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立往双杉坪飞去,到的时刻原早算准,二三十里之遥晃眼飞到。见当地乃是一片危崖,崖顶有一小峰,峰前一片平地,崖顶地势十分平坦。因当时雪山边界气候高寒,山风劲疾,草木稀少,疏落落生着一些杂树,都不高大,形态也均欹斜瘦硬,偏向一方的多。惟独孤峰前面一左一右,生着两株大杉树。峰在崖顶当中,高仅十多丈,孤零零矗立其间,玲珑奇秀,势绝生动,石色也与崖石迥不相同,直似何方移来的小山,不是原有。那两株大杉尤为奇特,其高约在二三十丈,大约十围,亭亭勃勃,直上十余丈才生枝叶,虬枝纷披,形如翔凤。全崖草木黄落,生机将瘁,独这双杉铁干撑空,荫被十亩,枝叶葱茏,翠色欲流,直似两幢极大华盖张在小峰前面。最难得的是这两株大小如一,雄奇伟秀,汇为奇观。二女虽然久居仙山,似此灵杉古木,也所罕见,互相赞赏了几句。再走向峰前一看,这峰远看虽是洞窍玲珑,通体却是一块整石,最深的洞穴不过丈许,均不甚大。知道叶姑就在里面,只是无门可入。
二女心想:“武夷行时,虽未说到如何入门,爹爹曾有叩关之言。细观全峰上下,到处层峦叠嶂,奇石若飞,惟独近峰顶处有丈许大一块圆形石壁,玉色匀细,又圆又阔,映日回光,闪闪生辉。前面山原林木,影照其中,宛如一轮明月悬在上面。估量这圆石许是洞门,经叶姑行法封闭。”正在商议飞往石上叩关求见,忽听一女子声音笑道:“璎、琳二女来得真巧。你二人速退双杉前面,待我放你姊妹进来。”二女一听声由圆石发出,正是叶缤的口音,久别依恋,不禁动了天真,喜得拍手争唤叶姑,一面飞退双杉前面。身刚立定,忽听地底殷殷雷鸣,好似地轴正转,小峰也在往前移动。晃眼声止,便听叶缤唤道:“峰移洞现,你姊妹快进来吧。”这次话声却由地底传来,听去甚深。二女边答边往前赶,这座小峰倒退了十多丈,正当峰底现出一个洞穴,方圆约有丈许,看去深约千丈。近口七八丈,悬着一团碗大银光,照得洞中明如白日。知是叶姑用来接引自己的宝光,忙把有无相神光一变,现身往下飞降。才落十丈,地轴又鸣,一片殷雷响过,再看上面,小峰已复原位,压向洞口。那团银光也似飞星下坠,赶向脚底。二女便随银光飞落,转瞬快要到底,银光忽往横里飞去,同时看到壁间现出一个圆门。二女以为里面地方必大,忙赶进去一看,洞并不大,迎面是间大只方丈的石室,当中一个矮圆石墩,空无余物。方一迟疑,忽又听叶缤在石壁中笑道:“今日大功告成,你姊妹便寻了来。只顾欣喜,竟忘将内层门户开放。我也如此粗心,岂非笑话?”话还未毕,一片奇光闪过,正面石壁忽隐,全洞大放光明,叶缤已在面前出现。
二女忙抢过去,谢琳首先拉着叶缤的手,喜跳道:“叶姑,几时炼此妙法?快教我吧。”叶缤道:“这些下乘法术,有什么稀罕?你要学时,闲来我再传你,忙它做甚?你二人怎会寻到此地?”谢琳笑道:“叶姑神通广大,还算不出么?”说罢,又道:“啊!今天不许叶姑算,你猜,我们怎会寻来的?估中便罢,估不中时,须把移山之法传我。”叶缤一手一个,拉着二女往里走进,笑道:“这还有估不到的?这一打赌,只怕你法术却学不成了。”二女同笑道:“却不许你按神光占算呢。”叶缤笑道:“我最爱你姊妹天真,须和常人一般说笑,才有意思,占算出来就无趣了。我还有部书未收拾,事完再长谈吧。”谢琳早已瞥见,发现这间石室甚是广大,中设法坛,坛上立着一座金光灿烂的宝幢,坛前有一矮石案,案上陈着一本道书,旁有一堆金沙,案前一个石墩。闻言,故作不知,含笑将头连摇道:“叶姑,不收书有什么要紧?莫非还不许我们看么?你不知我姊妹这几个月来多么想你,出门有多难呢。”叶缤闻言,立被打动,笑道:“此书以前乃神泥封合,被我化成散沙,方得取出。现须还原,并非易事,我已忙了些日。久别思念,先谈一会儿也好。我习此书,关系非小,你们却是习它不得。莫非你们此来,还不知底细么?”谢琳笑道:“姊姊先不说,一说,叶姑就猜中了,叶姑探我们的口气呢。”说时,叶缤因无坐处,便拉二女同去石墩上落座,笑道:“那么,我先猜吧。”
二女见叶缤一味欣喜,毫未生疑,越发高兴,故意互相争唤叶姑,各要传授一点有趣味的法术。叶缤笑道:“没见你姊妹都不小了,仍是当年童心稚气,习法只为好玩。你们可是由小寒山来?”二女拍手笑道:“这头一估,就估错了。”叶缤笑道:“我答还未完呢。那么,你姊妹必是武夷省亲,听你父亲说的了?”谢璎闻言,微笑未答。谢琳却拉着叶缤的手,笑道:“全估不对。我们倒是往武夷看望了爹爹,爹爹只说叶姑想念我们,前日还曾通灵,别的并未怎提说。我们现由龙象庵来,叶姑想不到吧?”叶缤也是爱怜二女太甚,又当大功告成之际?心中高兴,全未想到别的。事情偏极凑巧,谢琳灵慧异常,这次巫峡途中与妖人结仇,事本无心,后往龙象庵听人说起乌头婆的厉害,便留了心。及听叶缤一问,猛想起此事现成资料,如加上去,岂不比爹爹所教还圆得多?故意忿忿答道:“我二人是让一个名叫乌头婆的妖妇,追到那里去的。”叶缤惊道:“那老妖妇邪法厉害,最为狠毒。不过她已匿迹多年,久已无人见到;并且她虽妖邪,向不无故寻事。你二人怎会与她为敌?”谢璎正要开口,谢琳抢口说道:“姊姊莫插话,由我一人来说。我姊妹不能白受人家欺负。师父所传佛法,只是防身御魔,遇见厉害一点的妖人,便难除他。说完,我还要求叶姑传授仙法,破妖妇的形音摄魂邪法,报仇除害呢。”
说罢,随即添枝加叶,假说:“久不见爹爹和叶姑,日夕思念,昨日苦求师父允准,去往武夷。本心省亲之后,问明叶姑行踪,再往问候。哪知爹爹见面不久,便说有事他去。命即回山,日内当同叶姑往小寒山相见。我和姊姊问叶姑师徒何往。爹爹说叶姑近有要事,独自一人在此炼法,连门人都未带一个。此时正在闭关,谁也不见,你二人便去也见不到,还是回山等候我们来吧。今早分手,觉着好容易出一次门,师父惟恐有人欺侮,还传我们有无相神光护身,本心想和爹爹、叶姑聚上十天半月,一同回去,不料如此,岂不冤枉?特意绕着路走,想就便看看山水景致。身为神光所隐,外人原看不出,也没想到多事。哪知行经巫峡,见一妖童用邪法无故残害苦人,是我不忿,将他追往深山之中杀死。这厮死前,说他娘是乌头婆,还叫了两声,也未见人来救。除去之后,正往回走,老妖妇忽然追来,先用形音摄魂邪法,如非神光护身,差点没吃她亏。姊姊看出是个劲敌,下山时师父又曾叮嘱,不许与人交手。先杀妖童,已然忘诫,又听妖妇一喊,心神便乱。更恐毒手摩什发觉寻仇,众寡不敌,本意飞回小寒山去。谁知妖妇厉害,三面俱有怪声呼应,恐有疏失。双杉坪只听说在雪山附近,不知何处。倚天崖却知不远,心料芬陀师伯必能相助,正好是这一方,便往倚天崖龙象庵飞去。妖妇飞行竟比我们还快,我们才到庵前,她已追近。方觉被人追上门去,不是意思,待要回身一拼,忽由庵中飞出一只大金手,将妖妇赶走。随走出一位姓丘的老佛婆,将我们接进庵去。才知芬陀师伯已然他出,早算就妖妇追来,用化身将她逐走。随给我们一封柬帖。丘老前辈谈起妖妇的厉害,以后不免相遇,吃她的亏,只有叶姑能有法力制她。又问出了地点,因而寻来。叶姑怎估得到呢?叶姑自然不愿妖妇欺负我们,传法破她那不消说。现又打赌输了,请连那移山之法一齐传授了吧。改日寻到妖窟,一出手便先把她巢穴行法移去,再与交手,有多快心呢。”
叶缤以为忍大师欲令二女承她衣钵,自己炼法断无不知之理,万不会令二女来向自己学步,闻言果然深信。略微沉吟,答道:“那妖妇既与你们结下杀子之仇,委实是你二人隐患。此人神通变化,邪法高强,便我亲去除她,也是难极。尚幸机缘凑巧,我近炼此书,乃东晋神僧绝尊者灭魔宝箓……内中恰有制她之法。不过习了此书,虽具无上降魔威力,但亦利害相兼。尤其是习后不慎,妄肆威力,不特多造孽因,于本身修为上害处更大,必须慎重。妖妇和轩辕师徒、蚩尤坟中三怪,都是来去如电,声到人到。你二人不久便要下山,虽有佛法护身,一则皈依佛门未久,遇上寻常妖邪自然不在话下,似这类强敌,却是难料;二则你二人经历甚浅,无甚机心,妖妇捷如响应,仇恨又深,说来就来,随时随地都可侵害。你们毕竟不能终年均在神光护身之下,一个不曾防备,变出非常,吃她骤然暗算,便难抵御。固然你们累世修为,福缘深厚,不致遭她毒手,但吃亏却所不免。这部灭魔宝箓……你二人完全习去,无益有害;并且你们将来成就远大,到时自具佛家上乘法力,也无须乎此,本来万不能传。我想你二人此时功候未到,妖妇毒害不可不防,只把破她的法习去,以为目前防身之计,也还无碍。只是你二人俱是天资灵慧,此书注释详明,一见即可通晓。只要当时记下,日后自能练习应用。传授不难,但只许习此一法,不许窥读别章,若是那样,便不传授。不要贪多好奇,少时学完,又来缠磨要学别的。”
二女闻言,知已上套,好生欢喜,同声应诺不迭。叶缤随将桌上那本宝箓捡出一章,令二女同阅,并加讲解。二女见这宝箓长约一尺三寸,宽只三四寸,非纸非绢,色作金黄,异香芬馥,不知何质所制。上面满是篆引符箓,并且另有注释和偈咒用法,果然详明,一见即可通晓。于是故意装作老实听话的情景,不去翻动,静听讲解。眼看一章习完,叶缤待要将书合上,重新叙谈,忽见洞顶白光连闪。叶缤笑道:“你父亲不知有何要事与我通灵,时间也不知久暂。现用法力将此书禁制,你二人不许淘气,设法偷看。”谢琳将小嘴一撇,故作顽皮神气,答道:“叶姑既不放心我们,请收起来吧。放在桌上,我们是要偷了逃走的啊。”叶缤急于和谢山问答,微笑了笑,也未搭话,将手一指,案上那堆金砂立化成一幢金花宝焰,将书笼罩。跟着双目垂帘,便在座上入定。
二女知道是其父暗助她们,并且调虎离山之计已成,方在欣幸,不料叶姑有此一着,见那金花宝焰强烈异常,宝箓就在其内,连施法力,不能移动分毫。心知时机瞬息,稍纵即逝,正干看着发急。谢璎比较沉稳,见伎俩已穷,只师传有无相神光不曾施为。传时师父曾说,此法不特护身神妙,并能制压敌人法宝,何不姑且一试?佛家妙法果然不可思议,那桌上金光宝焰吃那有无相神光一压,立即光华锐减。谢琳见状大喜,知道宝焰乃神泥所化,佛光既可克制此宝,自可随意取携。适才匆忙,只见宝焰威力甚强,没想到运用神光,几乎误事。当下更不怠慢,忙在神光护身之下,一伸手便把书取到手内,纵向一旁,从头往下默记。谢璎见神光生效,本想伸手去取,一见妹子捷足先登,想起父亲来时语气,以及妹子近日言动与前稍异,知是定数,只得罢了。
那宝箓共是正反各五十三章,谢琳已是神仙中人,本书既易通晓,先前叶缤又曾指教,早得玄珠,一通百通。谢琳阅看迅速,不消片刻,便即默记胸中。见叶缤仍在定中,忙把书仍放原处,并朝谢璎打手势,告以已全记住,书已还原,叶姑许可瞒过,少时说是不说?谢璎见她喜形于色,笑道:“你今日怎这粗心?叶姑怜爱我们太过,只是一时疏忽,她是能瞒的人么?你看神尼宝焰虽仍放光,经过有无相神光一照,已无先前强烈,分明是破绽。乖乖认错吧。”
谢琳含笑点头,方去叶缤身侧跪下。叶缤已经醒转,似已觉察,面有愠色,也不答理谢琳,只向谢璎道:“我起初只当你二人孪生姊妹,平日言行心性无不如一。今日看来,还是你好得多。”谢璎也忙跪下道:“此事休怪琳妹一人,叶姑此时料已得知详情。这也是爹爹惟恐叶姑故交情重,来日多事,无人驱策,朱鸾、朱红二位师妹又难胜任,特意商准师父,设下此计。知叶姑疼爱我们,算准时刻,乘虚盗习宝箓。原定我姊妹不论何人先到手,便算她的,只着一人学习。璎儿也未始不想学习,只被琳妹抢先,慢了一步。叶姑不要生气,都是璎、琳不好,没先禀告,请叶姑降责吧。”谢琳因从小便受叶缤爱怜,从未受过一句重话,叶缤这等辞色,生平从未受过,不禁动了童心,眼圈一红,几乎要哭。
叶缤见她玉颊红生,泪珠莹然,星波欲流,先前嗔怪半属乔装,见状不禁生怜。忙用双手将二女一同拉起,揽向身旁坐下,笑道:“痴儿,我岂不知此是你师父和你姊妹对我的好意?可是你们知道习法的弊害么?我是为了前生与黄道友同门患难至交,并有好些渊源因果,不得不完此愿力。你们却是何苦?尚幸习法只琳儿一人,适与你父通灵,他算计琳儿已将此书默记,对我明言。并说天蒙老禅师已示先机,你二人不久还有奇遇,虽习宝箓,决可无害,我才放心。就这样,琳儿异日正经修为,仍不免于延误。璎儿自然也被连带,延迟正果。可笑你师父虽修佛家上乘大法,玄功超妙,情关依然不能全尽。对你二人破关相见,不必说了。即以此次而论,她先前连你们降魔行道均所不愿,恨不能和她一样清净无为,专以慈悲愿力度世,才对心思。这次为了助我,却许你们学此下乘降魔之法,不也是为情之一字所摇动的么?固然佛家重在因果,随缘自如,无损于明,可是她那强欲你们学她的念头,经此一来,想必不致坚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