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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名花》清.冯梦龙

且说成都府东北上,有一地名万安屯。靠着一山,名攒戟岭。那山之高,只有飞鸟在上,并无人迹可通。正是:分来天半峨嵋,六月未消残雪。欲近云边仙掌,三更即漏微曦。接剑阁而平斧凿之痕,仰昆仑而有奔腾之势。险逾鸟道,峻绝龙门。多神仙之窟宅,容高隐之栖迟。携屐蹑危岭,手扶红日;披巾抵怪石,梦入清风。壁立如屏,夜听孤猿啸月;峰攒若戟,晚看众鸟携云。邃壑幽崖,只见山魈弄影;层峦叠嶂,顿闻木客通名。谷风箫瑟,山月濡迟。林木间丛荆,千古未逢樵子;饥鹰交馁兕,一向绝无游人。倚抚长松,涛寒射青。竹窥绝顶,泉响担心。豕鹿可友,木石堪居。惨岚迷断涧,久违日色;怪木卧枯藤,向饱风声。溪流泻古寺残钟,欲门顽崖无路;夕阳乱荒天草色,堪迎真侣何时。
那山虽高,下有一块平阳之地,甚是空阔。当时一班强人,立营结寨,聚集此处,正在四川一省上下要冲之所。内中广有钱粮,为首一人,姓贾名龙,自号绰天大王。全身武艺,两臂有千斤之力。为人仗义好施,若遇贫困之家,不但不去害他,反叫人在夜间把财物送去周济。撞了贪赃离任者,锱重到他地方经过,便叫人取了他的,只不害他性命。若清廉官吏,竟两下平交,不较长短。因此人都欢喜他。手下有一二千喽罗,俱是骁雄勇健之辈。
话分两头,且说湛翌王。那夜看了范道人皂囊之言,在庵中等待天色微明,他便寻路出城,一径望东北而走。行了半日,到一个去处,觉得肚中饥饿,棒疮又疼。幸是照顾的,不十分为大害。又喜得有高公所赠之物。当夜送些与朱张二人,尚存十余两在身边。当下取块碎银,寻个铺子,买饭充饥。沽酒一壶,歇力消遗。正饮酒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翌王兄。”翌王听得那人叫他,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范云侣走来道:“我说兄还去不远,你须快快望着走动,莫要怠慢,再入网罗。”翌王道:“多蒙仙翁盛情厚德,前日指教之言,已验。依仙翁皂囊指教,来到此地,但未知此去,还有多少苦恼?梅家小姐,果是小子姻缘否?不知何日得还乡里?再乞仙翁细细详示,以慰鄙怀。”云侣道:“贫道正恐先生还放心不下,故此急急赶来明告。但依第一个皂囊之言,直向东北远去。要问后来形境,须记要诀四句。”翌王请教,云侣道:遇戟急止,见榴流行。
逢经惊喜,得辰人宁。
翌王又请细道其意,云侣道:“日后便见,过了□□,与先生再会于彭蠡之滨。”又道:“不宜久留,只此告别。”翌王依依不舍。正是: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道人催促,只得还了酒钱,作别,仍望着东北而行。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一连走了四日。到了这晚,因连日劳顿辛苦,欲寻一个客店,早些住脚。又上前走去,但见四面高山峻岭,鸟雀之声不绝,路上并无人走动。心上正在惊疑,忽听得树林中一声锣响,走下十数个彪形大汉,一把扯住道:“你是那里来的?敢是奸细么?”翌王慌道:“是走路的。”那些人道:“既是走路的,你岂不知规矩,快送买路钱来。”径在腰边一搜,那所余几两银子,便一鼓而去。翌王道:“望大王饶命,还我这银子罢。小子因被难逃生,若没了盘缠,性命必然难保,望大王方便。”一个道:“你这人好不达时务,如今世上,银钱到了手,那里还管人死活。”一个道:“你这汉子,被什么难?若说世情果是如此然,我辈中倒还有一点良心未泯。你若说得明白,便还你银子去罢。”翌王刚欲告诉,又一个道:“不要听他好歹,带去见大王。”众人一齐道:“有理。”竟把他拿到寨中来。只见:刀枪密密逞威风,剑戟层层杀气雄。
虽然不比森罗殿,胜是萧王划地中。
当下寨中呜锣击梆,喽罗报入。那大王出来,便教带进。翌王到得阶前,看那人坐在中间交椅之上,两边也有坐的,也有站的,都是堂堂一表之人。为首的便问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此胡行乱走,可是来寻死么?”翌王一头打寒噤,勉强回答道:“小子本是双流县人,因家中有难,逃避他方。不意命数该尽,不识路径,冒犯虎威。若得大王开天地之心,放小子性命,感德非浅矣。”说罢,放声大哭。大王道:“你且实说姓甚名谁,家中有甚患难,或者可以饶你。”翌王道声多谢,便把家世姓名,并前后被难缘由,和盘托出。那大王便道:“你既有这样冤仇在身,又是个世家公子,请起来,我再问你。你如今意中想要到那里去?”翌王又答道:“但依一个道人指点,教我只向东北而去,实未有安身之处。”大王道:“既然那道人叫你向此地而来,可还有甚么说话?”翌王道:“他还有四句要诀道,如此如此。”那大王便道:“后面三句,我想不到。只是那第一句,竟有些意思。他说‘遇戟急止’,我这里山名攒戟岭,那道人早已晓得,必定不是凡人。又叫你急止,则此处应该是你安身之地。想必天数有在,仙机指点,你还想到何处去?我愿将这把椅子,让与你坐,待得天朝招安之日,那时搏得一官半职,便可报仇雪耻。倘你不愿为此,亦须依着道人所言,暂住几时,我便与你相机而行,弄得仇人到手,处置消恨。再设个法儿,访那梅小姐着落,竟去取来与你成其夫妇,也不枉了为他受这一番辛苦。若你不信道人之言,必定要去,我只得差人送你下山。倘有疏虞,悔已无及。你且细细想来。”翌王仔细想道:“若此地果名攒戟,真个倒有几分意思。‘遇戟急止’,非此而谁。况我果然又无去处。那人仗义慷慨,料想不是等闲劫掠之辈。当时亦必事出无奈,故作此勾当。如今莫若依了他,暂住几日,慢慢劝其弃暗投明,便有出头日子,亦未可知。事已如此,不必多疑了。”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便对那人道:“小子愿依大王所谕。”那人便欣欣的道:“足见先生高明。”便重与翌王叙礼坐了。翌王方才问及他姓名,那人道:“小可姓贾,名龙,本贯越东人氏。因买卖到此,被匪人所害,以致陷身绿林,与先生所谓同病相怜,故敢斗胆屈住在此。且耐心守去,等小可们得受招安,那时大家再去建功立业。先生以为何如?”翌王谦逊道:“只是小生蒙大王不杀,已属过分。又承盛意,敢不铭之肺腑。”说话间,手下早已齐整酒筵,贾龙便教众弟兄等,约有三四十人,俱来陪翌王饮酒。翌王各请姓名,众人依次通呈。酒过几巡,贾龙又细问翌王之事,说到狗低头设心陷害嫡妹,把他捏做奸盗之处,贾龙便咬定牙关,恨恨的道:“你众弟兄今后下山,若拿住这狗低头梅富春,切不可轻易放他,须用心解上山来,我自有处。若遇双流县人经过,不论好歹,也拿上山来,有说话问他。”众人各各声诺。当下酒席散后,收拾一间洁净书室,送翌王安歇。翌王自此径在攒戟岭寨中居祝喜得寨主待如上宾,朝夕闲谈议论,两下亦甚投机。但心中思想那梅小姐,又不时把落花诗细细讽咏。更作诗志慨道:瑶圃琼仙恨各天,一番讽咏一凄然。
若教更遇悲春酒,吞下余愁几万千。
又一日,贾龙陪他山中闲步,有一种野花,色似玫瑰,幽香袭人。湛生道:“醒名花的小姐不得见,对此闲花能不断肠。更作《贺新节》一词道:莺老东风逐。向残春枝头叶底,骂红欺绿。一段妖娆惹狂蝶,朝夕偎香偷宿。昨宵又经新雨裕片片紫霞争散■,盼佳人无意幽芬触。影难逢,诗堪读。当年摇荡栏杆曲。乍依稀花间柳外,翩翩如玉。不似空山开落后,满地和泥轻蹴。回首天涯堪痛哭。还喜多情投句也,胜蘩葩到处飘奇馥。肠时断,愁时续。
不题翌王在山之事,且听下回,再表一段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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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奔父命巧遇攒戟岭避仇人深羁不染庵话中特说陶药□之仇已死,奉旨将陶杞照原职降二级,别补任用。当日陶公得了这个消息,便打点收拾赴京候选,分付夫人道:“梅家小姐在此,你须好生照看他,待我上京时,一路寻取湛生消息。倘若不是姻缘,急忙遇不着时,到京中寻个门当户对人家,与他另配,庶几无人晓得花园之事。如今他又无父母,就如你我的亲女一般了。”又分付儿子宗潜:“你如今不必赴馆,竟在家中读书,同媳妇须要孝顺你母亲。表妹在此,亦必好好看待他,又要避些嫌疑。自己当朝夕苦攻,图个前程远大。我到彼倘遇新文宗出京,还要嘱托他青目于汝。汝须勿负吾言。”又叫留下家中童仆人等,俱各各分付了。临后请出梅小姐来,说道:“老夫奉旨赴京,小姐在此,只是有慢,必须耐心守去。”杏娘含着泪答道:“姑爹到京,在路须要保重。”一家都来拜别了陶公,陶公竟自出门。恐大路有强人阻截,便寻小路望北而行。
陶夫人送了丈夫出门,进内来又把陶公嘱咐的言语,对杏娘说了。杏娘道:“奴家承姑爹姑妈抬举,栖身于此,实出万幸,心中惟有默感而已。但姑爹所云,寻觅湛生,并门户相当之言,断难从命。奴家久已矢志空门,守贞不字,望姑妈谅之。奴家还有一言奉告,愿得姑妈房后小楼,告借一间居住,早晚可以焚香拜佛,消遣时光。未识姑妈能俯从否?”陶夫人道:’小姐既有此意,老身亦得常常与你讲诵经文,极是好事,有何不可。”即唤家人妇,把自己房后小楼,收拾起来,与小姐居祝自此,杏娘与佛奴,朝夕谈心。幸喜带得几本旧书籍,就在楼中展看起来。不料梅小姐翻书,一幅花笺落出,拾起来看,却是当日湛生紫燕诗。小姐到吃一惊,忙唤佛奴骂道:“小贱人,好大胆,前日湛生之诗,你说已还了他,如今原在旧书里面,可知都是你做出事来,引诱湛生,玷辱奴家。今日本待打你一顿,又在陶老夫人那边,说起来更觉不便。我且饶你,你快把实情说与我听。”佛奴道:“小婢那日,其实在镜台边拿那幅诗笺,交与湛生的,并无差误,不知如今怎生反在小姐书中。小婢若有一毫谎说,与日俱没,但凭小姐处治。”梅杏娘平素也是相信佛奴的,见他又赌了咒,谅彼必无不还那生之理,只不知为何却在书内,终是疑惑。又问佛奴道:“若果然还了他,这诗笺难道天上落下来的?”佛奴道:“小姐到不要屈人,古来桐叶寻婚,飞丸作合,天上落下来的姻缘,也都是有的。那生前日拿了诗笺,只管问小姐长,小姐短,痴心梦想。小婢恐怕嗔怒,所以不敢传言。今日诗笺,忽地又来了,莫非果有什么姻缘在内,鬼使神差也不可知。”梅杏娘变色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得多言。”佛奴住了口,梅小姐外面虽如此,心里原暗暗称奇想道:“与那湛生,果然有甚缘分么?为何诗笺来得这般古怪。”自此,杏娘之心稍动矣。在楼中吟成七言律一首云:蹉予此夕思何安,憔悴多端独夜难。
皓月肯来悲顾影,金炉冷去梦惊寒。
肩衣绣幕频翻卷,手拄香腮懒卸冠。
无限幽情向谁诉?六时珠泪自空弹。
又成《望江南》一阕道:
清书永,画阁静还幽。挑罢练鸾双黛蹙,妆残玉燕九鬟愁,更苦是疑眸。楼畔眺,触景泪难留。万里桥边乡梦断,凤皇山下暮云浮,憔悴白头讴。
这是杏娘在陶家的说话,且搁过一边。再说陶公在路,行了一个月日,途中遇一同乡人,在京中回来。陶公问及他京中之事,那人细细说道:“如今进学一节,京中甚觉便宜。”陶公得了这个消息,即写一封家书,烦他寄与儿子,快快收拾进京。趁自己在彼候阙,可从容为他做地步。进了个学,便可次第做些勾当。那人接了陶公的书,路公南北,各自珍重而别。到得家中,即把陶公的书,送到他家来。公子宗潜,接得父亲手札,拆来看过,对母亲道:“爹爹书中教我进京,道是入学甚便。家中诸事,自有母亲主持,谅亦不妨。孩儿意欲即日起程,但未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既爹爹之意如此,还当速去。”宗潜便依了母亲言语,到内向妻子说明了。过了一夜,次早收拾起身。拜了母亲,别了表妹杏娘并妻子,出门径向大路而行。主仆二人,在路走了五个日头,到一处地方,正是攒戟岭。但见:四面高山耸翠,两边古树排青。溪禽谷鸟唤行人,两两三三啼应。
景节正走之间,在牲口上一路观看景致。那晓得皂角林中,早已走出一二十个好汉,上前一把拿住了。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送了买路钱,放你过去。若说声没有,你看我手中的宝刀。”景节便哀告道:“我是双流县人氏、上京应试,路经于此。身边盘缠尚少,那里有什么送与大王,望方便则个。”那些喽罗道:“你是双流县人么?好好好,来得凑巧。前日大王分付,害了个干隔症,大小便俱不通,思得个双流县人做些汤吃,大便小便可以双双流通了。快快去见大王来说罢。”一径带了他走。景节一身冷汗,唬得个半死。到得寨中,报与寨主知得。贾龙便对湛翌王道:“好了,有个双流县人来了,先生家中消息,或有几分意思。”景节跪在阶前,贾龙未及问时,翌王见了,吃惊嚷道:“这是我妹夫,为何在此?”贾龙亦惊讶不已,一头下阶来搀起道:“这就是令妹丈么?”翌王道:“正是舍妹丈,陕西总戎陶药侯的令郎。”贾龙便请罪道:“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翌王问道:“兄为何到此?”景节道及父亲入京候阙,“途中写字,叫我到京图个进步。”说罢,也问道:“兄为何在此栖踪?岳父岳母在家中恁样念兄。”翌王道:“椿萱之想,何日思之。奈高公放我逃避之时,嘱付须在三百外潜踪。是以得遇贾义兄相留。非不欲归,实不得已耳。不知近来家父家母,可俱康健?”景节道了平安。翌王道:“吾兄出外,你家中亦觉无人。”景节道:“近来有一舍表妹在家,与家母令妹作伴,稍不寂寞。”翌王道:“令表妹是何人?”景节道:“舍表妹即与兄同患难者也。”翌王惊讶道:“的是何人?休得取笑。”景节道:“怎敢取笑,他先令尊叫梅如玉,是小弟的母舅。小姐叫做醒名花,现今住在舍下,亦躲那狗低头之祸。”翌王道:“原来如此,不知令表妹安否?”景节便把小姐在楼念佛看经,细细述来。翌王称羡不已。又晓得狗低头还不肯放下他,心中更添一段愁肠。所幸者父母在家清吉,小姐在陶家安身,暗暗私自欢喜。当下贾龙在坐中,听他二人说罢,道:“天下有这样奇事,又有恁般巧事,苦苦的二人在此相会。”景节又拉了翌王,到一边低低说道:“兄今可趁水推船,辞了那人,同小弟到京,见了家严,共图上进,切不可再有逗留。但那人跟前,亦不可说是小弟之意。”翌王道:“自然,小弟正欲相商,不意兄言甚合愚意。”二人重又入坐,说了些闲话,景节便向贾龙告别。怎当得他再四恳留道:“且宽住几日,小可们送先生起程。”景节苦辞不获,只得过了一夜。明日又欲起身,这番留不住,即备酒送行。席间,景节看那贾龙,一貌堂堂,便把言语说他道:“小生仰窥老丈,器宇不凡,身兼武艺,何不立身朝庙,轰轰烈烈,建些功业,名垂不朽,而愿为此屈身丧节之事乎?”贾龙便称谢道:“多承先生指教。即令舅先生,亦常谕及。小可因为匪人所陷,失身于此。忽欲弃邪归正,奈一时无便可乘。故此苟延性命,亦觉老大徒伤。”景节道:“容小子到京,对家尊说来。若遇便时,当为老丈作招安计。”贾龙道:“多感先生,只是再住一两日方妙。景节又道:“小子今日必欲告辞了。”翌王亦对贾龙道:“小子在此,荷蒙老丈覆庇,心感不荆但今日亦欲同舍妹丈到京,候敝亲家一候。犬马之报,当在后日。”贾龙沉吟半晌道:“此处果非久屈大贤之所,但相聚一时,不忍遽言别耳。若湛兄决意要行,须再同令妹丈过了今晚,容小可与二位开怀畅饮一番,更领些教益。明日当一齐送二位起程,庶不负小可当日苦苦相留之意。”翌王道:“盛意难违,勉当从命。”起身向庭前略步,看些闲景。忽见隔院榴花甚开,触着花字,又想起醒名花小姐来,遂吟诗一首道:榴火燃天出垣墙,怀人迢递隔羊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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