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宫保听了;想了一想,觉得秋谷的话不错,便也点一点头,嘿然不语。停了一会方才开口说道:“据你这般说起来,这件事儿原是你自己招出来的,和别人不相干。自今以后,你那瞧不起人的性格,还该收敛些儿。古来的圣人处事,也都是谦和为贵,何况我们这般人,究竟不是圣人呢。一定要嬉笑怒骂的,到处锋芒太露,傲态向人,在世路上结了无数的冤家,究竟在自己身上没有一些儿的好处,这又何苦?”秋谷听了陈宫保劝他的一番说话甚是关切,心上狠觉得有些感动,便也说道:“晚生自恨从小儿多读了几卷书,以致到了这个时候眼高不低,肠直不曲,委实和那班龌龊无耻的小人拉拢不来,只得凭着他们去怎样的了。”陈宫保听了,也不免嗟叹了一番,又着实的劝了几句。章秋谷暗想此公虽然有些富贵习气,却倒具着这样的热心。心上想着,口中少不得连声答应,退了出来。原来这位商约大臣陈宫保和章秋谷的老太爷是总角之交,陈宫保的夫人又是章秋谷的亲戚,所以和章秋谷倒狠关切。
只说章秋谷回到常熟,依旧闭门不出。辛修甫因为书局里头没有办事的人,屡次写信请他到上海来,秋谷只写了一封回信给他,叫他另请别人,自己仍旧不肯出来。直到得守满了两年二十七个月孝服,秋谷守着太夫人的遗训,急急的和两个妹子料理出阁的事情,倒也整整的忙了几个月。等得那两位姑奶奶一齐出阁之后,章秋谷把家里头的计算一番,刚刚只剩了七千五百银子,合起来差不多也有一万块钱。
秋谷便和他夫人商议,要索性把住宅典给别人,搬到上海去住。
陈文仙插口说道:“住到上海地方去,开销大得狠,不如还住在这里,现现成成的房屋,每月可以着实省几文钱。”秋谷想了一想道:“我如今把这一笔汇丰存款,一古脑儿都提了出来,放在当铺里头,可以每月多些利息,一个月也有七八十块钱。你们家里头的开支,有了这几个钱也勉强够了,只是我的用度却没有在里头。”
陈文仙道:“你要用钱,我还有一千多块钱,原是你经手给我存放的,你只顾用就是了。再有什么不够,我还有些首饰,也还可以算得几个钱,一时间料想也还不至缺乏。”秋谷笑道:“你只顾放心,我如今虽然不比从前,却也还不至于要用你的钱。倒只怕你在上海的时候舒泰惯了,如今过不惯这般日月,那就要另想法儿了。”
文仙正色道:“这个不用你费心,我若过不惯这般日月,我又何必要嫁什么人?”
秋谷笑道:“虽然如此,只是你嫁我一场,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却倒反要你熬清受淡的过起这样的清苦日子来,我心上委实觉得过意不去。”文仙微笑道:“一个人住了现成的房屋,吃了现成的茶饭,还有什么不惯?老实和你说了罢,我们当倌人的嫁人,只要果然嫁着了好好的客人,自己心上没有什么不愿意,那些身外的事情都是可以随便得来的。那班不愿意嫁人的倌人,方才横又不是、竖又不是的有心挑眼,好借此闹着出去。若是当真愿意嫁人的人,将来总是自己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
秋谷听到这里,一面微微的笑,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陈文仙一眼道:“果然只要心上没有什么不愿意,别的事情便都是可以将就的么?”文仙听了忽然面上一红,瞅了秋谷一眼,回转身来往外便走。秋谷看了又是微微一笑,不说什么。他夫人风了,不懂是什么意思。正要开口问时,章秋谷对着他夫人做了手势,他夫人方才明白,也是面上一红,啐了一口。正是:
十年落拓,司勋之绮恨偏多;风里风尘,狂白之黄金欲尽。
要知后事如何,下文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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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回 救灾黎大开赛珍会 放焰火普照不夜城
且说章秋谷把家计安排了一会,便商订行期,自己一个人到上海来提取汇丰银行的存款,兼带着看看万国赛珍会的情形。此时常熟到上海已有小轮船,只消一夜的工夫,往来狠是便捷。这一天,章秋谷到了上海,在吉升栈占了一间官房住下,也不出去探问朋友,便叫当差去叫了一部亨斯美双轮马车,提鞭按按,径往张园。
从石路转出大马路,风驰电卷的一直线望西而行,蹄声得得,转眼已到。下车进门,但见旗帜飞扬,满园内花团锦簇的,热闹非常。秋谷至各处游览了一周,忽然听得那个少年说就出这样的话来,不觉得心中火起,抢出来抱个不平,却刚刚的遇着了刘仰正和贡春树两个朋友。
当下,贡春树和刘仰正两个听了章秋谷的一番说话,不觉心中气忿起来,把那祁伯田、华廷栋着实的骂了一顿。秋谷倒笑道:“你们何必去骂他?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是禽兽一般的畜类,我们不犯着去骂他。譬如一个人给疯狗咬上一口,难道也去和他讲理不成?”正说着,只见一个侍者送上三盘点心来。秋谷看时,见是每盘一块奶饼、一方蛋糕、两方糖饼。三个人也随意吃了些。
秋谷又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看,只见四下里有许多日本少年女子,都打扮得脂香粉艳、锦衣绣裳的,在那里穿梭一般的应酬游客,却是别有一般诧异。这班日本女子见了个西洋人走进来,便争先恐后的巧笑承迎;见了个中国人走进来,便眉斜眼瞪的洋洋不睬,只叫那中国侍者过来伺候。秋谷看在肚里,暗暗的心中好笑,便对着贡春树和刘仰正道:“这班日本女子是势利不过的,我手上向来不带戒指,你们两个何不走过去,把手上的钻石戒指在他们面上晃上两晃,看他们怎么样?”
贡春树和刘仰正听了,果??故意大摇大摆的走过去,把手上的戒指故意露出来,在他们面前打了两个转身,依然慢慢的归座坐下。只见那班日本女子一个个俊眼斜睃,秋波微动,一窝蜂的都拥到这边桌上来,七手八脚的添茶伺水,应酬不迭。秋谷见了不觉哈哈大笑,对着他们两个人道:“何如?”他们两个人看着秋谷也只是笑。
三个人一面笑着,一面立起身来付过了钱,走出门去。走了一回,忽然又见两三个中年妇女,托着一个盘,盘里头放着几匣纸烟,几方手巾,硬硬的拦住章秋谷等不肯放走,把一匣纸烟塞在章秋谷手内,强要他买。秋谷把他们看了一看道:“这个会场里面,凡是兜卖对象的女士,都有天足会的徽章,你们几位的徽章在什么地方?那边纠察员来了。”这几句话儿,把那几个人说得满面生红,回身便走。
章秋谷见了哈哈一笑。
一会儿又走到安垲第面前,只见安垲第的右手一带,一连接着十几间铺面,陈列着无数的东西。原来是商约大臣陈寅孙陈宫保的夫人带着一班少年妇女在那里兜卖对象。章秋谷恰恰的走过去,被那位陈夫人一眼瞧见,招手叫他过来,要他买些东西。秋谷便随意买了一柄扇子,走了开去。又去找着了辛修甫,闲话一番。
到了晚间,那些会里的人役,把些椅子、茶几都搬到外面草地上来,好预备演放焰火。章秋谷也同着刘仰正等拣几张椅子坐下。不多一会,早已男男女女的接踵联袂,相率偕来,把那些椅位都坐得满满的,水泄不漏。章秋谷留心举目往四下里细细的看时,只见那班少年男女一个个都在黑地里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做些什么事情。这一边携手殷勤,那一边凭肩款曲;这一处纤腰倚玉,那一厢玉笋钩云,真个是一双双的同命鸳鸯,一对对的双飞蝴蝶,连焰火也顾不得看,一味的在那里安心熨贴,着意厮缠。
秋谷看得不耐烦起来,看着那几套焰火也没有什么好看,便同着刘仰正等立起身来,顺着池边一带慢慢的走去。走到一带树林左畔,秋谷的耳朵最尖,早听得有男女两个人的声音低低的在那里说话。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要我叫你什么?你行三,我就叫你三哥哥何如?”又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你叫我三哥哥,我就叫你四妹妹。”章秋谷听了,连忙轻轻的赶上一步,举眼看时,只见一株大松树的后面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学生打扮,女的也像是个女学生的样儿,两个人紧紧的搂作一团。秋谷故意高高的咳嗽一声,把那男女两个人吓了大大的一跳,连忙放了手,回身就走。
大家笑了一番,又往前走了几步。贡春树忽然扯了秋谷一把道:“你看,你看!”
秋谷回过头来,果然见丛林里面隐隐的男女两人并肩站着。只见那男子附着女子的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女子回过头来,把一个指头向着那男子一伸,大声说着英国话道:“辟因斯!”秋谷虽然不懂西文,那浅近些的话儿也还懂得,听了不觉眉头一皱,抢过一步,刚刚和那女子打个照面。只见这个女子穿著一身男装衫服,却也生得眉目清秀,体态风流。一眼看见了章秋谷,嘻笑自若,没有一些惭愧的样儿,目光炯炯的把章秋谷钉了两眼,倒反握着那男子的手,迎面直走过来,和章秋谷等一干人擦肩过去。章秋谷倒噤住了口,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看他走得远了,秋谷方才说道:“世界之上竟有这般无耻的女子,真个是无奇不有的了。”贡春树问道:“方才那女子说的一句是什么话儿?”秋谷笑道:“这个‘辟因斯’便是男子的生殖器。”大家听了都笑起来。刘仰正笑道:“你平日之间最会骂人,今天为什么不骂他几句,却像了个寒蝉噤口一般,这是什么道理?”
秋谷笑道:“骂他几句是容易。你想,这样的人岂是肯受人辱骂的?一定要惊天动地的弄得大闹起来。常言‘男女不相争’。他吊他的膀子,与我们不相干,何必去管他的闲事?况且,这样的人是不论什么话儿都说得出来的,万一个被他破口骂上几句,或者把我们牵扯几句,我们就不值得了。”春树笑道:“如此说来,你也是欺善怕恶的人。”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后面有人叫道:“前面走的可是秋谷么?”秋谷听了,连忙回身看时,只见后面两个人急急的走上前来。两个一般的都有五十多岁年纪,鸳肩鹤背,白面乌须。秋谷仔细看时,认得不是别人,是王子渊、王子深弟兄两个,一般都是同榜的太史公。这位王子渊王太史,却是个海内的书家,真、草、隶、篆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南北十余省,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位王太史的书法。和秋谷的老太爷是拜兄弟,为人却十分诚实,古道非常。当下秋谷见了王太史弟兄两个,忽然想起王子深王太史的事情,数年之前,曾在陈文仙院中和他相遇,两下着实顶撞过一回的。如今见了面,不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要想躲避,却又躲避不及,只得走过来见了他们弟兄两个。
王子渊王太史便开口说道:“我们久不通信,心上十分惦念。去年忽然听了无数的谣言,也不知是那里来的,我们两个人甚是和你气忿。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情?
你说给我们听听。“秋谷微笑,把这件事儿的原委略略说了一遍。他们两个听了,都摩拳擦掌,十分愤激。王子深王太史便又问问秋谷近来在家里头的情形,绝不提起以前的那番话儿,意思里头甚是关切。倒是章秋谷自己觉得过意不去起来,暗想:这位王太史毕竟是个不念旧恶的好人,究竟老辈行为来得十分厚道。懊悔以前在陈文仙院中好好的不该得罪他。只得自己先开口说道:”以前小侄无知,冒犯老伯。
如今老伯虽然不念旧恶,小侄自己想起来却觉得十分颜赧。“王子深王太史听了哈哈大笑,一手拉着秋谷道:”这些小事我久已忘记的了,你又何必再去提他?“秋谷打了一拱道:”足见老伯的雅量。“王子渊王太史又道:”这里说话不便,明天我想请你去舍间吃顿便饭,不知你赏光不赏光?“秋谷忙道:”两位老伯赏饭,怎敢不到?“王子深王太史道:”你何必这般客气?明天上午,我们在舍间恭候就是了。最好请早些来,我们可以谈谈。“说着,便同着王子渊王太史别了秋谷,一同走了。
秋谷回过头来看刘仰正和贡春树时,早已不知到那里去了。叫了几声,方才听得远远的答应。秋谷连忙走过去看时,只见他们两个人立在桥上,低着头在那里看玩水中倒影的焰火。见了秋谷,便道:“你们那里来的这许多说话?直说了这半天。”
秋谷把方才的事情一一向他们说了,又把自己和王太史顶撞的事情也向他们说了一番。贡春树笑道:“这两个人,我们平日还说他是书迂;如今看起来,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看了一回,秋谷觉得没有什么趣味,便要回去。刘仰正等也觉已经兴尽,便去寻着了马夫,叫他配起马车来。这个当儿,三个人偶然又走到安垲第那边去打了一个转身。只见安垲第门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来,虽然年纪已有四十多岁,却生得蛾眉螓首,玉面朱唇,别有一种婀娜动人的姿态。见了章秋谷,含笑和他点一点头,章秋谷也向他鞠躲。正在这般时候,刺斜里又走过一个学生装束的少年男子来,和那妇人做了一个鬼脸,那妇人顿时眉花眼笑的也还他一个眼风。只说章秋谷没有看见,谁知偷转眼来一看,章秋谷的这双眼睛竟是全付精神的注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那妇人不觉脸上红起来,一个转身,便走进安垲第去。
秋谷叹一口气道:“这个就是孙伯义孙观察的如夫人。本来是个半开门的私娼出身,手里头着实有几个钱,并且也通些文墨。自从嫁了这位孙观察之后,宠爱非常,把家事都给他掌管,那位正室夫人倒反成了赘瘤。如今附着孙观察的声誉,居然当了什么女学堂的监督。你看他到了这般的年纪,还是这般的回眸顾影,卖弄风情,那里还像个人家人的样儿!”。一面说着,马车已经来了,章秋谷等便各自登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