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环报道:“酒肴已备,请院君主席。”何氏便道:“员外到来,无甚款待,聊备鲁酒,幸勿见嫌。”成珪见何氏这般调妥,兼之淳善,暗想道:“我这些须之事,便道不曾对丈夫说知,不敢造次应允,别事俱各可知。偏我命中驳杂,娶着这个老乞婆,恁般顽劣,恁般泼悍!我今出来多时,线香已应完了,不知家下怎么一个结局,若再吃酒,岂不愈深其疑!”正是不想也罢,想到这个田地,却便是顶门中走了三魂,脑背后失了七魄,两耳通红,五内火热,忙忙的回复“不消”,也不知向那一方壁角里唱个歪喏,望外便走。
何氏正留不住,已在作别之际,只见灯光之下,又早周智回也。二子随后亦来。且看周智怎生模样,《临江仙》为征:
布袜青袍多俭朴,衣冠楚楚堪钦,谦恭虚己颇温存,虽当酩酊后,到底有规箴。 二子多才骐与骥,一双白璧南金。联芳棠棣许趋庭,从来夸两仲,不负二难称。
成珪见周智到来,只得住脚。周智拜揖道:“贤兄光顾,失迎莫罪。”便对何氏道:“伯伯到来,不比外客,为何不见一些汤水?”倚着酒醉,兼着真情,一把拖了成珪,把个妻子、婢仆翻天搅地的骂个不了。倒叫成珪目瞪口呆,劝又劝不止,辞又辞不脱,被他拖来拽去,弄得头也生疼,却也顾不得周智埋怨妻子,只把进香之事,忙忙说了一遍。见周智满口应允,便要立誓辞回。周智心里明白他的毛病,故意不放,正像打破砂锅,直问到底道:“是为何这等执拗不肯,用些酒去?定要说个明白。”成珪被逼不过,没奈何回复道:“老弟是个极聪明的人,定要区区细说?这时不回,今晚可是安睡得的?”周智原是个爽脆的人,便道:“是了,是了,贤兄实欲回归,恭敬不如从命了。”就着个家僮,提了灯笼送成珪归家。仍从旧路飞奔上前,心中舂熟了一石多凹谷。
不觉已到了自己门首,发付了小厮回去。众主管俱来迎接,问道:“员外出去多时,毕竟不曾晚膳,敢是饿也?快办酒肴。”成珪道:“这到犹可,院君可安静么?”那些主管也有嘻嘻笑的,也有骨嘟嘴的,不知为着何事。成珪见不是头,连忙又问了几声,那主管道:“自从员外出去,院君里面不知为甚,吱喳了好一会,还未息哩!”成珪听了这句风声,却似雪狮子向火,酥了一大半,慌得个手脚无措,口中虽是不言,心内好生着急,暗自忖道:“今日迟归,原是自己不是,少问院君,若是有些出言吐语,到也还好承受;倘或求免不脱,动起向日家伙,免不得面门上带些青紫,明日进香甚么体面!”只得叹口气道:“罢了,罢了,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只索硬了头皮过去见他。正是那:青龙与白虎同行,喜鹊与乌鸦齐噪。
不知主何凶吉,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祭先茔感怀致泣泛湖舟直谏招尤
引首《玉楼春》 无名氏作
六桥岁岁花如锦,多少风流堤上逞;几番花落又重开,当日风流都老景。南北两山多邃径,沿路荒坟失名姓;可怜今日纸钱飘,他日有无犹未定。
却说成珪只恐线香限紧,连晚忍饿而归,又见众主管这段光景,好不害怕,没奈何,只按了胆,直头走将进去,却好都氏正是盼望之际。成珪陪个小心,深深唱个肥喏,竟不知妻子放出甚么椒料来。谁想成珪八字内不该磨折,不知那一些儿运限亨通,也是这一刻的星辰吉利,真正千载奇逢,破格造化,霎时乐师灯化作鬼火。都氏见丈夫唱喏,便带个笑脸问道:“接客的老奴怎么回复我?”成珪见这段光景,不知喜从何来,心头突地把泰山般一块疙瘩抛到东洋海里。你道为何那些主管也会吊谎来吓主家?原来有个缘故,成珪自从傍晚出门,都氏却在家中备办进香物料,丫环、小厮那里理会得来?故此呐喊摇旗了这一会。众主管不知其故,却泛出这段峦头,吓得成珪屁滚尿流,好利害也!有诗为证:
雌鸡声韵颇堪夸,路上人闻体遍麻;
膝下黄金何足惜,满[忄匡]谨具向浑家。
成珪得坐喘息已定,对都氏道:“拙夫蒙院君命,去到周宅,将吩咐的言语,尽行致意与何院君得知。他已满口应允,明早即同周达君一齐到来,并无别说。”都氏道:“那老周怎么也来?”成珪道:“院君吩咐邀他,自然要他个到,难道怎好虚邀得的?”都氏道:“这也罢了。你可用晚膳未?”成珪道:“多承他家再三款留,只恐违了夫人严限,故此尚未吃来。”都氏道:“偏你这样人,假小心,最胆大,猢狲君子,黑心公道,专会妆乔,惯能作巧。他家好意留你,你便领他意思才是。如何不吃他的?只道有些相怪,今后决不可如此了。”成珪立起身,打个深躬道:“谨依院君台命!恐下遭不似今日宽恕,只求线香多限寸儿,便是万代恩德!”丫环打点肴馔出来,夫妻二人相对而饮。成珪私自贺喜。正在饥渴之际,况兼酒落欢肠,举起大觥一连吃了一二十觥,酒量原不济事,不觉酩酊大醉。都氏见丈夫已醉,连慌将饭出来。成珪闭了双眼孔,胡乱吃了一盏,却便垂头睡熟,倒在桌上。丫环再三推扶,只是不动,口中喃喃呐呐的,不知说些甚么。正是醒脸看醉脸,其实有趣。惹得那些婢仆笑做一团,搅做一块,你又道没本事扛,我又道莫本事驮。三三两两,闹攘之际,正愁没个法儿弄员外进房。不想都氏拿了茶杯儿,来到丈夫跟前,见他呼呼的睡熟,你道好一个院君,不慌不忙,把那嘹亮的声儿向丈夫耳朵边叫声:“不要老不尊!起来吃茶,上床睡去!”成珪虽然酒醉,耳边到底惧怯,心里到底知事,一闻妻子声音,却像老鼠见了猫儿,“骨碌”跳将起来,双手擦擦眼孔,口中打个呵欠道:“床在那里?拿来我睡。”都氏道:“老乞丐,谁着你灌得恁醉!床在房中,可是移得来的?”成珪将醉眼白呆呆觑着妻子,道:“床不肯移来么?罢,罢,罢!”又把双眼儿闭了。都氏将茶递来,成珪一连呷了几口,脚下又只不走好。院君看不过了,伸出三个尖尖的玉笋样的指儿,也不知甚么天师府里学来的符咒,只在丈夫脑骨上轻轻刮的一下,道:“老奴,还不走动!”只见成珪叫声“领命”,便向房中一撞。都氏代脱衣服,放倒便睡。当晚各人就枕,一夜无话。
忽然金鸡唱晓,将已天明。都氏率众各各起来梳洗,又着小使去到周宅相邀。那周家却也装束齐备,听得相请,夫妻二人即便上轿,不则一步,已到成家。都氏连忙出迎,来到厅前,福了两福,成珪接着,两下俱各相揖已了。何氏把日常忆念彼此致谢的话头,对都氏叙了一回。丫环捧过茶来。各人吃罢,又吃了早饭,请上香烛等物,带了一行僮仆,俱各出门。四座肩舆,十六只快脚,一溜风出了涌金门外,来到柳洲亭畔,便有无穷光景。《满庭芳》为证:
日色融和,风光荡漾,红楼烟锁垂杨。画船箫鼓,士女竞芬芳。夹岸绿云红雨,绕长堤骢马腾骧。碍行云两峰高插,咫尺刺穹苍。 莫论村与俏,携壶挈盒,逐队分行。羡逋仙才调,鄂武鹰扬。
飘渺五云深处,三百寺、二六桥梁。最堪夸,汪汪千顷,一派碧波光。
一行人住得轿子,只见那大小船户,俱来兜揽,有的问岳坟,有的问昭庆。成茂道:“我家员外也不往昭庆、岳坟,却往天竺进香。先要个轻快小船,渡过金沙滩,然后要只头号巨舫,转来游玩。你可准备。”艄子道:“这都理会得。”便把船儿摇拢,众皆走上,艄公摇动,不一刻已到了金沙滩。依先乘轿,吩咐大船等候,不在话下。
不觉来到九里松,转过黑观音堂便是集庆禅院,两边庵、观、寺院,总也不计其数。烧香的男男女女,好似蝼蚁一般,东挨西擦,连个轿夫也没摆布。挤了好一会,才到得上天竺寺。但见:
栋宇嵯峨,檐楹高迥。金装就罗汉诸天,粉捏成善才龙女。真身犬士,法躯海外进来香;假相鹦哥,美态陇西传入妙。求签声,叫佛响,钟鼓齐鸣,不辨五音和六律,来烧香,去点烛,烟光缭绕,难分南北与东西。
正是:皇图永固千年盛,佛日增辉万姓瞻。
众人下轿净手毕,安童点上香烛。值殿长老过来,问了居址姓名,写了两道文书。行者击鼓,头陀打钟,齐齐合掌恭敬,各各瞻依顶礼,口中各各暗暗的祷祝些什么,再请签筒,各人祈签已了,送了长老宣疏衬钱,然后起身两廊观看。只见那些募缘僧人,手里捧本缘簿,一齐攒将拢来。你也道是修正殿,我又说是造钟楼,一连十多起和尚,声声口口念着弥陀,句句声声只要银子。把个现在功德,说得乱坠天花,眼灼灼就似活现一般,那些趋奉,不能尽述。周、成二员外,虽是有些钱财,那和尚套子倒是不着道的,只不做声,只是走来走去。那些和尚也只跟来跟去,甜言蜜语说个不了。都氏有些焦躁起来,倒是何氏道:“一来烧香,二来作福,叫安童拿五百钱散了与他,省得在此絮絮咕咕。”众和尚得了铜钱,好似苍蝇见血,也不顾香客在旁,好生趋趋跄跄的,你争我夺,多多少少得些,哄的一声,又到那一边,仍旧募化去了。
周智对成珪道:“贤兄,可怪这些秃驴,狠化人的钱财,又没个儿女,何苦这等?明日与留他人受用,想他着甚要紧!”成珪道:“老弟差矣!财乃养命之渊,人岂不要?但是随缘用度,自然消受得起。这班秃子拿去吃酒养婆娘,布施的功德自在,他却消受不得,后世变牛变马,俱是这一等人。”都氏毕竟嘴快,便对丈夫道:“依你讲来,僧俗一理,你每常私自瞒我走去吃酒,养婆娘也要变牛变马哩!”周智道:“这报应之理,何待来世?只此生便有结局。比如吃酒、养婆娘,目下虽然快乐,到老没个儿女,设或三病四痛,没个贴体亲人,那时要茶无茶,要饭没饭,便是活受地狱,何须定要变得牛马!”
成珪不敢做声。何氏只好自笑,都氏不肯服输,便分解道:“和尚岂得没有儿子?即便不是亲生,也只要身边有物。俗语说得好:床头一箩谷,自有人来哭。在家人、出家人,正是有货不愁贫。”周智道:“不是亲生,到底没生。我若做了和尚,决乎明公正契娶个师父娘。再若大妻不生,索性早早讨个妾,也不枉了辛苦一世。若是端端替别人[门争][门坐],我道没要紧。”都氏道:“可笑,员外一发说坏了事!岂不闻和尚无儿孝子多?你见几个敢去娶了妻?几个娶了妾?世间若有了这般和尚,皇帝也不朝南坐了。莫说僧家,就是有规矩的人家,也不敢轻易娶个小老婆。叔叔一发说得儿戏哩!”
成珪道:“不要耽搁了,我们快去还了白衣殿愿心,还要到荒陇走遭,天色晚了不便。快打轿来!”
齐出寺门,早到白衣赐子殿,长老写疏宣扬,亦如前法。拜祷已完,仍旧许了来年愿心,送了衬钱,领了些点心之类,即便辞了出来。
行不一箭之地,只见一簇人挨挨挤挤的,不知看些甚么故事。正是杭州风,专撮空,不论真和假,立立是一宗。那成珪也是个未免于俗的人,连忙下轿,钻在人丛里一看,原来是两个新到的老花子,在那边求钱,对人说苦。面前摆一张招头,写道:
具禀:老汉韦泽,禀为恳怜孤老事。念泽老年多病,耳聩眼盲。可怜无女无男,夫妻孤老,衣食何来?只得街头跪恳来往达官长者、进香善士,早发慈悲,或舍一文、二文、暂挨草命。
料难报以今生,当来世为犬马。
谨禀
年 月 日具
成珪立在人丛,把这招头细读一遍,不觉鼻子里好像喷了一碗酽醋的,一溜儿酸将下来。
也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心中暗想道:“可怜这样一对老人家,若有得一男半女,决也不到这个地步!以我论将起来,比他只多得几分钱财,倘有风云不测,就是他的榜样!”禁不住扑簌簌眼下掉出泪来。便向袖里摸一二十文钱,递了与他,叹息几声,上轿随后才去。
只见前面三乘轿子,已进了飞来峰,转过灵隐寺侧,便是成氏祖茔。成珪赶到,便着安童去唤管坟的,李敬山带了香炉五事,笑哈哈走来具禀,转一气唱了七八个喏,道:“成员外一向纳福!我侬多蒙照顾,常对我家老阿妈说员外好处。不知员外旧岁添得位公子未曾?”成珪道:“恭喜添下一男一女。”李敬山欢喜道:“妙得紧!不生罢了,一生便是两位,真个有趣!还是第几位夫人生的?”成珪带笑指着都氏道:“这个便是小女,区区就是小儿。”都氏道:“老柴根又来尧舌,莫要讨没趣吃!”吃惊得那李敬山背地里把舌头一伸,缩也缩不进去,道:“好利害!要知这个老娘,如何肯容得娶妾?料来不济事哩。”
成茂把食盒摆开,点了香烛,铺了拜单。成珪先拜了几拜,通陈了一番,都氏也拜了,周智夫妇也相辑了。成珪又把酒来斟上,跪倒在地,又拜两拜,伏在地上,半晌走不起来。周智连慌相扶道:“莫非脚筋吊了么?”谁知成珪祷祝到不知什么一句话上,喉咙头一咽,竟也呃不转来,扶起之时,只见泪流满面,两眼通红。周智道:“这等年纪,何必如此痛苦!”成珪止不住泪眼道:“唉!贤弟,你也有所不知,连我院君,何曾晓得!想我先父存日,生我兄弟四人。我先父那年四十九岁,不幸疫病流传,一家尽行死尽,单单剩了区区。可怜惟我最幼。”
自岳坟,会着众人,团团赏玩了一回。大船等候已久,成珪就请周智夫妻俱到船中。艄子撑出湖中,安童先备午饭吃过,又煮些茶吃了,然后摆开攒盒,烫起酒来,分宾主坐定,小使斟酒,大家痛饮。艄子撑了一会,问道:“员外,还是往孤山、陆坟去,还是湖心亭、放生池去?”成珪道:“这些总是武陵旧径,何必定要游遍?只是随波逐流,适兴而已,凭你们罢!”都氏道:“我们下船得忙了,忘了一件正事,昨日成茂的儿子听见我进香,他要个耍孩儿,我便应许了他。如今倒不曾着你们买得几个,做做烧香人事也好。”何氏道:“正是。我也忘了,我家小儿子也说要些摇鼓吹笙,如今一件也不买得。”成珪道:“这个不难。我们回去,少不得打从净寺经过,里边要千得万,买些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