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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当差的进来叫醒秋谷,睁眼一看,见王佩兰扶着一个小大姐,婷婷袅袅的进来,就坐在秋谷床上,向秋谷嫣然一笑,说道:“耐到好格,几日天勿到倪搭去,倪牵记得来!”秋谷也作苏白答道:“好哉好哉,勿要来浪生意经哉。”佩兰“嗤”的一笑,把秋谷拧了一把。秋谷披衣坐起,问他为什么来得这般早法,佩兰道:“为仔耐几日勿去,常恐耐有啥格勿舒齐,所以倪来看看耐呀!”秋谷含笑道:“多谢多谢,看是不敢当的。你有什么事情,只顾请说。”佩兰道:“倪也无啥别样事体,就是格支烟筒,耐今朝好去拿得来哉啘?”秋谷假作失惊道:“该死该死,我竟忘了,没有到银楼去定,只好等回儿再去的了。”王佩兰见说,不依道:“耐前日仔搭倪说得明明白白,今朝啥格假痴假呆,说忘记脱哉。耐吃饭困觉阿会忘记?倪勿要,耐豪燥点去搭倪拿得来!”秋谷只是笑,也不说拿,也不说不拿。王佩兰见秋谷不肯,焦躁起来,拉着秋谷的手着紧问道:“耐到底阿去搭倪拿介?”连问几声,秋谷并不开口。王佩兰更加着急,把秋谷乱推,道:“耐说哩,啥一声勿响哉呀?”
  秋谷方开口笑道:“你也不要去拿什么烟筒了,倒是我去拿一把斧头来送你用用罢。”
  王佩兰听了,跳起来嚷道:“唔笃听听看,说出来格闲话,阿要气煞仔人!耐自家绰仔倪格烂污,倒说倪敲耐格竹杠。耐格人阿有良心?”秋谷笑道:“有了良心,还肯敲客人的竹杠么?”
  王佩兰听秋谷的话一句紧似一句,更觉生气,冷笑一声,一言不发。秋谷也不理会,跨下床来洗脸漱口。诸事完毕,回身仍旧坐在床沿,向佩兰笑道:“为什么半天并不开口,可是没有和你去拿烟袋,所以生了气么?”佩兰冷冷的答道:“倪末陆里敢生气?只要耐二少爷勿生仔气末是哉。”停了一停,又道:“倪要耐拿一只烟筒,也勿算敲耐格竹杠啘。耐勿情愿末,好好里说末哉,倪也无啥希奇。勿壳张耐当时末来浪答应,骗得倪欢喜煞,到仔故歇原是放仔倪个生,还要说倪敲耐格竹杠,耐倒直头好意思格。”说着就低下头去,眼波溶溶,好像要流下泪来的样子。
  又道:“故歇倪房间里格排娘姨,才晓得耐来浪搭倪打金烟筒,连搭仔楼下底格本家才晓得哉,停歇歇俚笃问起倪来,耐是生来无啥要紧,倪阿好意思说得出?”
  秋谷听他说到此间,不觉已是几分怒意,又听他说道:“耐故歇歇就是拿拨仔倪,一塌刮了几百洋钱格事体,耐二少爷实梗格场面,也勿在乎此啘。老实说,推板点格客人,送仔倪两付金钏臂,倪理也勿去理俚,勿要说落啥格相好哉,耐末…
  …“说到此,口中顿了一顿道:”再要说倪敲竹杠?“秋谷不觉笑道:”如此说来,反是我得了便宜了。“王佩兰面上也红了一红,星眼流波,蛾眉半锁,瞅了秋谷一眼,又道:”耐是有名气格客人啘,故歇为仔一只烟筒放倪格生,倪是就不过坍仔点台末哉。耐为仔格点点小事体,倒卖脱仔自家格牌子。倪搭耐想起来啥犯着嗄?“
  秋谷听王佩兰说得十分尖刻,不觉勃然大怒,面上已经红了,勉强捺住了怒气,冷笑道:“我不过和你说句玩话罢了,难道真要绰你的烂污么?此刻我就同你一同到银楼去何如?”佩兰听了方才大喜,顿时眼笑眉开的道:“倪也晓得耐勿是格排滑头码子,推扳点客人,倪也勿肯做俚啘。”秋谷不待说完,截住了道:“不用说了,我叫人去雇部马车,我们一同就去。”
  恰好那一天,阴阴沉沉的没有日光,甚是凉爽。佩兰此时心满意足,再不多言。
  一会儿马车放在门前,佩兰叫跟来的大姐先自回去,同着秋谷坐上马车。马夫问明去向,加上一鞭,直向杨庆和门前停下。秋谷因和那杨庆和的老班杨宝宝素来相识,向有往来,便同着佩兰下车进内,和那柜内管帐的先生说明,要打一只金水烟筒,大约十四五两的光景,明天就要来拿。管帐的听说明天就要,踌躇道:“明天恐怕打造不来,可好略停两日?”秋谷和那管帐的再三商量,央他连夜赶做。管帐的却情不过,只得点头。秋谷略坐一会,拱手辞别。王佩兰不肯放他回栈,便直到兆贵里来。王佩兰欢天喜地的同着秋谷进去,那一种要好巴结的情形竟比往常时加了几倍,难以尽述。
  留秋谷吃过了饭,王佩兰要坐马车到张园去,秋谷也同王佩兰坐在一马车上。
  到张园泡了一碗茶,坐得不多一刻,只见一个倌人从上首转了过来,态度温存,风姿淡雅,走到秋谷面前朝他点一点头,停住脚步微微含笑,似欲有言。秋谷看时,见是陈文仙同院住的倌人金湘娥,也朝他笑了一笑。湘娥悄问秋谷道:“耐阿晓得文仙来浪生病呀?”秋谷吃了一惊道:“我几天不去,不晓得院内的事情,他为什么又生起病来?”湘娥道:“为仔耐几日勿去,认仔耐动气勿来哉,难末心浪一径勿舒齐。格两日局才勿出,才是倪搭俚代格。耐今朝阿去看看俚呀?”秋谷点了一点头道:“我停回晚间就去,托你回去和他先说一声。”湘娥应允,也不坐下,姗姗的去了。
  王佩兰虽坐在秋谷对面,却并未留神,不去理会,只认做金湘娥也是秋谷做的相好。候他去了,方向秋谷笑道:“耐格相好倒多笃啘?”秋谷笑而不辨,心上却狠记忆着陈文仙,要想张园出来就去看他,王佩兰死命的拉住,那肯放松?撒娇撒痴的定要秋谷送他回来。秋谷摆脱不来,只得把佩兰送到院中,一同进去。佩兰提起了全副的精神应酬秋谷,无如秋谷心上想着陈文仙,总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佩兰也猜不着他有什么心事,只是伴住了不肯放他。
  到得差不多十二点钟,秋谷立起身来,一定要走。佩兰拦阻不住,发起急来,喊道:“唔笃豪燥点来嗫,二少爷要去哉!”就这一声喊里,后房房外跑进四五个大姐娘姨,一齐拥上,竟是打了一个拷拷圈儿,把一个章秋谷团团围住,好像那杨国忠的肉屏风,石季伦的锦步障,一些儿水泄不通,七张八嘴的挽留,七手八脚的乱扯。秋谷见此光景暗中好笑,料想走不脱身,只好安心住下。
  这一夜,王佩兰尽力应酬,倾心巴结;双钩抱月,半面偎云;花飞锦帐之春,水满蓝桥之路。若换了差不多些的客人,早已被他迷得丧心失志,当不得章秋谷歌场酒阵阅历多年,那一样事儿没有见过?近数年来,更是结束铅华,屏除丝竹,差不多就有些杜司勋梦觉扬州、王摩诘西风禅榻的光景,不过是借着这载酒看花,消遣那牢骚郁勃,所以凭着那王佩兰如何做作,只是淡淡的勉强应酬。看看佩兰的一片虚情假意,反觉得有些惹厌起来,越发把一个陈文仙深深的印入脑筋,竟有些儿丢撇不下。正是:
  疑云怨雨,缠绵宋玉之情;金枕银环,辜负丁娘之索。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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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回 争闲气怒掷缠头 恶跳槽气伤名妓
  却说章秋谷在王佩兰院中住了一夜,明天不到九点钟时候,秋谷已自起来,佩兰也便惊醒,见秋谷起身,连忙也揉一揉眼睛,跨下床来,不肯再睡。秋谷暗暗的好笑,便披上长衣匆匆要走。王佩兰一手拉住,道:“故歇辰光,耐要紧到啥场化去”就是要去看唔笃格相好,晏歇点也正好勒啘。耐看耐格辫子,啥格毛得来实梗样式,阿要倪来搭耐打条辫子,吃仔点心,慢慢交去末哉。“
  秋谷本要径到陈文仙院内去看他的病,看看钟上还不到十点钟,也觉得似乎太早,料想他们还没有起来,便点头应允,就在窗口藤椅上坐下。王佩兰取了牙梳发篦过来。立在秋谷身后,替他慢慢的拆开,先梳通了头发,又用发篦编了一会,然后编起辫子来。编好之后,又用刨花水刷了又刷,直把秋谷的一条辫发刷得没有一根乱丝,黑漆漆的宝光如镜,方才完事。又问秋谷要吃什么点心。秋谷道:“还是去叫碗面来的好。”佩兰晓得他平日爱吃九华楼鸡丝面,便叫相帮到九华楼去,叫了一碗钱六分的生川鸡丝面来。秋谷吃了,王佩兰便坐在秋谷旁边,对镜梳洗,却把一个身子斜倚在秋谷身上,低声笑道:“倪搭耐打格辫子阿好?勿是倪来里说,别人阿肯实梗呀?”
  秋谷见王佩兰睡态未消,余香犹腻,娇波流慧,顾盼生妍,不由的心中一动,暗想:“王佩兰这般姿态,也算蛾眉队里一个出色的人材,可惜他看待客人没有一些儿良心,只晓得一味的混敲竹杠,将来一定没有好好的收成。”想了一会,方才立起身来。王佩兰挽留不住,又咬着耳朵叮嘱了一番,叫他晚间务必要把金水烟筒带来。秋谷微笑答应,出了王佩兰家门口,径到陈文仙家来。
  走上扶梯,相帮高叫一声,只见陈文仙的娘姨宝珠姐蓬着头走了出来,正和秋谷打个照面,登时满面上堆下笑来,道:“咦,二少爷多日勿来哉啘,倪先生牵记得耐来勒浪生病,房里向去坐嗫。”推着秋谷的背,进房坐下。
  陈文仙本来尚未起身,被宝珠姐在外间说话惊醒,听得秋谷到来,心中大喜,便坐起身来。秋谷见文仙已经坐起,一直到床沿坐下,握着文仙的手正要问时,只听得文仙先说道:“二少爷,耐一径勿来,倒好意思格?”说到此际便顿住了,不说下去。秋谷看他云鬓忪惺,不施脂粉,果然消瘦了好些,心上好生怜惜;要想几句安慰他的说话,却急切里一时想不出来,只紧紧握住他的手,彼此默然。文仙又道:“倪是一径朆待差歇耐,耐别地方去做仔相好,倪搭勿来末,只要凭耐格良心末哉。倪做客人总不过实梗样式,呒拨啥格别样花头,勿像别人有多花迷人格功架。”
  说着又低下头去,玉容寂寞,眉黛含颦,大有凄凉之态。秋谷觉得甚是过意不去,只得着意温存了一会,文仙方才有点笑容。
  秋谷问他可有什么不快,文仙道:“倪人是倒也无啥,就是心浪向勿舒齐,勿晓得啥格道理。”一面说着,便走下床来。秋谷直候他梳洗完了,方把王佩兰敲竹杠的一层情事,细细的告诉了陈文仙。文仙听了,心上自是畅快,面上却冷冷的道:“晤笃两家头实梗格要好,耐去搭俚打一支金水烟筒也无啥要紧啘。”章秋谷知他醋意未消,便抱着文仙坐在膝上,密密的说了一回。文仙面有喜色,故意说道:“格是耐自家情愿格,勿半得倪啥事,勿要隔仔两日,再要说倪敲耐格竹杠。”秋谷连连摇手道:“你只管放心,我难道肯说这样的话么?”文仙方才不说。
  秋谷到得天晚,便到杨庆和银楼去了一趟,把那昨天定打的金水烟筒取了回来,共是十四两金子,连工钱在内,合要七百三十块钱。秋谷带了金水烟筒,却不到兆贵里去,一直到吉升栈来,把烟筒交代当差的,又教了几句说话,方到兆贵里来。
  王佩兰见秋谷进来,仍是一双空手,不觉登时变了面色,连忙问道:“金水烟筒啥勿搭倪拿得来?”秋谷道:“我刚刚去了一趟,要停一会儿方有,我叫当差的在那里坐等,一直拿到你这里来。今天决不绰你的烂污,你放心就是了。”佩兰听了,方才转过面皮,笑逐颜开,春风满面。这一刻时候,王佩兰恨不得要把章秋谷心坎温存,眼皮供养,要哄他这一支金水烟筒。
  秋谷坐了一会,向佩兰道:“我今天本想要请几个客人,就此刻吃了一台罢。”
  佩兰更是欢喜,连忙关照下去。秋谷一面写票请客,一面叫摆起台面来。不多时,请客已经来了,写好局票交与相帮,大家入席。秋谷却添叫了一个陈文仙。王佩兰看见,连忙伸手过去,把那一张局票抢了过来,撕得粉碎,口中咕噜道:“耐说陈文仙搭勿去哉,故歇为啥要去叫俚格局?”秋谷笑道:“你不用这般着急,我为今天客人太少,叫的局又不多,所以多叫一个,台面上热闹些儿,并不是要再去做他。”
  王佩兰嗔道:“倪勿要呀,耐末总是实梗。”秋谷暗暗好笑,便把王佩兰拉了过来,低低的说了几句,佩兰方才依了。秋谷又重写一张局票交代下去。不多时,陈文仙已经来了,走进房内叫了一声,便默然坐下,一言不发。秋谷只顾应酬客人,并不理会。王佩兰见此光景,心中暗喜,倒与陈文仙问答几句。秋谷摆了二十杯庄,要人代酒,方回头过去,将两杯酒递与陈文仙。文仙一气饮干,王佩兰也代了几杯。
  这一席酒,不觉已吃到十点多钟,将近散席。王佩兰等来等去,候了多时,不见当差的到来,便伏在秋谷肩上,悄悄的问他:“为什么金水烟筒还不送来?”秋谷故意诧异道:“这奴才真是没要紧,为什么还不赶紧送来?此刻已经十点多钟,大约也差不多了。”说着,早搬上干稀饭来,大家随意吃了些儿,起身散座。其时叫来的局已经散尽,惟有陈文仙催了几趟转局,兀自坐着不走。王佩兰看看陈文仙的面孔,着实诧异,连那班客人也奇怪起来。
  王佩兰正和秋谷在那里附耳密谈,陈文仙立起身来要走,秋谷一把拦住道:“慢些儿,我还有话说。”文仙佯嗔道:“台面也散哉,独剩仔倪一干仔,坐来浪算啥嗄?”秋谷道:“你为什么这般性急,难道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么?”文仙方立住了脚,问道:“有啥格闲话,豪燥点说嗫。”秋谷尚未开口,只见门帘一起,当差的高福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支金水烟筒,黄澄澄的辉煌夺目。王佩兰一见,喜得娇含杏靥,笑晕梨涡,那搓酥捏粉的脸上,喜孜孜现出两朵红云,粉融融添了一团春色。轻移莲步,走近前来正要伸手去接,高福把身子往后一退,载过身来交在秋谷手中。王佩兰觉得有些没趣,见秋谷把金水烟筒接在手中,王佩兰的一双俊眼,就跟着秋谷的金水烟筒周围乱转,心上早突突的跳起来,眼花撩乱的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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