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私觑,只吃清水一碗,并无半米打牙。哄动满街男女,都道活佛出世。太太遂同肖花嘴,叫丫鬟扶了出来,拜见六和道:“佛爷驾临寒舍,非是无为而来。老身恨拜得迟,倘肯指示迷途,敢不倾心信服。”六和合掌答礼道:“贫僧由南海而来,夜得观音大士之命,道太太为孽龙二条缠扰,皆为此珠作祟而病。若肯施此珠与大士作一佛顶,则孽龙不敢侵犯,老太太之恙可潜消矣。”
皮太太合掌叩头道:“老身也梦二龙蟠扰,亏杀一年老妈妈救得。这是我自家知道的心事,如何佛爷爷所说一毫不差。”叫丫鬟忙检箱中,寻一枝龙爪珠簪出来,双膝跪下,擎得高高的,奉与六和。六和接了合掌道:“多谢老太大布施了。”皮太太又上前合掌道:“老身后日不知如何结果?还有多少寿?再乞详示。”六和道:“太太春秋还有三十余载。结果不消说得。二十年后,贫僧还来一会。”只见街坊男女,堆山积海,挨挤不开,都来要拜活佛,把大门都挤落了,拥将进来,罗拜满地。
六和道:“我出家人,以隐迹埋名为上,今无奈领大士之命,动了这许多男女,却怎么处?”分付门上传与众人,俱于明日清晨接见。待人散后,六和一溜烟拿了珠子走了。你道这六和为何饿得这两日起,他原来与游方和尚相处,得他一串佛珠,乃是骨胎合成,一日一丸,清水送下,不唯不饥,精神更健。有这着出人手段,所以动得人来,就是皮太太也不怕她不送出来。诗曰:
服牛是有服牛法,牵动鼻绳敢停脚。
不信就是皮奶奶,奁底珍珠忙检发。
却说肖花嘴回来,六和忙以珠付她。肖花嘴就到对门常家道:“罗娘,我有两件东西,你看看,可要他么?”罗氏道:“甚东西?拿来我看。”肖花嘴解开一包珠子,也有三四厘的,也有一分多的,却都老而不嫩。罗氏道:“肖妈妈,这样珠子我也有几颗,若有细白皮紧,重二三分的,我倒要一二颗,只是换不起。”肖花嘴道:“说那里话。物有偶凑,事有偶然。有一只现现成成,龙爪珠簪一枝,想是物归其主,我拿出来与你看。”
于是捡出一枝簪来,只见光彩逼人,细嫩洁白无比,金子重有五六钱,珠子约有八分之数。罗氏一看道:“好件东西。做女人的莫说戴他,就是要瞧他一眼也不能够,这是富贵人家受用的,我如何换得他起?”肖花嘴道:“【口爺】【口樂】!娘只恐不要,若要他,有甚难,登时可以到手。”罗氏道:“一发看得这样容易。”肖花嘴道:“珠子三四分的还有,一到七八分,七珍八宝,就是二三百两银子,世上也没处寻出一颗来,如今有个巧踪儿,叫做: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罗氏笑道:“肖妈妈,你对我说这巧踪。”肖花嘴道:“这珠原是天大富贵人家的,如今落在一个妾手里,他唯恐又轮到大妈身边,故叫丫鬟私自拿出来,不问价之多少,急于寻人,就是一二十两也可取得。你晓得我只要干得些儿罢了。”罗氏道:“果然要多少银子?你实对我说,你的心事我自然不少的。”肖花嘴道:“他只要十两银子。不要说起珠子,只这金脚也值五六两了。我只要干赚十两银子,这个白老鼠赶来送你,也是千古奇逢的一桩便宜事。”
那罗氏拿了这一枝珠簪,不忍释手,仔细观看。道:“女人家有了这一件东西。心满意足了。”于是开箱取一封银子,原是丈夫称配停当的十两一封,道:“肖妈妈你且拿这一封银子,与他交易明白,谢你的十两再来拿罢。”那肖花嘴拆开一看,见三锭四件,都是粉边细丝,道:“我且拿去,所说我的十两头,不可迟误。”罗氏道:“这个自然。”只见肖花嘴拿了去。
不一会,领了一小伙子同来。肖花嘴进去道:“他怕我打了后手,要问你一声,你亲对他说,只得十两头,是我们换的,就稳了。”那罗氏忙出见这小伙子问道:“这枝珠簪原是我十两换的,若不肯,拿了去。”小伙道:“其内茶钱等项还求加倍些。”罗氏道:“这个容易。”又称了五钱银子与小伙去了。肖花嘴立逼了十两一封后手银子也去了。那罗氏欢天喜地,拿了这一枝簪子,真如性命一般瞧看。
不题。却说肖花嘴过了二日,慌慌张张跑进常家去,对罗娘道:“不好了,都是你要换那一枝簪子,我巴不得成全了你,那知道王府内丫头盗出来,叫小使照顾我。如今府中还有千数金珠首饰,都招成我与小使里应外合,偷盗出来。只为这珠簪祸祟,如今都冤在我身上。应捕总甲带了人犯,挤了一屋。那小使也说出换在你家,众人都要来到这里认脏。”罗氏跌脚道:“天呵天呵!这事怎了,我又是个寡妇,又没男子在身边,就如没脚蟹一般,除非死休。”便珠泪流将下来。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肖花嘴道:“罗娘,你如今哭也无用,作速思量一个长便才是。”罗氏道:“叫我如何摆布。如今也说不得了,我认个晦气,你拿了这枝簪子去罢。”肖花嘴道:“一发走差了。你送这一件真脏与他,则那些盗出来的东西,都着落在你身上。”罗氏又哭道:“如今怎处?凭妈妈教我就是了。”肖花嘴道:“如今事已急了,且将三五两银子,我去安顿应捕总甲,叫他莫要上你的门。我细细访问,原来这枝簪子,太太已许一和尚镶为佛项,不意被丫鬟偷出来。如今要解此结,须寻这和尚为上策。我已打听这和尚,乃一心念佛志诚不过的一个长老,或者他发菩提心,肯救我们也不见得。你快安顿,莫要来吵要紧。”罗氏忙称了五两银子,递与肖花嘴。肖花嘴接银就走,竟直去了。罗氏心中坐立不安,懊悔无及。
只见天色半晚,肖花嘴领了这和尚敲门。丫鬟琼花开门,放了进来。肖花嘴踅进内来,对罗氏道:“我干求万告,请得这位老爷来,你可自去求他。”罗氏道:“我守寡一年,比女子还谨慎些,怎好去与和尚讲话。”肖花嘴道:“事急了,怕见和尚,倒喜见官么。”罗氏只得无奈,便向和尚敛衽道:“奴家自丈夫没后,可怜中门之外,俱不敢擅自出来。今肖妈妈道及老爷乃至诚修行有德行的长老,便出来一见也无妨。奴家自不合换了这枝珠簪,惹出这场大祸,情愿将原簪奉上,我自拆了二十余两,不消说起。只求老爷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救得小妇人这条性命,一生感戴不尽。”
说毕,眼泪盘盘的哭将起来。六和道:“娘子不必过伤,凡有天大的事,有小僧在此,俱可化为冰雪。但此些须小事,何必介怀。这珠子原是王太太施与贫僧。贫僧招认道已有了,还有甚人敢来吵闹?但小僧此来,也是三生有幸,感大娘子不以小生为外人看觑,敢不铭刻肺腑,知恩报恩。”那罗氏见话语不正,便转身走了进去。
肖花嘴在内道:“哎呀!我的娘呵,我不知怎的用了许多气力,求得他来,又不知怎的样说得两句话,走了进来,只是老身该死了。”罗氏道:“看看长老不是话了。这长老言颇涉邪,我岂不绕。但我父母丈夫俱系清白人家,难道叫我做这不洁之事。原簪奉还,不必说了,此外倘消得其祸,再送他些东西则可。若逼我做苟且事,死不可为。”肖花嘴道:“我的娘呀!这事或者委屈调停,从长酌议,怎么一句就回报绝了,叫我于中怎的说和?”
只见那六和探头探脑瞧着内道:“肖妈妈,我去罢。”那肖花嘴把手扯住道:“我的老爷,你恁性急,待我慢慢的来。”复转身向罗氏道:“我的娘,你还是怎样主意,索性一句回报出来。老身老实说,当官没甚话说,不过不该领人来货卖。拚得一拶,那些赃物不要怪我卸在你身上,老身且去,应捕总甲来时,不要又埋怨我不救你。”转身将走,罗氏一手扯住道:“你且慢着,再思量一个长法。”肖花嘴道:“有甚长法,若与他相处,有三件好处。那三件:
不说,不歇,不鳖。别人央我寻他,不知怎的柱奉承我,我如今现现成成送了与你,你倒做作起来。”罗氏跌脚道:“肖妈妈你老人家枉活了一把年纪,说的话一句也不中听。譬如我如今与他好了,朝夕往来,邻里岂不知道。那时当官受辱,不如我如今私下寻死。”肖花嘴道:“做一个人好歹只说死,好死不如恶活,一个人死得几遭?我又请问你,目下之急将如之何。”
罗氏道:“我想妇人再醮,虽非节妇之所为,然较之偷情养汉,则彼高多。如今他既要我,又在此软妆头上,叫他急急蓄发起来,明媒说合去嫁了他,此乃权宜之法。舍此我宁死不为。”肖花嘴道:“你说得好自在话,如今火在眉毛上滚,等得还俗起来,再消停几年,这事可不冷落了,他肯受你的骗么?”罗氏道:“肖妈妈,任你怎的说上天去,要在这间屋里,嫁着一个光头,断断乎不允的。”
肖花嘴道:“我有个道理,这位老爷有个相知朋友,姓挂名香,生得唇红齿白,标致非凡,叫他出名,待这位老爷养起头发,再作区处。如今叫他速寻房一所,与此处隔远,明日早起送礼过来,成此一段奇缘,却不两全其美。”罗氏不开一言。肖花嘴道:“是了是了。快拿那枝簪子与他。”罗氏取出掷还。花嘴拿了簪子向六和道其所言,同去了。
不说罗氏怨恨。且说肖花嘴次早叫一个青衣拿了拜匣,内中两疋缎头,八两礼银,径送与罗氏,罗氏并不看觑,只是哭泣。怎当这肖花嘴强媒硬保的,打发来人。少顷六和雇了一起人夫,七手八脚,也不由罗氏做主,搬的搬,抬的抬,霎时间把罗氏箱笼什物都移到王家兜,僻静一个所在,与土地庙相近,墙门内一家姓冯的合住。那六和借些家伙,并罗氏床帐铜锡器皿,铺设的花红柳绿,接了间壁冯家的娘子,陪伴亲人。
须臾天晚。灯笼火把已簇拥一乘花轿到常家门首,可怜那罗氏并无半个亲戚在旁,就有一二个,都隔远,急促不能就来。身不由主,只得出门上轿而去。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瞬息间,罗氏轿子进门,见灯烛辉煌,满堂也有客人。肖妈妈搀扶,见一个后生,头带巾帻,身穿色衣,同拜了天地祖宗。烧纸毕,登楼同坐床撒帐,吃合卺杯毕,新郎自下楼陪人饮喜酒去了。只见一位女娘过来,与罗氏见礼,肖花嘴三人同坐,饮酒一回。只见酒阑筵散,女娘归家,只肖花嘴在侧道:“罗娘你安置了罢。”就唤道:“琼花你服侍娘睡。”
于是琼花铺了床被,先自走开。罗氏无奈,只得和衣强睡。见有人坐在床上,惊得手脚酥软。揭开帐子,罗氏开眼一瞧,见一带巾的,只道是新郎来了,心中稍觉放宽。只见那人捧住了脸接唇,须根刺面,才知是和尚进来,心中澳恨。不觉簌簌的泪流满面,料此时要守贞节也没用处。任和尚扯下裤子,将鸡巴塞将进去,着实耸叠一番。那罗氏就是死屄一般,一毫情兴也无,唯闻得哽哽咽咽,悲泣不止。
那和尚自觉没趣,草草完事,爬下来揩抹纸上,以手嗅嗅道:“啐!我只道是一件奇货,原来是个白鲞干,何苦用这片心机弄得两不爽利。”见天色微明,早起身出门去了。那桂香方上楼来,与罗氏道:“你还睡哩!”于是挨身进被,搂着罗氏求欢,罗氏道:“你且慢着,我正要问你。你是何等样人?那和尚是你甚人?你可说个明白。我与你既拜了花烛,你是我的夫主了,嫁鸡怎不逐鸡飞。”那桂香道:“我父母双亡,兄弟鲜有,只得倚仗和尚栖身。然而非我本意,你若不弃寒微,情愿与你终身偕处,但不知你心下如何?”
罗氏道:“我看你一表非俗,料非终于贫贱者,为甚同这和尚陷害人家妇女?你说得明白,我与你成亲。”桂香道:“干我甚事。这都是他们姑娘侄儿两人,设成圈套,央我来做召屁大老的。”罗氏道:“妈妈是他姑娘么?这样说起来,你一发不是了。我与你既拜花烛,是你的妻子了,焉有妻子又事和尚之理。若借名害人,助纣为恶,亦非你后生所做。”
罗氏说到伤心,不觉呜咽哭将起来。桂香捧往罗氏的脸道:“我的心肝,你既肯视我为夫,我焉敢忘你恩义。只是你既落了他网,不能一时跳出。若有别样念头,不要说起和尚,那肖花嘴好不利害,又不知做出何等计较来。我二人且同心合意,觑个机会,跳出虎坑,才是正理。若有虚言,神明作证。”罗氏道:“你若此心,我且捱几时再作道理。”于是两人情投意合,搂将拢来。正是:
枕设宝花,被翻红浪。
一个是初近女色,沾玉体如鱼得水;
一个是欲避匪人,见才郎如蝶有花。
正是佳人窈窕产知己,才子风流遇少年。
两人云雨罢,不觉鸡鸣天晓。早六和又来敲门,见二人初起,甚有醋意,叫桂香暗道:“这事你只可借名陪点,怎么倒做起实落功夫来?”桂香道:“你前日亲口许我,均沾其惠。怎么今日又变卦起来?”六和道:“罢!这样臭东西,也不在我心上,就赏了你罢。”桂香道:“谢赏。”六和道:“我初见他时,真如宝贝一般,日夜思想。今一到手,那知道没情没绪,且此物闻也闻不得的,把热心都化为冰冷。怎如得问壁冯家娘,何等解事,何等活泼。我若得此人为伴,真胜家中丫头万倍矣。若得到手时,我径将他让你,决不食言。”就袖中掏出银包称两数银子,叫桂香出门买些肴馔果品,叫花嘴去请问壁冯家娘子来陪新人饮酒。
不说这边叫道人同花嘴安排酒席。单说冯家娘子在穴隙中窥瞷,见和尚穿房入户,把新人摸搩嬉戏,新人则两泪交流,新官人在侧听其自然。那冯家娘子不平,对丈夫冯炎道:“问壁新人甚是跷蹊。和尚肆无忌惮,新娘凄惨堪伤。其中必有缘故在内。”冯炎道:“少刻你若过去,私探新娘口气。若果冤抑不伸,我当为彼泄忿。”只见肖花嘴又来邀请。冯家娘子淡妆过去,先见新人,后喏和尚。同罗氏上楼坐定,花嘴厨下调停。冯娘子便悄悄问罗氏道:“桂娘,我正要问你,当此新婚时节佳人才子,所配得宜,何放反愁眉泪眼,却是为何?”那罗氏叹一口气道:“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