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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气得个陆畹香走了开去,对龙蟾珠道:“我看二少今朝格碰和,实头有点昏哉,从来韵看见歇格号打法。”
  秋谷听见陆畹香的话只微微而笑。王小屏见秋谷打了一张北风,料想不是四喜,又明明看见他上了一张九索,便放心大胆的不怕他,把先前扣住的一张南风发了出去。秋谷急忙一碰,却故意装作懊悔道:“早晓得还有南风出来,刚刚不该把北风发掉。”王小屏道:“你通是说的痴话,你不把北风发掉,我肯放南风给你么?”
  秋谷又故作踌躇了一会,方才发了一张九索。
  大家那里留心?只有陆畹香听秋谷碰了南风,发去九索,方觉恍然大悟,他用的是那欲擒故纵的法儿,暗暗甚是佩服秋谷的心机圆活。陈海秋坐在秋谷的上家,见秋谷才打北风,料他不要,便也打了一张北风,道:“你刚刚不要北风,我且顶你一只北风何如?”扑的把牌打出。秋谷大笑一声,将牌摊出道:“你现顶北风,我就现领你的盛情。”三家见秋这副牌和得诧异,一个个目定口呆,只把一个陆畹香喜得心花怒开,满心奇痒,张开了一张樱桃小口,笑得“吱吱格格”的再合不拢来。大家看了秋谷的牌,方才明白他拆掉北风对子,是要骗出王小屏的南风,却又明知陈海秋手中还扣着一张北风,所以翻转身来,重吊北风和倒。算一算,四喜要加三倍,不消说已经倒勒。秋谷这一副牌,就赢了三底半筹码,除了前输一底半之外,恰好还赢着两底。大家便重新洗起牌来。
  正碰之际,忽见贡春树同着吕仰正一前一后,匆匆的走进来。大家招呼过了,修甫问他为什么到此刻才来。春树道:“我在路上遇见仰正,同去打了两处茶围,所以迟了。”秋谷便告诉他刚才和了一副四喜的缘故,春树也说秋谷这副牌和得十分巧妙,便也坐下看牌。
  直到八圈碰完,已有十点钟的光景,各人都觉得腹中有些雷响起来,修甫便一叠声叫:“快摆台面。”娘姨们早摆上四碟点心。秋谷等随意点饥,相将坐下,算起和帐来,秋谷恰恰的赢了一百五十块钱,海秋、小屏各输一半,修甫没有输赢。
  当下王小屏同陈海秋取出一叠钞票,点了数目,双手交与秋谷。秋谷不肯就接道:“这几个钱儿什么要紧,难道还一定要现钱交易么?”仍旧要送还他们,叫他们不妨以后碰和再算。二人那里肯依,道:“我们玩耍原为大家消遣,并不是一定要斗输赢,况且通共这点儿洋钱,你若一定不收,倒不是豪士的举动了。”秋谷只得收下。
  这一席酒,辛修甫做了主人,殷勤相劝,无不尽欢。龙蟾珠的应酬本来不错,又添了一个陆畹香帮着招呼,客人更是高兴。陆畹香应酬了一会台面,便来坐在秋谷背后,咬着耳朵,遮着面庞,密密切切的不知说些什么,直至陈文仙出局到来,方走了开去,又朝着秋谷横波微笑道:“耐绰仔倪格烂污,是倪勿成功格嗫。”秋谷只点点头,并不开口。贡春树见了,一把搀着畹香的手,要问他什么事情,却被陆畹香把手洒脱,跑了开去。春树一个没趣,面上竟红起来,却被秋谷看见,狂笑道:“你今天剪边,明天剪边,今夜遇着了他,可碰在顶子上了。”众人听了,不觉都笑起来。春树发急道:“你见我剪过谁的边?这般胡说,定要罚你一杯。”就取过一只大杯,斟了满满的一杯送到秋谷面前。秋谷也不推辞,却自家不饮,回过头来见陆畹香远远的立着,正在着衣镜内端详自己的形容,又侧过头去整理鬓发,便向他招招手儿,叫他走来。陆畹香见秋谷向他招于,微微含笑,却扭过身去,像个不肯来的样儿。秋谷见他不动,又连连招手。畹香方才忍着笑,趑趑趄趄、欲前不前的走了两步,又回身坐在榻上。背着脸笑个不住。秋谷见他娇痴可掬,又连叫了两声,畹香才立起来,慢慢的轻移莲步,慢款纤腰,袅袅婷婷,一步一步的走到秋谷身畔,好似蜻蜓点水,荷叶随风,轻回掌上之身,低蹴鞋尖之凤,更不数汉家飞燕,洛浦凌波,把合席的人都看得呆了,不由齐声喝起彩来。陆畹香听得众人喝彩,略略有些羞愧的意思,两颊微醉,秋波凝睇,一手弄着衣角,一手摸着云鬟,倚在秋谷椅背之上,问道:“哈格事体叫倪?”秋谷一手携着他一纤腕,一手端着那杯罚酒,道:“这一杯酒是你的作成,你代了我罢!”说着,把酒杯直送到他口边,陆畹香待要吃时,见众人的眼光多注在他一人身上,看得畹香面上越红起来,桃腮薄晕,杏脸含瞋,似怒非怒的瞅了秋谷一眼,道:“勿要实梗嗫,等倪自家慢慢里吃末哉。”秋谷见他被众人看得急了,恐怕他当真起来,便放了他的手。畹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洋洋的走到那边去了。
  秋谷自同主人说话,又和众人搳了一通关,秋谷输了十余杯,陈文仙代了三杯,跟局娘姨代了三杯,秋谷自家连吃了七八杯,觉得头上蒸蒸汗出。陈文仙取出丝巾,替他拭汗。
  秋谷有了些酒意,兴会勃然,自家提起精神,笑语劝酬。风生四座。陆畹香在傍偷看见章秋谷丰姿灌灌,骨格珊珊,目比春星,神同秋水;李泌九仙之骨,何郎十日之香;坐在席上,就如玉山在座,清朗照人。再看别人时,虽然也都气度翩翩,却那里比得章秋谷?只有贡春树丰仪出众,同秋谷比起来似乎在伯仲之间。但是贡春树神情妩媚,就像个大家闺秀一般,靦靦觍觍的全没有一点昂藏体态。两下比较起来,毕竟还是章秋谷棱棱风骨,英气逼人。陆畹香暗暗称羡,觑首秋谷不觉看得出神。
  秋谷一面虽在那里敷衍着修甫等一班主客,却只是望着陆畹香,把眼光不住的飘来。可煞作怪,章秋谷的眼光飘到畹香头上,畹香便不知不觉的连忙去对着穿衣镜整理云鬓;章秋谷的眼光飘到畹香脚下,畹香便不因不由的连忙把三寸春纤搁在膝上,重加约束;徘徊弄影,跌宕生姿。那陆畹香的一笑一颦,竞和那章秋谷的一顾一盼互相关合,差不多就和无线电机一般,不期而然的两边相应。这一种灵犀暗逗的深情,就是吴道子的画工也万万描摹不出,叫作书的在下那里演说得来?列公中有温柔乡里的惯家,脂粉场中的老手,一定也晓得这种情形,须不是在下欺人之论。
  闲话休提,只说章秋谷与陆畹香眉来眼去,正在得意。众人都没有留意,只有贡春树最是留心,看得甚是亲切,看了一会,猛然对众人笑道:“我一向不知,秋谷吊膀子的本事,竟是绝顶工夫。你们来看他们吊膀的样儿,真是再要好看没有。”
  众人听了一齐好笑,陆畹香被春树说得不好意思,面上一红道:“啥格叫吊膀子,倪是勿懂格。唔笃末总是实梗瞎三话四,说出闲话来阿有啥格淘成?”正是:
  西川公子,犹开东阁之樽;北地胭脂,重入南朝之选。
  直教:
  鞋凤暗钩南浦月,指尖亲掠楚山云。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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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回 西安坊名士讲嫖经 高升栈优伶夸大口
  且说贡春树说得陆畹香面上一红,一扭身跑进后房去了。春树又道:“秋谷吊膀子的手段真个不差,就是他在堂子里头做的倌人,也是做一个要好一个,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本事?看他也不过是随随便便的样儿,却把那些倌人一个个哄得死心塌地。我们同着他到堂子里来玩耍,真是吃亏。”秋谷笑道:“你只顾寻我的开心,你不自己去照照镜子,那付顾影自怜的态度,真个是我见犹怜,好像个有名的花旦,全没有一毫男子的神情。怪不得张书玉为了你,要同金小宝吃起醋来。”春树被他说着毛病,早不觉脸上生红,有些惭愧,却又回答不出,只瞟了秋谷一眼,并不开言。
  修甫便问秋谷究操何术,那些有名的红倌人个个倾心,人人要好。秋谷道:“天下的事情总不外‘晴理’二字,我在堂子里头玩耍,也不过是依着情理而行,并不是有什么秘密的口诀。你们总说堂子里头的妓女待人没有真心,这一句话固然不错。然而仔细想来,倌人们做着这门生意,万不能纯用真心,不得不用些假情假意。譬如你做了一个倌人,面子上十分要好,但是堂子卫头人来客往,并不是单单做你一人,或者他昨夜留了别的客人住夜,今天却又留你住在院中,他可肯对你讲着真话,说他昨天接客的么?假使他果然纯用真心,竟对你说了真话,你可肯坦坦平平、不着一毫醋意么?总而言之,倌人见了客人,总有几分顾忌,到了那转弯不来的地处,左右为难,只好说些假话瞒过客人。原为恐怕客人动气,所以要两下遮瞒,卫顾客人的面子,这是他们倌人体贴客人的好心,凡事之中留着客人的地步。
  无奈那些瘟生、曲辫子的客人,不懂情形,不知规矩,动不动要发标吃醋,闹得一塌糊涂,岂不埋没了倌人的一片苦心、一腔好意?倌人遇着了这样不知甘苦的客人,那里还肯真心相待?自然就要坏着良心敲起他的竹杠来。你们试想,他们做了倌人,挂着牌子,无论什么家人皂隶都可以走进院中,不能把他们赶了出去。在倌人也是无可如何,怪他不得,何苦要争风吃醋,弄得那倌人进退两难,又有什么趣味?假使那倌人见客人这样歪缠,他也用些蛮派出来,不顾客人的面子,无论什么话儿竟是直言拜上,毫不遮瞒,那时你又将他怎样?难道他挂了牌子,你好不许他接第二个客人么?“
  修甫等秋谷说完,击节叹赏道:“你的说话,真是花柳场中千古不磨之论,比到那场面上的劝人说话更觉深进一层。但是你说了半天,还没有提到正文,究竟你用的是什么法儿呢?”秋谷道:“要他们真心要好,却也不难,大约不外三层做法:第一不发标,第二不吃醋,第三不认真。久而久之,那些倌人就自然而然的同你要好起来。再用些体贴的工夫、温存的伎俩,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怕他不一个个死心塌地。你想这班倌人,平日之间只有巴结别人,何曾受过别人的熨贴;忽然的客人倒反迁就起来,那有不喜欢的道理?所以我在堂子里头并不认真,把倌人当作孩子一般随口哄骗,把他们哄得喜欢,图个一时的快乐,再不去吃醋发标,自寻懊恼。这便是我章秋谷一生得力的地方。不知你们诸位的意思如何?”
  秋谷说到此处,王小屏猛然笑道:“如此说来,你不是同那一班马夫、戏子一样的主意么?”秋谷也笑道:“在外边看去,原也和他们差得不多;其实内里的情形,却是迥然各别。他们那一班马夫、戏子和倌人轧了姘头,非但不肯花钱,并且还专要倌人倒贴,自然就只好颠倒过来,倒反去奉承妓女了。我在堂子里头虽然不闹什么脾气,却也是一样花钱的客人,不过到了他们为难的时候体贴他些便了。到了后来,你越见体贴他的艰难,他越是感激你的情意,所以我做的倌人,起初的时候,两边要好原是假的;及至做到一年半载,渐渐的倒真心要好起来。可不是乐得这样的么?”三席话,说得席上的主客个个点头。
  ??席散之后,秋谷将要告辞,陆畹香从后房走出,和秋谷两人靠在烟榻之上,一面烧烟,不知悄悄的又说了些什么。秋谷临走,在怀中取了一卷钞票交与畹香。畹香笑迷迷的接了过来,秋谷就去了。
  你道陆畹香和章秋谷说了半晌,是什么事情?原来陆畹香到了上海,想暂时不做生意,先摆起一只碰和台子来,但是两手空空,就是碰和台子用不着什么垫场,却也不是空手做得的事。现在畹香遇见了章秋谷,是二年前在天津要好的客人,便悄悄的告诉他一番苦境,并要问秋谷借二百块钱,说得情词恳切。章秋谷本来是个慷慨丈夫,昂藏男子,况且前在天津又甚是同他要好,那有不肯的道理?便慨然应允。畹香大喜,又向他说:“只要一有了钱,诸事好办。明天我去看看房子,大约三五天内可以舒齐,那时搬进新居,再来请你过去。”秋谷就把刚才碰和赢的钞票,自家又添了五十元,一并交给畹香。
  果然隔了一天,畹香出去看了几处房子,看中了聚宝坊的一家房子,两楼两底,房租甚是便宜,便又置备了些木器,用了一个娘姨、两个大姐。不到一礼拜工夫,畹香已经搬了进去。章秋谷十分高兴,约了一班朋友替他碰了两场和。畹香因感激章秋谷备了二百块钱,当晚就留他住下。这一夜誓海盟山,两情缱绻。
  到了明日,秋谷去后,畹香直至午后起来,想到自己的身世飘零之恨,不觉呆了一回。又想章秋谷为人慷慨,性格温存,我见了无数客人,竟没有这般人物,心上盘算了一会,竟一心一意的想要嫁起章秋谷来,但一时不使出口,想随后再看秋谷的情形。
  到了晚间,章秋谷因听人传说张园的烟火甚好,便坐了马车到聚宝坊,要约畹香同去。畹香欣然,换了衣服一同登车。马车在泥城桥一带行来,晚风拂面,露气当空,甚是凉爽。到了张园,便同着畹香在草地上徘徊一刻,回身拣了一张桌子,离着那烟火架子远些,免得火星飞落。
  坐得不多一刻,烟火将要开场,秋谷忽见一个滑头滑脑的人,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带一副金丝眼镜,头上边的刘海发竟有二寸多长,口中衔着一支吕宋烟,襟上插一个茉莉花球,香风触鼻,摇摇摆摆的晃了过来。走到桌子面前把秋谷仔细看了一会,忽然回头除下眼镜,叫了一声“章老爷”。秋谷听了大诧起来,立起身将那人认了一会,方才隐隐约约的想起来道:“你可是苏州丹桂戏园的赛飞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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