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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葫芦》[明] 伏雌教主撰

  再说成珪同周智来到府前,寻着一个有名讼师冯是虚,此人一肚子萧曹刀笔。成珪将那事细说一遍,道:“逆贼恁般无礼,本该依房下主意,断送了他;但他原是我螟蛉之子,初继时,老夫本心不欲,因是内侄,所以最钟爱於敝房。也是纵容太过,以致忤逆无惮。敝房既失所望,怪不得定要置他死地。我想自既无子,料他人儿女贴不肉上,何苦尽情治他,又免得旁人说老夫作贱晚子;况他姑侄至亲,倘日后亲近拢来,只我姑父作恶,着甚要紧。只为房下恶气不消,定要经官告理,老夫不好拦阻,只得来寻足下。向知足下状词甚有开闭,如今也要你把几句活脱话儿,骗得两个差人出来,把他惊吓一番,也便罢了。”冯是虚道:“爹娘告忤逆的,一日不止十来多起。谁不要尽情处治?所以这路状子写得尽是熟溜。惟老丈反要王道说话,倒要小子费心。请把纸送了。”成珪道:“备在此间,请先收下。”冯是虚讨添数足,然后提笔道:“成老丈,不是小子爱钞,其实这张状子他人做不来的。那些后辈们,不知世务,一味只晓狠话,做些关门状子,收放不得。惟小子弄惯了这管笔头,才知里边缘故,叫做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只顾骗准,值些甚么?我量员外心病,虽然不欲加害于他,也像不甚喜他在家的模样。若要撑开船头,只宜仍做内侄告理,免使日后想你家产,竟说他嫖赌为生,殴辱尊长,这的是可轻可重,可真可假,你道如何?”周、成二人齐声道好。冯是虚道:“原来你员外便多送小子几分,也不枉用。听我道来:
  告状人成珪,本府本县人氏,行年六十四岁。告为盗财杀命事。兽恶内侄都飙,蓬飘无赖,寄食我家,不务四民之业,惟将嫖赌为生。今月日,[目闲]外出,撬窃膳老本银三百两。虑控图谋害杜迹,乘机晚归,挺戈毒杀,夫妻碎颅,几毙。幸邻友周智救证。盗财杀命,伦理攸关,若不剿除,后祸叵测,哀哀上告。
  二人收下状子,适值知府马公,开门放告,成珪跪向阶前,将状投下,知府看毕,批个准子,便发该房写张牌面,即差快手二名,却是高升、陈敬。二人领了牌票,先同成珪来到酒肆坐下,吃了一套酒色,少不得又送些银子,把所事俱已说明。
  四人到家,正待书馆里拘人,只见文彬哭哭啼啼的来道:“特来禀老员外得知,夜里馆中着贼,偷得精光,连大官人和裘相公都不见,想是都偷去了。”成珪道:“是了,是了,这狗才想已知风,故此预先走过。成华在么?”文彬道:“连成华阿叔也不见了。”成珪大怒道:“罢了!罢了!成华原是狗才心腹,我院君用人不当,如今怎的是好!”两个公人面面相觑,高升道:“如今不要冷看,此处无鱼,且别处下钩。员外定知他向日行藏。趁早另行寻访。”成珪道:“日昨我见张煊在坐,必在他家窝遁,烦二位悄地到彼一看。”
  高升来到热帮闲门前,只见板门紧闭。高升捶了一会,内有妇人答道:“丈夫前日就出门了,不晓甚么都大都小。”高升吃个没趣,回见成珪道:“员外,昨日不是见鬼?他浑家说丈夫前日就出门了。”
  成珪道:“那有此话!明明的湖中饮酒,那得不是?便说我是老眼昏花,阖船人须是眼亮。”周智道:“都小既走,自然必与热帮闲同行。前日之言,总是调谎,何必信他。如今且去回覆府尊,另告张广捕缉获,暂完此局。然后将远近财产,,查理明白,免被他冒支租息。”成珪道:“得他远遣他方,是我万幸。何必捕他?”
  高升暗想道:“一团兴致,只望刮些银子,谁知正犯逃去,乐师。
  灯化作鬼火,这怎么处?”便与陈敬打个耳擦。陈敬便生情道:“员外,不是这等做事。你要教训儿子,只把我家老父来做揎头,自己训他不落,衙门中替你累纸累笔;自家处明,把衙门丢番上壁。古人说:‘官差吏差,来人来差。’大小须是一张牌面,抵办养家活口。你家把儿子藏过,我须不会回官。”成珪道:“我正恼恨,所以告他,岂有又藏过之理?老兄意下不过说人虽走了,差使钱是要的。老拙又不脱白,只要烦你回到官府,自然加倍奉上。”高升道:“成员外老在行,不必两小弟开口的。就此回话便了。”都氏一心要告缉获,成珪只得又央冯是虚做张回呈,府尊标准,不在话下。
  后人单笑都氏不敬其夫,致有忤逆之子,亦自贻之戚也。有诗一首以讽之:
  伯道当年强自欢,自欢无子兴悠然;
  假饶植梓浑如兽,不若吞桑学做蚕。
  枭母自甘餐老骨,鸡肋何苦受空拳;
  萤窗试听空阶雨,施报因依点滴间。
  再说都飙同裘屹、张煊、盛子都、成华五人一路来到扬州,竟把解库顶调,带着一注银子,依裘屹主意转到嘉兴,讨所店房住下。等得学道按临,都飙即冒了秀水籍贯,倚着钱神有灵,县、府、道三处名儿高挂,早做了黉门中士子。入学谒圣之后,即在下处设酒,致谢用事等人,又将银子谢了裘屹。裘屹背地将银分与张煊,张煊亦将后手回钱分与裘屹,是不必说。其后各人备酒相贺。轮该张煊,张煊道:“每日饮酒,不过游山看戏,都属俗套,今日小弟寻个门户人家,乐乐如何?”都飙道:“日来正为考事匆忙,不及寻花问柳,心火旺极,正好去遭。但不知那一家有好粉头?”张煊道:“大相公只带着张煊走,总是两京十道。那一处烟花队里不熟?只随我去,包你趁心。”都飙不胜之喜,随张煊来到个去处。有《南乡子》为证:
  小径隔红尘,寂寂湘帘昼掩门。歌笑声来香雾里,氤氲,酷似当年旧避秦。  朱紫满檐楹,一滴秋波溜杀人。风漾柳丝丝万缕,牵情,燕子楼头日日春。
  来此是一所有名妓馆,陈妈妈家里。原来陈妈妈早年在杭城接客,素与张煊识熟,便道:“呀!张大官,今日甚风儿吹得你来?恭喜,恭喜,四位尊客请进拜茶。”都飙道:“热帮闲名不虚传也。”
  四人坐下,陈婆动问来历,张煊答道:“此位相公,就是我杭城都绢的令孙,目今入泮在此。日昨因谒圣,朋友中闻你令爱大名,特来拜访,快请相见。”陈婆道:“不知都相公来到,一发多有得罪。只恐小女粗丑,不敢唐突潘郎。既蒙呼唤,当令拜贺。女儿,有客在此,快出来相见!”内应道:“我向说决不接客,甚么相见不相见!”陈婆道:“我儿,这不比俗客,正像你日常所说才貌兼全的都相公在此。”内又道:“既如此,你可进来,备些答贽之礼。”张煊道:“妈妈,令爱怎么说?”陈婆答道:“一言难尽!瞒你不得。老身自从杭州到此,便有几个粉头,都四散赎身去了,单单生得这个女儿,指望靠他过这下半世。谁知这个丫头极是作怪,虽然晓得些琴棋书画,好歹说不是知音不与弹;便有几分颜色,又说什么肯把文鸾配野鸳?以此蹉跎过了日子,定要拣个有才貌的才肯嫁他。张兄,你道我这门户人家,那个王孙公子肯来讨他?以此老身好生清淡哩!”都飙道:“如此说,想令爱必嫌小生是野鸳了?”陈婆连覆道:“岂有此理。大相公不听得小女说,要老身进去备些答贽之礼,然后出来?”都飙道:“小生也不及送得贽仪,如何就敢相请?造次间不及全备,先有白金二锭,聊作聘敬。”陈婆笑道:“老身不意中失言,倒蒙大相公厚赐。本当不受,恐辜大惠,暂领在此。待我妆扮女儿出来。”
  盛子都按捺不住,先向门里窥觑。都飙骂道:“小猴子,姐姐受了我聘,须是我的婊子,谁许你来窥探!”子都道:“大官人便吃寡醋,却不道先有吴山,后有十庙。”张煊道:“盛一哥定要妻妾纲纪,须把《男后记》熟读才妙。”裘屹道:“也只须把令姑婆都院君作则也够了。”子都道:“岂不是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都飙道:“又不道所恶於前,毋以先后。”四人笑话间,陈妈妈引出女儿来。果然一貌如花,《南乡子》为证:
  顾盼可倾城,一笑千金百媚生。蝉作鬓鬟鸦作髻,乌云映着庞儿玉琢成。不是薛灵芸,忒煞当年杨太真。若得琵琶横背上,昭君不道而今有后身。
  与四人相见毕,分宾主坐下,都飙竟把一双眼睛看得个神都出了,便问道:“小娘子如此恭容,且擅诸技,岂非尘世之天仙乎?借问尊字?”答道:“奴家唤做青萍。”都飙道:“妙得紧!姐姐自甘清淡,真个是清贫。”裘屹道:“水萍之萍,不是贫穷之贫。”青萍道:“然也。”都飙道:“原来就是船也,怪得在萍水里相逢的。”裘屹、青萍忍不住一笑,连都飙也未解意。张煊随即帮衬道:“大相公饱学人,故意发此科诨。”都飙道:“老裘,今日若没张兄指引,那得到此境界?谁知我姻缘竟落於此!少刻妈妈到来,好歹在你身上,要你做个撮合山,事成后,重重谢你。”张煊道:“也不要忘了我原媒的功绩。”盛子都道:“论梅根还是我栽得早哩。”陈婆捧茶出来,接应道:“三位莫争,还是我的化头好哩!”
  众人笑吟吟的吃茶才完,早见酒肴已备,四人坐下。不及一巡,都飙频对裘屹灼眼,要他言及姻事。裘屹一味大嚼,那里记得?都飙忍耐不住,发话道:“老裘,你也只管吃酒吃食,适才与你说的一些不理,要你做甚么!”裘屹道:“只被嗄饭香甜,几回咽下肚去,再过一刻不提,将欲从肛门里出了。”陈婆道:“都相公与裘相公不知有甚机密事体,这等关会?”
  裘屹道:“老妈妈,都相公不为别事,只因要求令爱亲事,今晚就要成亲。”陈婆暗想道:“适间这套言语,是我门户人家的旧规套子,不过是入门好看,谁知狗呆认为真话,连老张都不做声了。不免弄乔到底,赚他一块,有何不可?”便对裘屹道:“裘相公在上,既蒙都相公俯爱,颇遂小女之志,是三生之幸也;即老身晚年,亦有可托,又何乐而不从?但老身虽落烟花,小女实是完璞,有心皈正,必要永偕白首才妙。日前曾有几位乡宦客商,将千数聘金要求梳拢,老身只恐不终,所又不肯受聘。今都相公既要成亲,今晚恐难从命。”都飙悄地对裘屹道:“若说今晚不肯同衾,这火发烧死我也。老裘,快与我求恳!”裘屹道:“老呆,这不过启钱口气,你若今晚有钱,便是街前的花子,也就与他睡哩。”都飙道:“这有何难。”忙唤成华到馆,取了二百银子,交与裘屹。裘屹借个托盘,做一盘送与陈婆,道:“妈妈,这是都官人的聘礼,先请放下,日后之事,竟不须妈妈过虑。你的陪嫁,不必别物,只求今晚成就了他,便是你的大惠。”陈婆接了银子,那脸上的笑,就是大风吹在江心里,起了重重之浪,卷一层,又是一层的,道:“事虽如此,只觉太仓卒些。也罢,总则许了你,是你的妻子了,今晚任你行为,只不可把小女看做妓馆家风,这等容易上手。”忙叫长官买些纸马,青萍换件吉服,二人拜完天地,便入洞房。
  张煊与盛子都同回下处安歇。裘屹问道:“老张,今日是你东道?不意中成就了都小一桩美事。正该开怀畅饮才是,为何见你颜面上不甚欢乐,是何意也?”张煊道:“讲不得,讲不得。我张煊从来不曾干错事情,今日走差了路也。”
  不知却是为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画行乐假山掩侍女涉疑心暗鬼现真形
  引首《圆觉经》 文殊章
  一切如来,本起因地,皆依圆照,清静觉相,永断无明,方成佛道。云何无明?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实无华,病者妄执,由妄执故,非唯惑此;虚空自性,亦复迷彼。实华生处,由此妄有,转轮生死,故名无明,善男子,此无明者,非实有体,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如众空华,灭于虚空,不可说言,有定灭处。何以故,无生处故。一切众生,于无生中,妄见生灭。是故说名,转轮生死。
  却说张煊因帮都飙去嫖,回来恨自己做错了事,裘屹忙忙地问道:“这是为些甚么缘故?你且说与我听。”只见张煊气忿忿道:“罢了,罢了。也不要埋怨着你,只是我自己不是了!本等条直请他吃杯酒也罢,甚么去寻姐妹?便姐妹也罢了,偏又寻这个光棍老狗,把个[入肉]过一千遭的丫头,充做含花梳栊。今日若不是我作东,我也说破他了。只因这点东翁之分,不好阻他两下高兴,故此只不做声。谁知你又着他的鬼,替他说合,如今成了这事,却怎么好?”裘屹道:“他自嫖,你我落得帮闲,干我甚事,倒来愁他!”张煊道:“你那里知道里边缘故!你我此来,难道是为着哺啜而来?实只望得他些银两,如今着了这路大魔,岂不立见空乏?你我将置身于何他?”裘屹顿足道:“正是!说得有理!只吃你忒奉承他过了火,不难,我有计策在此:你可晓得《绣儒记》内,乐道德劝嫖之意乎?道德本是个花面小人、帮闲等辈,初时哄他去嫖,后来怎生又去苦劝?也不过是怕他弄干囊橐,难于倚仗,故此发出那段议论来劝。明日早间,少不得你我要去扶头。待我先去,就做了乐道德,你却后来,只把这一句言语挑动他;若还不听,然后放出那落得盗的手段来,岂不美哉!”张煊道:“有理,有理。”
  三人巴得天明,即忙梳洗。裘屹先到陈婆门首。陈婆道:“都相公尚未起床,裘相公来得恁早。”裘屹道:“特将些少银两,欲求妈妈备酌,与我阿徒扶头。”陈婆欣然接银进内,唤道:“裘相公请见。”都飙道:“老裘来得太早,有甚计议?”裘屹道:“有一正事,趁妈妈、姐姐不在,特地奉劝:此间他乡外府,非比邻近街坊,况你争名夺利,更非小可。纵使问柳寻花,不过暂时消遣,倘若着意迷留,为害不浅。假如古来败国亡家,那有不因恋色坏事?贤弟昨宵所事,原是张兄赞成,我也不好见阻,虽已事成,犹当速速撇下才好。岂不闻妈妈爱钞,今日有钱,足下是相公;明日无财,只怕做了昝喜员外哩!贤弟是聪明人,不须区区细说,望你早早离却此处还好。”都飙道:“老裘自坐馆以来,从没这番说话,莫不是子都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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