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想了一想,方才知道就是那潘中堂的嫡孙,世袭侯爵的潘广平潘侯爷。
讲起这位潘侯爷来,本来性格风流,贪花好色,差不多一天到晚都是在堂子里头过日子的,更兼家赀巨万,年少封侯,又是个堂子里头的惯家、花柳丛中的老手,有财有势。那些倌人那一个不巴结他?但是这潘侯爷却是出身富贵,养尊处忧,一呼百诺惯的,把性情惯得十分矜贵。到了堂子里头,只要一句话儿不合,便立时立刻的翻转脸皮,把那倌人痛骂一场,就此绝迹不去。若是有了个和他合得上来的倌人,用起钱来,一千八百,三千五千,甚而至于竟是一万八千都不算什么事情。那阿玉的妹子叫做花婷婷,本来是个杭州人家的姨太太,后来不安于室,逃了出来,在上海做生意。把他的娘也在苏州乡间接了出来,又把阿玉叫了回去,就算了房间里头的做手娘姨。这个阿玉以前在沉二宝那里的时候,两个人甚是要好。沉二宝和戏子吊膀子,一半都是阿玉的牵头。所以虽然到了花婷婷那里,心上还是十分想念。
这一天,阿玉跟着花婷婷在一家春番菜馆里出局,这位潘侯爷也在席上。见了花婷婷一身袅娜,满面风情,便看中了他。当时就转了一个局,接着就跟到花婷婷院中去吃了一个双台。花婷婷知道潘侯爷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客人,便提起全付精神来殷殷勤勤的应酬一番。潘侯爷见他宛转依人,圆融出众,大大方方的,却没有一些儿装娇作态的样儿,刚刚合上了潘侯爷的意思,当夜就有了相好。那花婷婷自然拿出那勾魂摄魄的手段来,千般昵就,万种缠绵,把个潘侯爷奉承得十分欢喜。
一连几个月,着实花了几个钱在花婷婷身上。不但婷婷狠有些儿储积,就是阿玉当个房间里头的大姐,一节的工夫也多了几百块钱。到了十二月二十日的那一天,潘侯爷早已除局帐之外,另外给了花婷婷一千块钱给他开销各帐,又给了二百块钱给房间里头的人。
花婷婷自从做了潘侯爷之后,只有几户老客人来往,新客一概不做。堂簿上的酒局帐,除了潘侯爷之外,不过七八百块钱。到了二十三,已经把酒局帐收齐。八百块钱只打了一个九折,已经算是极好的了。花婷婷收齐了帐,便也把所欠的一切帐目都早早付清。
到了二十五那一天,阿玉坐在院中没有事情,忽然想起沉二宝来,差不多有一年多些不见了,不知现在的生意怎么样?以前想去看他,都为生意上事情狠忙,不得分身。如今趁着年底没有事情,何不到公阳里去看他一看?这一来有分教:
暮雨襄王之梦,家令重来;春风淫女之禅,摩登无恙。
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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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回 逢旧待深宵谈秘戏 索新逋软语媚干娘
且说阿玉换了衣服,到公阳里来看沉二宝。花婷婷是住在西荟芳的,从后面穿出西荟芳弄堂,不多几步就是公阳里。当下阿玉见了沉二宝,沉二宝把自己的情形告诉了他一遍,便托他不论什么地方,和他借几百块钱,就利钱重些也不要紧。阿玉沉吟一会,便答应了三百块钱,却要四分起息。沈二宝自然答应,觉得略略放心。
阿玉坐了一回,便??辞去。沉二宝一把拉住那里肯放,只说多时不见,要和他谈谈,留他吃过了晚饭去。阿玉也便答应。大家手拉手的坐在一起,讲得十分亲密。
阿玉又说起潘侯爷要叫花婷婷学坐自行车,花婷婷学了一天,跌了一交,就此不敢再学。沉二宝听了,猛然又触动了心上的一件事情,记得潘侯爷初做自己的时候,曾经说过最爱的是能坐自行车的女人。女人坐了自行车,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天然丰韵,可惜堂子里头没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个时候听了这番说话,一则为着自己不会坐什么自行车,二则正和那一班戏子搅得天昏地黑的时候,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潘侯爷做了自己不到一个礼拜,看着自己的样儿并不十分巴结,心上生了气,便从此绝脚不来。如今听了阿玉的话儿,刚刚自己在八九月中姘了一个戏子叫做十二红,这个十二红也是最爱坐自行车的,成天的教着自己坐自行车,倒练得十分精熟。不如趁着这个当儿再去用些手段,把潘侯爷引了回来,说不定可以借着他淴一个浴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便不由得心上欢喜起来,也不瞒着阿玉,就把这个念头对阿玉说了。
并道:“勿然是耐妹子格客人,倪勿好去拉俚。不过潘家里来浪上海滩浪,堂子里向做格相好也都得势,勿是耐妹子一干仔。就是到倪搭来仔,耐妹子格搭也都一样格。耐想倪格闲话阿对?”阿玉听了,想了一想果然不错,便也点头称是。沉二宝又细细的打听潘侯爷的性情嗜好,阿玉也细细的和他说了一遍。两个人又谈起以前吊膀子的旧话来。吃了晚饭,一直谈到十二点钟。沈二宝便留阿玉住了一夜再去,阿玉也便依允。沉二宝就在自己大床上留他住了一宵,两个人唧唧哝哝的直讲了一夜的话,直到天明方才睡去。到了明天十二点钟,沉二宝同着阿玉起来梳洗,又留阿玉吃了饭,阿玉方才别去。
阿玉走得不多时,早见女本家金姐走进房来,对着沈二宝冷冷的说道:“二小姐,耐也转转念头哉哩。倪格房饭钱搭仔菜帐,本底子不要紧,不过今年格事体,勿比旧年搭仔前年,倪自家开销才开销勿转。尴尬头来里,实梗洛今年格房饭钿菜帐才要付清。耐是格外勿比别人,再有四百块洋钿借头,耐今朝阿好先付几百洋钿,等倪去开销开销,再有格到仔年底再算阿好?”沉二宝听了大惊,好似兜头泼了一瓢冷水的一般,只得对着金姐说道:“妩姆勿瞒耐说,倪帐浪一塌刮仔收着仔一百几十洋钿,零零碎碎老早用完结格哉。格件事体末那哼弄法,总要请耐妩姆帮帮倪忙格哉。”原来这个沉二宝是金姐的干女儿,所以沈二宝也叫他妩姆。当下金姐听了沈二宝的话,板着个脸儿冷笑一声道:“世界路浪格事体,铜钿银子真公事,叫倪那哼帮耐格忙?倪搭耐是一径蛮要好,大家格心思也蛮对劲,不过今年格事体直头尴尬,耐想倪自家开销勿够,洛里再好帮耐格忙?耐总要豪燥点想法子末好,勿要到仔格个辰光,大家难为情。”
沈二宝听得金姐的口气甚紧,心上更觉着急,暗想如今世上的人,真真是世态炎凉,不堪回首。前两年自己生意狠好的时候,就是一个大钱也不给他都不要紧。
就是这个金姐,平日之间也不知受了自己的许多礼物,占了自己的无数便宜,如今却这样的反面无情,逼迫得这般利害。想着不觉叹一口气,便又对着金姐恳恳切切的说道:“妩姆格待倪一径勿错,倪只要有法子想,洛里肯实梗样式?故歇实在一个铜钿才呒拨来里,只好请妩姆停脱格一两天,等倪到外势去想法子──”金姐不等他说完,顿足说道:“耐末说得蛮舒徐,呒啥要紧,耐阿晓得今朝是啥格日脚哉?
今朝已经廿六,再要停脱格一两日,已经小年夜哉!谢谢耐,耐总算照应倪格。拿笔房饭帐菜钿算清爽仔,耐真正弄勿落末,倪大家慢慢里再想法子。耐总算看倪面浪,拨倪一个面子。要是耐一干仔勿拿出来,大家也才看仔耐格样子,才勿拿出来,格是倪僵哉嘛!照式实梗样式,上海滩浪格本家洛里还有人做?卖脱仔自家格身体来赔,也勿够嘛!“
沈二宝见金姐这样顶真,没奈何,只得含着一胞眼泪,拉着金姐的手,宛宛转转的央告道:“妩梅请坐仔,倪有两声闲话要搭妩媳商量。”金姐铁铮铮的洒脱了手道:“格是呒啥商量格!耐呒拨洋钱,搭倪商量;倪呒拨洋钱,去搭啥人商量呀?
今朝搭耐说明白仔,耐豪爽点自家去转点念头,勿要到仔归格辰光,大家面子浪过勿去,倒说倪坍仔耐格台!“说着便回身要走。沉二宝忍气吞声的一把拉住了道:”妩媳勿是呀,倪有生意浪格闲话搭妩姆商量呀。“
金姐听了,方才回转身来,催他有话快说。沈二宝便把潘侯爷的性情专爱能坐自行车的女人,和自己昨日心中的意思要想在潘侯爷身上弄他一大笔钱,宛宛转转的和金姐说了一遍。又蹙着眉头道:“倪格人妩梅也晓得格,只要潘家里跑进仔倪格门,老老实实勿怕俚跑到啥地方去。不过格件事体总归是开年格事体哉,今年年里向,洛里有洋钿开销?妩姆就是拿倪随便那哼,也逼勿出一个铜钿。衣裳首饰,好格老早当脱格哉。故歇格点衣裳首饰,一塌刮仔几百洋钿格事体,再要去当脱仔,新年里向那哼出去做生意?倪想起来,只得求求妩姆,赛过做好事,搭倪随便洛里去借几百洋钿,拿格房饭帐菜钿付清仔,就是五分八扣也说勿得格哉。倘忙到仔开年,靠仔妩梅格福气,生意浪多点洋钿,总归搭妩姆二八分帐末哉。倪待妩姆一径勿曾错歇,赛过自家格亲生娘,妩媳待倪也赛过自家格亲生囡仵。妩姆总算照应自家格囡仵,倪受仔妩梅格好处,心浪也明白来浪。”说到这里不觉眼圈儿一红,心上觉得十分委屈。又道:“倘忙妩姆定规勿肯答应,倪也勿怪妩梅,总归才是倪自家勿好。到仔故歇,懊悔也懊悔勿来格哉。妩梅再勿肯照应倪点,是今生今世总归呒拨出头日脚格哉!”说着不由得两泪交流,几乎要哭出来。金姐听了这番说话,却着实的沉吟了一回,登时面上露出笑容来。
看官,你道金姐是听了沉二宝的一番话儿说得十分恳切,方才打动了他的心么?
那里知道世界上当老鸨的人,都是那狼心狗脸、鼠肚鸡肠,只认得钱不认得人的宝货。就是他亲生父母欠了他的钱,也是一文不饶,两文不让的,何况沉二宝不过是他的干女儿,那里肯放他过去?这个金姐在上海当了二十年的老鸨,手里头着实有几个钱。方才问沉二宝着紧的讨钱,并不是自己过不去,为着这两年沉二宝的生意不好,又知道他拖了几千块钱的债,恐怕他得空同着戏子逃走,给你一个远走高飞,不是顽的。早已暗暗分付沉二宝的娘姨、大姐一步步的紧紧跟随。如今又有心逼他归帐,预备他还不出来,就把他所有东西统通扣住,给他一个先下手为强。外面的店帐,凭着沉二宝自己去设法支吾,他只要自己的钱到了手中,那里还管别人的死活。如今平空听了沉二宝的这一席话,又许他二八分帐,不免就有些贪得起来。更兼知道潘侯爷是上海地方数一数二的阔客,沉二宝又是个堂子里头香名鼎盛的倌人,以前生意不好,是他自己爱姘戏子闹坏的事情,以致客人裹足。如今既肯回心转意,改悔前非,好好的做生意,原是一定做得出来的。不如趁此做个人情,不去追他的房饭帐和菜帐,面子上只说和他在外面转借了钱来开销这一笔帐。既然赚他一笔大大的利息和扣头,还白白的得他一个二八提来,料想将来这个潘侯爷一定逃不出沉二宝的圈套。那时沉二宝有了钱,一个大钱都不会少的。想到这里,便不因不由的脸上露出笑容来。
沉二宝看了,知道他心上已经答应,自己心上的一块石头方才落地。金姐看了沈二宝一眼,故意叹一口气道:“二小姐,你是年纪轻,勿晓得上海滩浪格把势饭勿容易吃嘘。耐放仔好好里格客人勿做,去搭仔格排唱戏格戏子吊膀仔。耐看仔格排戏子巴结得耐蛮舒徐,蛮高兴,只当俚笃是好人,洛里晓得格排滑头码子,才来浪想耐格洋钿,洛里有啥格真心待耐?等到耐洋钿呒拨哉,俚笃也勿来哉。倪格辰光一径搭耐说,格排戏子靠勿住,耐勿肯听倪格闲话,故歇弄得实梗。早点听倪两声闲话,洛里会到实梗样式?二小姐啊,吃格碗把势饭,苦煞格嘘!拿仔自家身体去换别人家铜钿,洛里会几化称心?耐末贪图仔戏子称耐格心样式样,才依仔耐,耐要俚笃那哼,俚笃就听耐那哼。阿晓得自家身体称仔心,铜钿勿称心哉呀!”金姐说到这里,还待要再说下去,只把一个沉二宝说得满心惭愧,满面羞惶,凭着沉二宝的脸皮再厚些儿,也不由带耳根连脖子都涨得通红。金姐便顿住了口不说下去。
正是:
金空岁暮,何来避债之台;逝水华年,讵有翾风之宠?
不知金姐还说些什么,请看下回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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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回 逼残年倌人借债 丧良心小子探囊
且说金姐见沈二宝羞得面红过耳,二十四分的不好意思,便剪住了话头不说下去。停了一停方说道:“二小姐,耐勿要见气哩,倪是不过望耐生意好点,大家有点好处,实格洛劝劝耐。等耐心浪明白点,倘忙耐要见气起来,格是倪下转连搭仔口才勿敢开格哉。二小姐,耐想倪格闲话阿对?”沉二宝红着脸道:“妩姆格闲话,说到仔洛里搭去哉!妩姆搭倪讲格,才是好闲话。倪归格辰光,煞死勿肯听妩姆格闲话,故歇弄得实梗样式。早点听仔妩姆格闲话,也勿操至于实梗格样式。故歇倪也呒说法格哉,只好拿前头格事体一塌刮仔才丢脱,赛过呒拨实梗格事体。到仔开年,规规矩矩,一心一意做生意。倘忙生意好点,也是妩姆照应仔倪一场,总算韵落空。妩姆刚刚搭倪讲格闲话,倪一句一句才记来里心浪向。故歇除脱仔妩媳,再有啥人肯搭倪说格号闲话呀。”金姐听了拍手道:“难末二小姐耐明白哉!倪说耐实梗一个明白人,洛里会实梗胡涂?耐真正肯拿从前格事体丢脱仔,一心一意做生意,格是定规做得好格,几千洋钿格债啥格希奇!”
说到这里,便又故意作难道:“故歇别样事体才缎去管俚,倒是耐要借洋钿,真生活。”说着又屈着指头算了一算道:“房饭账搭仔菜钿,算俚七百,再有四百洋钿借头,故歇过年格辰光,洛里去借啥洋钿?要借洋钿,要末到中尚仁萧三大搭去借,不过利钿重得野笃。”沉二宝到了这个时候,那里还管什么利钱重不重,就是要他对本对利,他也没有什么不答应。便再三重托了金姐,托他去做保代借,明知道金姐自己有钱,萧三大的话儿不过是做个推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