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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原来果然是他。这赛飞珠是苏州丹桂的著名旦脚,秋谷极是赏识他,曾在上海替他登报揄扬。后来秋谷到苏,赛飞珠亲到秋谷寓所称谢,所以彼此认得。
  当下赛飞珠答道:“果然章老爷的眼力不差。”秋谷便问他来此何干,赛飞珠道:“丹桂园主因生意清淡,恐怕开不下去,托我来到上海替他请人,住在高升栈内,隔几天就要回去。”说话之间,赛飞珠就飞了陆畹香一眼。畹香微笑,也还飞一个眼风。秋谷何等留心,早已看见,只作不知。赛飞珠和秋谷立谈一会便走了开去,秋谷任其自便,不去留他。恰好烟火已经放起,流星满地,月炮横飞,火树银花,五光十色,做得甚是巧妙,大家喝彩如雷。一连放了八套方才放完,游客纷纷各散,秋谷也同畹香回去。
  又过两日,畹香对着秋谷渐渐的要露出嫁他的意思来。在畹香,料着秋谷以为不至推辞,那知秋谷听了,冷冷的并不接口,却对他笑道:“不瞒你说,我自从十七岁出来玩耍,花丛柳阵整整混了五年。这五年之中,同我要好的倌人一时也数他不尽。那初落交情的时候,一个个都是盟山誓海,一定要跟我终身,那甜蜜蜜的话儿说得一连串的,好似漳州的百子炮一般,我也记不得许多。我当时狠是痴心,把他们说的都当作真话,认真的要娶起他来。那晓得那班倌人听得你真要娶他,便指西话东的和你白赖,不是说老鸨不从,就是说父母不肯,再不就说自己的亏空太多。
  闹了多时,许多要好的倌人终久没有娶成一个,反冤枉花了无数瘟钱,方晓得倌人们说要嫁人,是一句随口应酬的说话,并没有一点真心,客人们若要当起真来,就免不得要落他的圈套了。你自然不是那样的人,我也没有什么不信。但是我们要好在心,也不必一定要讲到嫁娶,万一你嫁我之后,将来有些不像意思地方,那就不妥当了。我看还是慢慢的再谈罢!“
  这几句话,秋谷也未免说得过分了些,把个陆畹香直气得呆了,花容失色,面罩浓霜,心头一股酸气透到顶门之上,一直酸到鼻尖上来,再也耐忍不住,两行珠泪直滚下来。也不言语,径自走到床边,面向里床睡下,暗暗流泪。秋谷见了,方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急了些,懊悔不该这般老辣,便也走到床边来。叫了几声不应,坐在床沿上又温存劝解了一番,仍不见畹香开口。秋谷便一把挽着他的纤手,勉强扶起他来。宝髻横斜,花钿不整,容光渗淡,珠泪阑干,真似那雨打梨花,风吹菡萏。秋谷见他甚觉可怜,便自家认错道:“我说的并不是你,休得这样多心。如今也不必说了,总是我的说话太过了些,惹得你这般生气,只好你原谅些儿的了。”
  畹香听了,只是一言不发,听凭章秋谷怎样温存,如何劝解,只当没有听见一般,把秋谷的手推开,别转头去。把章秋谷磨得急了,欲待不去理他,觉得心上过意不去,只得说道:“我这样的认错,你还是不发一言,究竟你要怎样方好呢?”畹香方才说道:“耐勿答应末也只要回报一声,倪勿见得好自家挜上仔门格。倪又勿是林黛玉、陆兰芬,好借仔嫁自家淴浴。耐拿倪说得实梗坏法,叫倪阿要动气?”秋谷又劝了一回,畹香只是紧锁双眉,全无喜色。
  秋谷没法,想道:“看他这种样儿,或者竟是真心也未可定。我不妨姑且答应了他,博得个大家欢喜,随后再想法儿回他便了。”便道:“你这个样儿真是叫人难过。只要你欢欢喜喜的不要动气,凡事总好商量。我方才的说话,是怕你将来有些过不惯的地方,并不是我不肯。只要你自家情愿,我岂有颠倒不肯的道理?”畹香两手齐摇道:“阿唷!倪呒拨格号福气,勿要折煞仔人,耐就是实梗仔罢,倪格闲话才是假格。耐豪燥当心点,勿要上仔倪格当。”秋谷倒笑起来,又着实安慰了一番,畹香方才有点笑容,道:“倪好好里勒浪天津,拨格断命格外国人打仔进来,吓末拨俚吓煞快,逃来逃去,吃仔几几化化格苦头,总算逃仔一条性命。故歇倪想起来,勿到天津去末,也吃勿着格个大吓头,阿是总是吃仔格碗堂子饭格勿好。倪想来想去,直头无啥趣势。譬如倪勒浪天津格辰光,拨外国人杀脱仔,故歇是随便啥格事体,倪才看穿哉。只想拣着一个客人,嫁拨仔俚完结,勿壳张倪刚刚说仔一句,就吃着耐格个钝杠,耐想耐格人阿要刁枭?”
  秋谷听他这几句话,像似真的一般,虽然含糊答应了他,不免也在心中思索,懊悔自家不该粘花惹草,到处留情,牵惹出这些枝节。虽然娶个侧室也不算什么希奇,无奈堂子出身的人,总是一般脾气:在堂子里的时候,终日应酬客人忙忙碌碌,不知不觉的把日子混了过去;一到嫁人之后,无事可做,英雄无用武之地,就不免有些懊闷起来。况且他们生长在堂子里头,耳濡目染的都是些无耻的行为,司空见惯,不以为奇,竟不知世界之间尚有廉耻。就使他们的嫁人果是真心,没有什么歹意,但是他们看惯了这些勾当,不晓得妇人名节是最重的事情,那里好做得良家妇女?万一他将来见了个风流子弟,保不住他不起邪心。做过妓女的人,看得这偶然轧个姘头更是希松的事,好似他平常出去坐回马车,吃顿大菜,借此消遣性情的一般,非但算不得背主通情,并且也不是昧良失节。你想那倌人可是娶得的么?方才看那陆畹香的情形,或者竟是真心也未可定,然而与其将来懊恼,不如眼下推开。
  但已经答应了他,说得结结实实的,怎样好无故反悔呢?章秋谷的心上左轮右转,一时就如辘轳一般转移不定。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想道:何不如此这般试他一试,他若全然不动,便是个娶得的人,不妨竟把他娶回家去,料也不至龃龉;若是他中了机关,我就当他的面一口叫穿,只不要同他翻面,此后照旧往来,料他不好意思再提嫁我的一层说话,只要彼此暗中明白就是了。
  主意已定,过了一夜,明天一早起来,一直赶到赛飞珠的寓处高升栈内,寻着了赛飞珠。那赛飞珠正在和人说话,忽见章秋谷走了进来,出其不意,连忙迎出房中,笑道:“章老爷,什么风儿把你吹到此地?”秋谷笑道:“我因有一件事情同你商议,所以一早到来,你务必要帮我一个忙儿。”赛飞珠听了,诧异道:“章老爷有什么事情要托起我来,可是要定什么堂戏么?若是我办得到的,一定效劳。”
  秋谷微笑,叫赛飞珠走到面前,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半晌。只见赛飞珠连连含笑摇头道:“这件事我却答应不来,请章老爷照顾别人罢。现在章老爷虽是这般说法,不过是一时高兴,说着玩罢了。设或将来懊悔,吃起醋来,我却担当不起。”正是:
  推出窗前之月,分付梅花;移来别岫之云,温存桃叶。
  不知秋谷怎生说法,请听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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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回 吊膀子小丑帮忙 掉枪花秋娘中计
  却说章秋谷见赛飞珠不肯答应,又附耳说了一回,又道:“这是我央你的事情,你若肯帮我的忙,我只有感激你的,那有反来怪你之理?你若果然办得成这件事儿,我一定重重的谢你。赛飞珠方才点头答应。又向秋谷道:”这件事情,不是我在章老爷面前夸句口儿:手到擒来,十分容易。但是办成了也没有什么凭据,他又万不肯说出口来,难道我好去和他当面质对么?“秋谷一想,果然不错,踌躇了一会,便向赛飞珠道:”这个不难,我教你给一个法子。“又低低的说了几句道:”你只消如此这般。到手之后便送到我栈内来,我自然从丰酬谢。但是你在外边千万谨言,切不可向人提起,万一被他得了风声,就莫想他肯来上钩了。“赛飞珠听了心领神会,连连点头。秋谷便回栈去了。
  一连过了几天,秋谷也常到陆畹香家走走,并不提起那天早起的事情,这一天下午,正在栈内会着客人,忽见茶房领着一个娘姨进来。秋谷认得是林黛玉的娘姨,便问他来此何事。那娘姨向秋谷道:“大小姐叫倪来请二少过去,有格苏州来格先生勒浪倪搭,说俚一径认得二少格,要请二少过去说两声闲话。”秋谷听了,摸不着头路,便问那娘姨道:“我在苏州虽然认得几个倌人,然而同你们大小姐都不认得,况且无缘无故也不见得到上海来寻我,你可晓得他的名字么?”娘姨道:“倪勿晓得俚叫啥格名字,像煞是姓金格。”秋谷想了一会,依然记不起来,便道:“你先回去,说我少停一刻就来。”娘姨答应而去。
  秋谷等得客人去了,急于要到惠福里去看看那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人儿,便忙忙的走出吉升栈,上了包车,飞一般的到惠福里来。不多几步,已到门前。秋谷下车进弄,直走进去,三脚两步的走上扶梯。进房一看,只见一个丽人正坐在窗前,和林黛玉低声说话。香肩琐琐,艳影亭亭。秋谷定睛看时,早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那大金月兰。当下连忙问道:“你说到上海来的,为什么直到如今才到?
  在苏州有什么事情?“月兰见了秋谷不免有些惭愧,答应不出来,转是林黛玉替他把来去的情事一一说明,又道:”俚耐现在人末到仔上海,事体弄得尴尬哉,俚耐心浪原要想跟耐转去,耐看那哼?“
  原来这金月兰自从在常熟和秋谷分手之后到了苏州,他却不到上海,仍在佛照楼住了两天。他自家打算上海去,又没有什么熟人,又不敢再做生意,只得且住苏州,耽搁几时再作道理。住了不多几日,早又姘了一个姓潘的,叫潘吉卿,住在闾门城内,却是个有名的败落乡绅。这潘吉卿平日之间专用那吊膀子的工夫,衣服一天要换三回,辫子一天要打两次,那引见皂、口香糖、嫩面粉、花露水,更是随身法宝,时刻不离。到了堂子里头不肯花一个大钱,专想倌人倒贴,真是一个花丛蟊贼,体面流氓。他在佛照楼客栈遇见了金月兰,便留心去吊他的膀子。那相貌的好歹,这潘吉卿倒出不论:无论再是半老秋娘,暮年名妓,鸠盘一般的面貌,夜叉一样的形容,只要肯倒贴银钱,他也肯欣然笑纳。只因打听得金月兰是在黄相国府中逃走出来,料想他手中必定有些积蓄,所以竭力的笼络他。不上两天,居然被他上手。住了两夜,竟明目张胆的把金月兰同转家中。
  这潘吉卿的正室久已病亡,家中止有几个家人、仆妇,那敢管他?潘吉卿的本意,原想要大大的骗月兰一注银钱,等到银钱骗到手中,再慢慢的想个法儿把他打发出去。这个主意,比那倌人淴浴、光棍折梢还要恶毒了几倍。不料那金月兰在天津遇了兵乱,单单逃得一个空身,就连那箱子里头的二百块钱,还是章秋谷送他的。
  潘吉卿高高兴兴的把他骗到家中,想不到扑了一个空,大失所望,方晓得金月兰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把他留在家中,反要赔贴饭食。潘吉卿气得发昏,便渐渐的寻着事端,与金月兰吵闹非止一次。
  月兰已经看破了潘吉卿的行为,心中也十分怨恨,便也要想一个绝户计儿,拿出那以前在黄府内的手段来,把他一捞一个罄净。便故意把自家的几件衣饰并秋谷送他的二百块钱,一齐交在潘吉卿手内,凡遇潘吉卿与他吵闹,月兰并不争执,一味的认错低头。
  潘吉卿并不防备他有什么歹意。不料金月兰有心算计着他,和带来的娘姨合成一路,趁着潘吉卿出去,把房间内的细软金珠,还有些古董字画,打了两个大包。
  乘着天色将晚,那娘姨挟着两个包,一溜烟走出后门,叫了一号小船,放在船上,把船一直放出城去,停在那丝厂码头,悄悄的等候月兰。这里月兰不慌不忙的叫家人去叫一乘轿子,说是要出城去看戏。那些家人见月兰平日常常出去看戏,不以为奇;又见他是个空身,那轿夫又是向来相熟的靠班,更加大意,梦里也想不到月兰逃走起来。那知月兰上了轿子,一直抬出盘门,到了戏园,便在包厢坐下,吩咐轿夫散戏场的时候再来相接。轿夫并不疑心,乐得自去。月兰略坐一会,看轿夫时,并不见他们的影子,心中大喜,霍地起身望外便走。戏园内人多于蚁,那有人来查问?他出了园门,雇了一部马车直到丝厂码头,寻着了小船,便叫那船家开到洋关左近的地方停了一夜。等到明天,三公司的小火轮验过了关开过来,半路叫住轮船,登时带缆拖在后边,径往上海而去。
  到了码头,月兰就寓在后马路晋升栈内。虽然走了出来,心上总有些儿鹘突,恐怕被那潘吉卿赶到上海寻访出来,那时两案齐发,不是玩的。虽然杭州的事情已经结案,却担不起再加一个卷逃的罪名。想来想去,无计可施,打听得林黛玉现在上海,更一直寻到黛玉院中,要同他商议一个安身的法儿。黛玉也是束手无策,便想到把秋谷请来,或者想得出什么主意,也未可知。
  月兰听得秋谷也在此间,惊喜交集。便向黛玉把他在苏州和秋谷相处的情形细说一遍,但是走的时候曾经说过即日回来,现在又闹了这样的事儿,未免有些惭愧。
  黛玉道:“格是说勿得格哉。耐既然居格辰光说过歇要嫁俚末,故歇正好跟仔俚耐转去避避风头啘。”月兰一想,真是顾不得许多,便点头称是。
  及至秋谷来了,听得金月兰又在苏州潘家逃了出来,暗想道:“这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幸而我当初乖觉些儿,不然,几乎上了他圈套!”因鄙薄月兰的为人,不免微含怒意。又听黛玉说月兰想要同他回去,连忙摇手,微微的冷笑道:“这件事儿免劳照顾了罢!他刚刚在潘家走了出来,我却连忙把他同回家去,将来被人晓得风声,这不明明是我叫他逃走的么?况且他这样的性情,我也不敢领教,劝你少管些儿闲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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