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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沉二宝自从一见谢月亭之后,便眠思梦想的,害了个闻声对影的单相思。茶里也是谢月亭,饭里也是谢月亭,一天到晚只把个谢月亭的形容放在心上,车轮一般的旋转。就是见了潘侯爷,也有些失神落智的样儿。潘侯爷虽然有些觉得,只说他或者身体有什么不爽快,方才是这个样儿,便问他为什么这般模样,身体觉得怎么样。沈二宝随口支吾了几句,一心一意只想着个谢月亭一个人。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引他的法子,便硬着头皮,在戏园门口候着谢月亭出来,一把拉住了他,试他一试。虽然知道谢月亭的父亲管束得十分严紧,却只说不见得一天到晚看守住了这个儿子,不分好歹,且去碰个机会再说,或者竟会成就了好事也未可知。那里知道偏偏运气不好,遇见了谢云奎,受了他一场抢白。
  回到公阳里院中,长吁短叹的好似失了心的一般。听得大姐阿招叫他起来,他赌气不答应。阿招一连叫了几声,发起急来,潘侯爷早已走上扶梯。沉二宝起先在公阳里的时候,本来是楼下房间,如今做了潘侯爷以后,便搬到楼上去,三间楼面都是沉二宝一个人的。当下阿招见沉二宝睡着不肯起来,心上十分着急,只得高声说道:“潘大人要动气格呀!”这个时候潘侯爷已经走进房来,见了沉二宝睡在那里竟不起身,心上也觉得有些不快,便对阿招说道:“他起来不起来,凭他的便,你去叫做什么!”
  沈二宝听得潘侯爷发话,心上有些忐忑,便趁着阿招推他,一骨碌坐起身来,故意嗔道:“耐嘤嘤喤喤吵啥物事?潘大人来末,让俚来末哉嘛,俚咦勿是啥今朝头一转来格生客,要耐来浪发啥格极呀!”说着,便回过头来,对着潘侯爷说道:“耐听听看,俚笃赛过来浪当耐生客,阿要讨气!”潘侯爷见沉二宝睡着不理他,只说他有心怠慢,正要发作,听了沉二宝这几句话儿,不知怎样的方才心上的气不知走到那里去了,顿时盛气齐平,一言不发,欢欢喜喜和沉二宝谈了一回,方才就寝。
  这里潘侯爷和沉二宝的事情姑且按过,再讲起那位从天津回来乡试的章秋谷来。
  章秋谷自从在天津回来,回到新马路自己家中,见了太夫人和夫人并陈文仙等,自然大家甚是欢喜。这个时候已在七月十五之后,秋谷知道,要回到常熟本籍起了录遗文书,再到南京去录遗,是来不及的了。便去商约大臣陈荫孙陈宫保那里,求他起一套送考的咨文。这位陈宫保本来和章秋谷是同乡,又彼此都有了世谊,自然一口应允。隔了一天,果然就差一个差官送了一件咨文过来。秋谷接了这口咨文,免不得又自己去陈宫保那里道谢。陈宫保倒着实和秋谷谈了一回,见秋谷口如悬河的滔滔不绝,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秋谷谢过了陈宫保,正打算动身赴试,不想平空的有个岔子出来。正是:
  相如善病,茂陵秋雨之宵;樊素多情,绮阁春风之夜。
  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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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九回 阻观光无端婴小极 喜同心着意护檀郎
  且说章秋谷在家里头住了几天,正要动身到南京去,不想平空的忽然害起病来。
  原来章秋谷素来怯热,到了夏间最爱吃那大莱馆里头的冰忌濂。只说这样东西十分爽口,到了嘴里头真个是凉沁心脾,寒凝齿颊,比那冰水浸的瓜果更觉得爽口些儿。
  在上海的时候差不多天天要吃的,吃得多了,未免寒气凝积在脏腑里面发泄不出来。
  到了秋天一定要啾啾唧唧的害些小病,秋谷也不去管他。此番由天津回来,在船上的时候天气正是十分炎歊,秋谷晚间睡觉,把那官舱里头的玻璃开得直直的,着实受了些海面上的风寒。到了上海,多吃了些冰忌濂。他夫人和陈文仙那里,檀郎久别,凤女多情,想来未免要接一接风。
  偏偏这一个立秋很早,到了七月二十的那一天,便下了一场大雨,金风萧瑟,枕簟生凉,把一天暑气都赶得干干净净。章秋谷却就在这几天之内生起病来。二十二的那天晚上,章秋谷把书籍行李都收拾得停停当当,预备着明晚下船。那里知道到了二十三早上,章秋谷刚刚起身,便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眼花头晕,立脚不定。
  章秋谷本来自己也懂些医道,他太夫人的医理也狠有些门路的,当下太夫人诊了秋谷的脉,知道是发寒热,便叫他在榻床上睡下,取了一条夹纱被,和他盖在身上。
  直到夜间两点多钟,头上的热方才退清楚了,微微的出了一身汗。章秋谷自觉身躯疲乏,吃了一碗稀饭,便也上床睡了。
  到了明天,章秋谷的寒热又来了,比上一回却觉得重了些儿。他太夫人等他退热之后便和他商议,叫他南京不必去罢,就错过于一场乡试,下科再去就是了,也算不得什么事情。依着章秋谷的性情,看着这个举人进士的功名本来原是可有可无的,所以在天津几千里路的赶回家来,一定要去乡试,原为着这位太夫人期望甚深,不容不去。如今听了太夫人这样的和他商议,自己也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便对着太夫人道:“虽然错过一科没有什么,但是可以支持得来,还是去的为是。明天只要这个劳什子的寒热不来,立刻赶上船去,还赶得上学台的录遗,再迟就赶不上了。”
  太夫人笑道:“你就是明天好了,我也不放心叫你一个人上路。你不要把我也当作那班势利龌龊的人,把功名富贵看得十分郑重。在我心上看起来,看着这个举人进士倒也是狠平淡的。不过你们章氏世代簪缨,门承通德,不得不在这里头图个出身就是了。”秋谷听了也笑道:“既然母亲决意如此,儿子一定不去就是了。”
  太夫人又笑道:“若是我一定要逼着你扶病出门,不要说别的,只你这两位夫人只怕心上就要不快活了。”陈文仙在旁听了,微微含笑,也不作声。秋谷也笑道:“这个他们怎敢?”说着,太夫人见秋谷有些疲乏的样儿,便吩咐了陈文仙几句话,叫他好好招呼,自己便回房去了。
  那里知道章秋谷的这个寒热发得甚是蹊跷,吃了几服药,非但不见一些儿功效,倒反的一天重似一天起来了。上一次的余热未清,接着第二次的重寒又至,到了后来竟是热得发狂谵语起来。只把一个章秋谷的夫人和陈文仙吓得个魄散魂飞,六神无主,只说这样的病热是有些尴尬的了。两个人衣不解带的昼夜伏伺,却一天到晚的愁眉泪眼,着急非常。还是章秋谷的那位太夫人,见了章秋谷这般病势,虽然心上有些焦躁,却究竟在脉理上有些把握,知道这个病是没有性命之忧的。见了他们两个人急到这般模样,免不得安慰一番,叫他们不要着急。这两个人听了略略放心。
  章秋谷整整的病了两个礼拜,方才寒热来得轻些。他夫人和陈文仙两个却整整的伏伺了两个礼拜,这两个礼拜里头茶饭无心,梦魂不定,真累得这两个花容憔悴,神彩疏慵。
  这一天章秋谷睡醒热退,睁开眼睛在床上四围一看,只见他夫人坐在床沿上,拉着他的手紧紧的贴身坐着。陈文仙却坐在里床,捏着一只粉团一般的拳头轻轻的和他捶腿。见秋谷睁开两眼,他夫人便连忙把手到他额上去试了一试,觉得余热已退,便问道:“你这个时候心上觉得怎么样?”秋谷道:“这个时候倒觉得狠爽快。”
  他夫人便去倒了一杯温凉可口的洋参茶来。秋谷觉得寒热已经退了,便一谷碌在床上坐起。他夫人连忙要来扶他,秋谷摇头不要,接过洋参茶一饮而尽。陈文仙对着秋谷笑道:“你寒热才退,再睡一回儿养养精神也好。”秋谷道:“这个时候我觉得精神狠好,头目清凉,坐一回儿不妨。”
  说着便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会,觉得他夫人和陈文仙两个人的脸上比以前瘦了好些,狠有些楚楚可怜的丰致。从前是红衬湘桃,花呈妙靥,如今却是六铢衣薄,掌上身轻了。秋谷知道自己寒热来得利害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是通宵彻旦的伏伺,心上十分感激,却对他夫人和陈文仙笑道:“我害了十几天的病,把你们两个人都累坏了。多谢,多谢!我心上感激得狠!”他夫人听了,握着他的手道:“阿弥陀佛,真正谢天谢地!如今巴得你渐渐好起来,我们已经心满意足的了。你生了病,我们伏伺你,这是我们做妇女的分内事情,那里当得你这般客气?难道我们还用得着客气么?”说着不觉一笑。
  陈文仙也道:“如今你的病渐渐见轻,真是大家的运气。那几天寒热来得最重要的时候,昏迷不醒,连人都认不得,真是人都吓得死的!我生长二十岁,还是第一次受着这般的惊吓。如今我们虽然一般在这里伏伺你,心上却是十分宽畅。比不得那几天,真是急得上天无路,人地无门,替又替你不来。吃了药下去,仍没有一些儿效验。你想那个时候,怎样的叫人不要着急?如今幸而天地保佑,祖宗灵感,你的寒热也渐渐的退了,病也渐渐的轻了,我们心上一块石头也落下地了。至于你为着我们在你病中伏侍了你,你平空的忽然的和我们客气起来,那是再也不敢当的。
  只要你以后处处自家保重身体,不要叫老太太和我们耽惊着急,我们就是不论怎么样,心上也是高兴的。辛苦些儿算得什么。“说着,也是横波一笑,目光澄澄的看着秋谷,好象要说什么话儿,却又没有说出来。秋谷听了陈文仙的这一席话儿,自然点头道是。他夫人听了,也不由得连连点头道:”二妹的话儿一些儿都不错,你以后自家要保重些儿才是。“
  原来秋谷的这位夫人自从陈文仙进门之后,见他和婉非常,温柔有礼,两下谈论起来竟是二十四分的要好。陈文仙虽然不敢越分,这位秋谷夫人却早已和他姐妹称呼的了。当下章秋谷听了他夫人的话,也不开口,只把头略略的点了一点,却把左手挽了他夫人的手,右手握着陈文仙的手,三个人六只眼睛,就如闪电流光的一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深深凝睇,脉脉含情,大家都觉得有无限的深思厚爱,在眼光中间流露出来。三个人无言相视了一回,秋谷觉得坐在床上不耐烦,便跨下床来走了几步。陈文仙恐怕他病后力弱,连忙拉着他的右手,紧紧的贴身扶着他。
  章秋谷也觉得头目森然,脚下无力,便随意躺在榻床上,和他们两个人讲些闲话。
  一会儿,太夫人走过来看他,见他精神甚好,也自欢喜。
  自此以后,章秋谷又在家里头一连养了半个月的病,方才精神复旧,二竖潜逃。
  这半个月里头在家里没有事情,一天到晚除了陪侍太夫人讲些闲话之外,成天的只和一妻一妾相对,喁喁对语,款款相偎,纤手扶搔,芳心熨贴。茗碗药炉之畔,搀和着许多的粉晕脂痕;添香伴影之宵,平添出无限的幽欢密爱。章秋谷虽然在家养病。却倒享受了许多的艳福。从此以后,章秋谷和妻妾的恩爱平空的又添了几分。
  到了中秋节后,章秋谷已经照常出门。辛修甫和王小屏两个听了秋谷病愈,便两个人同着来看他。秋谷和他们谈了一回,辛修甫和王小屏为着他错过了乡试,甚是替他可惜。修甫道:“如今乡试改了策论,你是向来留心古学的,一定可以有些把握,可惜你又偏偏生起病来!”王小屏也道:“你这一场病生得真是凑巧,早不生病,迟不生病,偏偏的正在那几天录遗的时候生起病来,眼看着一个举人生生的送掉了,岂不可惜!”
  秋谷笑道:“承你们两位这般关切,足见盛情。但是据我想起来,现在的这般时局,国势阽危,前途黑暗,这个举人就使中了,也没有什么道理。我的性情你们是知道的,本来不把功名不功名的事情放在心上,就是错过了也算不得什么。”辛修甫道:“虽然如此,但是如今这般势利卑鄙的时代,中个举人却要占无数的便宜,你也不要把举人看得这样的一个大钱不值。”秋谷笑道:“你们两位都是举人出身,我也不是一定把举人、进士看得一文不值。但是一个人的声价,是从学问经济上来的。一个人只要有了真学问真经济,就不中举人、进土,他的声价也不见得就会低些。那一班没有学问的饭桶,就是中了举人、进士,依然还是一个庸庸碌碌的饭桶。
  照这样看起来,这个举人又何必一定要中他呢?“正是:
  高谈惊座,春生舌本之莲;往事如烟,肠断秋娘之泪。
  不知以后如何,且待下文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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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回 发清言高论寄牢骚 访桃源良朋联伴侣
  却说辛修甫和王小屏听了章秋谷的话儿,辛修甫便又向他说道:“你的话虽然不错,无奈我们既然生在这般卑鄙龌龊的时代,大家都把这个举人、进士当作一件最宝贵的东西,这个举人、进士便也自然而然的做了读书人必不可少的对象。即如你具着这般雕龙绣虎的才华,又怀着这般治世长民的经济,功名的两个字儿自然不放在你心上的了。但是你平日之间常常的对我们说,大丈夫不能独当一面,建节拥旄,便当为节度参军、平章幕府,庶几虽然不握大权,还好借着这个机会做些事业。
  照你这般说起来,如今只要有个督抚大员来请你当个幕府,你是一定愿意的了。但是如今的那班督抚,也都是些以耳为目、不分黑白的人。若是放着个一窍不通的太史公或者进士公在那里,再放着个才学兼优的你在这里,两下比较起来,你看他还是愿意聘请个有功名的太史公、进士公,还是愿意聘请个没功名的你?你只要这般一想,就知道这个举人、进士也不是当真没用的废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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