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数日,半路上又遇见几个同年,都是同云从一样先期进京,等候科场的。沿途有了伴,自不寂寞。后来人越聚越多,一共有十七个进京应考的人。这班少年新贵,大都喜事。当下云从建议说:“我们若按程到京,尚有好几个月的空闲。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经历与学问,是并重的。我们何不趁这空闲机会,遇见名山胜迹,就去游览一番,也不枉万里跋涉一场呢?”内中有一位举子,名叫宋时,说道:“年兄此话,我非常赞同。久闻蜀中多名胜,我们何不往成都去玩几天?”大家都是年轻好玩,皆无有异议。商量停妥,便叫随从人等携带行李,按程前进,在重庆聚齐。他们一行十六人,除云从带了一个书童外,各人只带了随身应用一个小包裹,径直绕道往成都游玩。王福恐他们不大出门,受人欺骗,再三相劝。宋时道:“我在外奔走十年,江湖上什么道路我都明白,老管家你只管放心吧。”王福见拦阻不住,又知道往成都是条大路,非常安静,只得由他。又把小三儿叫在一旁,再三嘱咐,早晚好生侍候小主人,不要生事。小三儿年纪虽轻,颇为机警,一一点头答应。便自分别起程。他们十六个人,一路无话,欢欢喜喜,到了成都,寻了一家大客店住下,每日到那有名胜的去处,游了一个畅快。
有一天,云从同了众人出门,游玩了一会儿,便提议往望江楼去小饮。他们前数日已来过两次,因为他们除了三四个是寒士外,余人俱是富家子弟,不甚爱惜金钱。酒保见是好主顾到来,自然是加倍奉承。云从提议不进雅座,每四人或三人坐一桌,凭栏饮酒,可以远望长江。大家俱无异议,便叫酒保将靠窗的座位包下来。谁想靠窗的那一楼,只有四张桌子,当中一张桌子上已是先有一个道人在那里伏几而卧,宋时便叫酒保将那人唤开。酒保见那道人一身穷相,一早晨进来饮酒,直饮到下午未走,早已不大愿意。先前没有客,尚不甚在意,如今看这许多财神要这个座,当然更觉得理直气壮。便请他们先在那三张桌上落座,走过去唤了那道人两声,不见答应。随后又推了那道人两下,那道人不但不醒,反而鼾声大起。宋时在这小小旅行团中,是一个十分狂躁的人,见了这般情形,不由心中火起,正待发话。忽然那道人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再来一葫芦酒。”这时他昂起头来,才看见他是抱着一装酒的红葫芦睡的。酒保见那道人要酒,便道:“道爷,你还喝么?你一早进来,已经喝了那些个酒,别喝坏了身体。依我之见,你该回庙去啦。”那道人道:“放屁!你开酒店,难道还不许我喝么?休要啰唣,快拿我的葫芦取酒去。”酒保一面答应“是是”,一面赔着笑脸,对那道人说道:“道爷,小的打算求道爷一点事。”道人道:“我一个穷道士,你有何事求我?”酒保道:“我们这四张桌子,昨天给那边十几位相公包定了,说是今天这个时候来。你早上来喝酒,我想你一定喝完就走,所以才让给你。如今订座的人都来啦,请你让一让,上那边喝去吧。”道人听罢,大怒道:“人家喝酒给钱,我喝酒也给钱,凭什么由你们调动?你如果给人家订去,我进来时,就该先向我说。你明明欺负我出家人,今天你家道爷在这儿喝定了!”
宋时等了半日,已是不耐。又见那道人一身穷相,说话强横,不禁大怒,便走将过来,对那道人道:“这个座原是我们订的,你如不让,休怪老爷无礼!”道人道:“我倒看不透,我凭什么让你?你有什么能耐,你使吧。”宋时听了,便走上前向那道人脸上一个嘴巴。云从见他等争吵,正待上前解劝,已来不及,只听“啊呀”一声,宋时已是痛得捧着手直嚷。原来他这一巴掌打在道人脸上,如同打在铁石上一样,痛彻心肺。这些举子如何容得,便道:“反了!反了!拖他出去,打他一个半死,再送官治罪。”
正待一齐上前,云从忙横身阻拦,说道:“诸位年兄且慢,容我一言。”因这里头只云从带的钱多,又舍得花,无形中做了他们的领袖。他这一句话说出,众人只得暂时停手,看他如何发付。云从过来时,那道人已自站起,朝他仔细看了又看。云从见那道人二目神光炯炯射人,知道不是等闲之辈。常听王福说,江湖上异人甚多,不可随意开罪。便向那道人说道:“这位道爷不要生气,我们十六个俱是同年至好,今天来此喝酒,因为要大家坐在一起好谈话,所以才叫酒保过来惊动道爷。让不让都不要紧,还望不要见怪。”那道爷道:“哪个前来怪你?你看见的,他打我,我并不曾还手啊!”这时宋时一只右手疼痛难忍,片刻间已是红肿起来。口中说道:“这个贼道士定有妖法,非送官重办不可。”云从连忙使个眼色,叫他不要说话。一面对道人道:“敝友冲撞道爷,不知道爷使何仙法?他如今疼痛难忍,望道爷慈悲,行个方便吧。”道人道:“他自己不好,想打人又不会打,才会遭此痛苦。我动也不曾动,哪个会什么仙法?”
这时酒楼主人也知道了,生怕事情闹大,也在一旁相劝,道人仍是执意不认账。后来云从苦苦相求,道人说:“我本不愿与要死的人生气。他因为不会打人,使错了力,屈了筋。要不看在你这个活人面上,只管让他疼去。你去叫他过来,我给他治。”宋时这时仍在那里千贼道、万贼道的骂。云从过来,将他扶了过去,宋时仍骂不绝口。云从怕道人生气不肯治,劝宋时又不听,十分为难。谁想那道人听了宋时的骂,若无其事,反对云从道:“你不要为难,我是不愿和死人生气的。”说罢,将宋时手拿过,只见道人两只手合着宋时一只手,只轻轻一揉,便道:“好了。下回可不要随意伸手打人呀。”说罢,看了宋时一眼,又微微叹了口气,宋时除了手上尚有点红外,已是不痛不肿。云从怕他还要骂人,将他拉了过去。又过来给道人称谢,叫酒保问道人还喝不喝,酒账回头算在一起。道人道:“我酒已喝够,只再要五斤大曲酒,做晚粮足矣。”云从忙叫酒保取来,装入道人葫芦之内。那道人谢也不谢,拿过酒葫芦,背在背上,头也不回就走了。
众人俱都大哗,有说道人是妖人的,有说是骗人酒吃的,一看有人会账,就不占座位了。惟独云从自送那道人下楼,忽然想起忘了问那道人的姓名,也不管众人议论纷纷,独自凭窗下视,看那道人往何方走去。只见那道人出了酒楼,楼下行人非常拥挤,惟独那道人走过的地方,人无论如何挤法,总离他身旁有一二尺,好似有什么东西从中阻拦似的,心中十分惊异。因刚才不曾问得姓名,不禁脱口喊道:“道爷请转!”那道人本在街上缓缓而行,听了此言,只把头朝楼上一望。云从满拟他会回来,谁想那道人行走甚速。这时众人吵闹了一阵,因见云从对着窗户发呆,来唤他吃酒。云从回首,稍微周旋一两句,再往下看时,已不见那道人踪影。只得仍旧同大众吃喝谈笑了一阵。因宋时今天碰了一个钉子,不肯多事流连,用罢酒饭,便提议回店。众人知他心意,由云从会了账,下楼回了店房。
第二日吃罢早饭,宋时又提议往城外慈云寺去游玩。这慈云寺乃成都有名的禅林,曲殿回廊,花木扶疏,非常雅静。庙产甚多,和尚轻易不出庙门。庙内的和尚均守清规,通禅观,更是名传蜀地。众人久已有个听闻,因为离城有二三十里,庙旁是个村集,云从便提议说:“成都名胜,游览已遍,如今只剩这个好所在。我们何不今天动身,就在那里打个店房住一天,游完了庙,明天就起程往重庆去呢?”宋时因昨日吃了苦,面子不好看,早欲离开成都,首先赞成。众人本无准见,也就轻车简从,带了小三儿一同上道。
走到午牌时分,行了有三十里路,果然有个村集,也有店房。一打听慈云寺,都知道,说是离此不远。原来此地人家,有多半种着庙产。众人胡乱用了一点酒饭,只留小三儿在店中看家,全都往慈云寺走去。行约半里,只见一片茂林,嘉树葱茏,现出红墙一角。一阵风过去,微闻梵音之声,果然是清修福地。众人到了庙门,走将进去,由知客僧招待,端过素点清茶,周旋了一阵,便引大家往佛殿禅房中去游览。这个知客,名叫了一,谈吐非常文雅,招待殷勤,很合云从等脾气。游了半日,知客僧又领到一间禅房之中歇脚。这间禅房,布置得非常雅致。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桌上文具非常整齐。靠西边禅床上,有两个夏布的蒲团,说是晚上做静功用的。众人意欲请方丈出来谈谈。了一道:“家师智通,在后院清修,谢绝尘缘,轻易不肯出来。诸位檀越,改日有缘再会吧。”众人听了,俱各叹羡。宋时看见一轴画,挂得地位十分不合式,正要问了一,为何挂在这里。忽然有一个小沙弥进来说:“方丈请知客师去说话。”了一便对众人道:“小庙殿房曲折,容易走迷,诸位等我回来奉陪同游吧,我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走去。
宋时便对云从道:“你看这庙中的布置,同知客僧的谈吐,何等高明风雅。这间禅房布置得这样好,满壁都是名人字画,偏偏这边墙上,会挂这样一张画,岂不是佛头着粪么?”原来这间禅房面积甚广,东边是窗户,南边是门。西墙上挂着米襄阳烟雨图的横幅;北墙上挂的是方孝孺白石青松的中堂,旁边配着一副对联,集的宋句是:“青鸳几世开兰若,白鹤时来访子孙。”落款是一个蜀中的小名士张易。惟独禅床当中,孤孤单单挂了一个中堂,画的是八仙过海,笔势粗俗,满纸匠气。众人先前只顾同了一说话,不曾注意。经宋时一说,俱都回过头来议论。
云从正坐在床上,回头看见那中堂下面横着一个磬锤,随手取来把玩。一个不留心,把那八仙过海中堂的下摆碰了一下。大概上面挂的那个钉年代久远,有点活动,经这磬锤一震,后面凹进去一块,约一人高,一尺三寸宽,上面悬着一个小磬。众人都不明白这磬为何要把它藏在此间。宋时正站在床前,把磬锤从云从手中取过来把玩,一时高了兴,随便击了那磬一下,只听当的一声,清脆可听。于是又连击了两下。云从忽见有一个小和尚探头,便道:“宋年兄不要淘气了,乱动人家东西,知客来了,不好意思。”
话言未了,便听三声钟响,接着是一阵轧轧之声。同时墙上现出一个小门,门前立着一个艳装女子,见了众人,“呀”的一声,连忙退去。宋时道:“原来这里有暗门,还藏着女子,那方丈一定不是好人。我们何不进去骂那秃驴一顿,大大地敲他一下钉锤(川语,即敲竹杠也)?”云从道:“年兄且慢。小弟在家中起身时,老家人王福曾对小弟说过,无论庵观寺院,进去随喜,如无庙中人指引,千万不可随意走动。皆因有许多出家人,表面上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清净寂灭,一尘不染,暗地里奸盗邪淫,无恶不作的也很多。平时不看破他行藏还好,倘或无意中看破行藏,便起了他的杀机。这庙中既是清修福地,为何室中设有机关,藏有妇女?我等最好不要乱动,倘或他们羞恼成怒,我等俱是文人,万一吃个眼前亏,不是玩的。”
众人听了这一席话,正在议论纷纭。就中有一个姓史的举子,忽然说道:“云从兄,你还只顾说话,你看你身后头的房门,如何不见了?”众人连忙一齐回头看时,果然适才进来的那一座门,已不知去向,只剩了一面黑黝黝的墙。墙上挂的字画,也无影无踪。众人不禁惊异万分,不由得连忙上前去推。只见那墙非常坚固,恰似蜻蜓撼石柱,休想动得分毫。这时除了禅床上所现小门外,简直是无门可出。众人全部又惊又怕。云从忽然道:“我们真是呆瓜。现在无门可出,眼前就是窗户,何不越窗而出呢?”这一句把大众提醒,俱各奔到窗前,用手推了一回,不禁大大的失望。原来那窗户虽有四扇,已从外面下闩。这还不打紧,而这四扇窗,全都是生铁打就,另外挖的卐字花纹,有二指粗细,外面漆上红漆,所以看不出来。急得众人又蹦又跳,去捶了一阵板壁,把手俱都捶得生疼,外面并无人应声。这一班少年新贵们,这才知道身入险地,光景不妙。有怪宋时不该击那磬的,有说和尚不规矩的。还有两位胆子大的人说:“我们俱都是举人,人数又多,谅他也不能奈何我们,等一会儿知客回来,总会救我们出去的。”议论纷纭,满室喧哗,倒也热闹。云从被这一干人吵得头疼,便道:“我们既到此地步,如今吉凶祸福,全然不晓,埋怨吵闹,俱都无益,不如静以观变。一面大家想个主意,脱离此地才好。”
一句话说完,满室中又变成鸦雀无声,个个蹙着颦眉,苦思无计。惟独宋时望着那墙上那座小门出神,他忽然说道:“诸位年兄,我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既无出路,又无人理睬我们,长此相持,如何是好?依我之见,不如我们就由这小门进去,见了方丈,索性与他把话说清,说明我们是无心发现机关,请他放我们出去。好在我们既未损坏他的东西,又是过路的人,虽然看破秘密,也绝不会与他传说出去。我想我们这许多有功名的人,难道他就有那样大的胆子,将我们一齐害死么?我们只要脱离了这座庙,以后的文章,不是由我们去做么?”众人听了这话,立刻又喧嚷了一阵,商量结果,除此之外,也别无良法。于是由宋时领头,众人在后随着,一齐进去。那禅床上的小门,只容进得一人,大家便随了宋时鱼贯而入,最末后是云从。这一群送死队进门后,又下了十余级台阶,便是一条很长的甬道,非常黑暗,好似在夹墙中行走。且每隔三五十步,有一盏油灯,依稀辨出路径。走了约有百余步左右,前面又走十余级台阶,上面微微看见亮光。众人拾级而升,便是一座假山。由这假山洞穿出去,豁然开朗,两旁尽是奇花异卉,布置得非常雅妙。众人由黑暗处走向明地,不禁有些眼花。虽然花草甚多,在这吉凶莫定之际,俱都无心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