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蝶衣帘外舞,强偎红片落谁家。
这首诗,原是梅杏娘做的落花诗,因那日也放在镜台边,佛奴仓卒急遽,拿了就走。又不识字,杏娘又睡在那里,把来竟授与湛翌王。翌王念完了,疑是小姐有心换他的诗,必定天缘所定。看了又看,念了又念,如获珍宝一般。佛奴笑道:“相公自己做的诗,只管看他怎的?翌王知佛奴不晓得其中缘故,便道:“诗是我的诗,也曾受用你家小姐,眼光儿看过一番,纤手儿拿过一番,香口儿念过一番。小生把来做个镇家之宝。”佛奴道:“啐,又来胡讲了。”翌王笑了一笑,忙把诗笺藏在袖中,就要转身。谁晓得佛奴做人最是尖利的,前日为了湛生,受了小姐的这场闷气,今日见翌王拿得诗笺,竟要去了,便思想设个法儿捉弄他。笑对湛翌王道:“相公且住,你前日虽到我园中,也未曾外园看得许多景致。今日我同你各处去游玩一番,别样念头却也休想。”翌王要与佛奴歪缠,正中下怀。便道:“如此极妙。”便随着佛奴走动。佛奴引着湛生,转过一带花栏,又出了一重园门,沿着鱼池走去。一派假山流水,只见:险峻峻,烟峦壁立,弯曲曲石磴通凿。小涧寒泉流出,似迷阮声;深野径引来,欲误渔郎。水欲穷而山又接,分明林屋洞天;峰怎转而路方回,何异武陵渡口。只道此地自应通玉岛,谁知个中原来出尘寰。
那时湛翌王正在飞仙洞内穿出来,回头转来,不见了佛奴,心内转道:“有些蹊跷了。”急忙向洞外走去,却是一带斜堤垂柳,池水隔断,走不通的所在。只得缩身转来,再往左边穿去。又穿出了高峰顶上,究竟又走不出。只得回转来,向右边直走,又是一条小路,荆棘绊满,抓住了一幅衣袖,好几时折不开。渐渐乱草愈深,荆棘愈多,不像有人行走的。忙打一望,前面又有石头垒断。此时,湛翌王好生烦闷。东穿西走,再走不出。腹中吃了寡酒,忽然间饿将起来。走又走不动,路又寻不出去处,心中着急,眼底昏花。那晓得梅家接连有两个园,内园不多几亩,就是小姐杏芳所居。外园甚是广阔,有七七四十九个飞仙洞,奇幻异常,循环错乱。若无熟人引路,万难识认。所以佛奴把来捉弄湛生,领到这个所在。一个三转身,佛奴竟进去了。那时,湛翌王好似热锅上蚂蚁,战来战去,看看傍晚,方才走得出来。翌王来到内园挹绿堂上,两只脚其觉酸楚,只得在花栏上少坐片时。见粉壁上写一篇美人赋,字体写得端楷,趁着歇脚,细细看道:“必名笔也,惜无款耳。”赋云:云想衣裳,宛现光华于群玉。花羞颜色,恍临丰彩于瑶台。频惊雁落,还怕鱼沉。淡雅轻盈,拟西施迨非国色;天然绰约,较虢国未必倾城。袜动凌波,轻印香莲于花下,无计留春;裙飘荡练,缓扶瘦影于帘前,有心待月。细语弄莺簧,无分见;行形随蝶媚,曷辨翩跹。伤春檀板按悉弦,歌传子夜病剧桐。笺写心曲,句和阳春。一束楚宫腰,瘦损风前弱柳;丰颗樊素口,浅深月下新桃。似恨如愁,仿佛月明春睡去,含娇敛态,依稀雨暗晚归来。秋水盈盈,惟盼东邻宋玉,春山锁锁,为怜妆阁张郎。凝妆游绮陌,结同心于柳带,归赋桃夭;遣闷到梁园,卜迨吉于榆钱,愁歌梅落。朝梳候雨,青丝枭凤钗而欲动;脱寄行云,绿鬓缀钿螺以轻扬。手拈花枝,画楼独上;唇迎彤管,曲槛斜凭。如飞燕掌中翔,不数赵家姊妹;恍彩銮云外现,谁分姑射仙凡。缅怀弄月秦楼,何日乘凰月下。
翌王看完美人赋,叹道:“赋内所言,梅小姐的模样,尽于此了。小姐小姐,你不是醒名花,到是解语花了。今把诗来赠我,范云侣说我后日姻缘有分,现在店中等我,不如袖了此诗,快去与他说知,徐徐图个美满良缘。”方欲转身,忽听见园门外一片声响,有数十人打入内来,势如兵燹。正不知还是从天而降,从地而上。翌王慌张,急欲越墙走脱,早被那一伙人,鹰拿燕雀,一把扯住道:“奸夫已获在此,如今走在那里去,拿你见我们大老爷。其女子们,我们回复老爷。”说完竟不由分说,将索子系了翌王,抢了些东西,一哄而散。时人有诗叹曰:错访云笺半日留,飞灾猝至误风流。
今番陷入牢笼去,幻出姻缘一片愁。
当时杏娘在内房,不知就里,认是强盗,慌忙躲入壁衣之中。家人个个包头鼠窜,逃避去了。看官们,你道这一起人,是那里来的?原来外园后面,住两个无赖。有一个叫做俞甲,绰号灰猫头。一个叫做王乙,绰号臭老鼠。都是平地起风波,寻寡吃白食的。那日见湛翌王一个后生,在园中乱撞。两个看在眼里,一径奔入城中,报与小姐的嫡兄梅公子知道,希图诈害。梅公子便差了许多僮仆,同着一伙人来拿湛生。那梅公子名富春,号叫瑞臣,为人生性凶暴,好为不轨。恃亡父的遗荫,胡乱横知。又自小与无赖为伍,学得拳棒,结一班衙门蠹役,以为心腹。他便奸人妻女,盗人财物,犯出事来,这一班人互相狼狈遮护。所以一县之中,人人畏怕他。起他一个绰号,叫做狗低关。道是他做人忒歹,即将他来喂狗,狗也不吃他的。闲话休题。
且说众人带了湛翌王,拖拖拽拽,拥到梅公子家中,已是天色傍晚了。只见那狗低头坐在堂中,宛如官府之状。只见两边豪奴悍仆二三十余人,站立得齐齐整整。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手中各执着木棍竹片,铜锤铁甲,眼睁睁好似海神庙中夜叉小鬼一般。翌王带到阶前,众人便叫跪了。那翌王是个读书人,自有烈性,不肯受人跨下。到此危险之时,他主意定了,挺然而立,再不肯跪。狗低头见他不肯跪,开口骂道:“好个强盗,你在我园中做什么?你干什么事体?快快从直招来,免得受苦。”湛翌王那时,如釜中鱼,笼中鸟,心上战战兢兢,又不便说出真情,只得口中勉强支吾几句。狗低头喝道:“胡说。”湛翌王又辩几句,狗低头那里肯听,喝叫那两边站立的动手。可怜湛翌王,娇滴滴一个嫩弱书生,被这些如狼如虎的一班人,拳头脚尖,诸般器械,百般拷打。又把麻索捆绑起来,紧紧吊在梁上。吊得那翌王半死半活,口也喊不响。此时呼天不应,叫地无灵,又无一个亲人在眼前,真正心中好不苦楚。狗低头唤家人来道:“今夜写端正了书帖,明日绝早送到县里去。你要禀明大老爷,立时拿去正法治罪。”正所谓: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只为一纸题笺,先受私刑吊拷。
要知湛翌王此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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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高知县怜才假索咏陶总兵念旧实亲朋且说明日,狗低头把贴儿致意县中。那知县即是梅如玉的门生,姓高名捷,后来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三甲,除授了四川成都府双流县知县之职。到任不上一年,政理民安,远近俱称他是高青天。这日正坐早堂,见梅府家人持帖跪禀,说是一桩奸盗情由:“家相公要求大老爷,即刻差人提究的。”高知县道:“晓得了。”把一个年通家弟的回帖,打发梅家家人去了。便起一支飞签,朱笔标道:“立拿奸盗犯人湛翌王等,火速赴县候审。”乃差几个应捕人役,到梅公子家,切脚捕捉。怎知人已在他家中,先打得七死八活的了。众差人见了公子,公子打发些赏赐,众差人谢了一声,竟带湛翌王,回话本官去了,不题翌王见官之事。
且说梅杏娘小姐,听得外面人散,方才在壁衣中走出来。思量“这起人是那里来的?难道青天白日,强人就如此大胆?家中打抢得这个光景,须差人报与哥哥知道,方好报官缉捕。”心中又疑惑道:“适才喧闹之时,又听得有人喊叫拿住奸夫,这不知是何缘故?”只见佛奴面色如土,气吁吁的跑来道:“小姐不好了,你道刚才那一伙人是那里来的?”杏娘道:“那晓得他是什么人。”佛奴道:“小婢被他们赶得急了,忙躲入厨下一口大橱背后,听得这些人口中说道:‘奸夫拿住了,快去回复大爷。’我在橱缝中张一张,就是后边的灰猫头俞甲,与臭老鼠王乙两个,把落诗笺的后生绑了,指着骂道:‘狗头,你与小姐通奸得好,如今拿去见大爷,少不得是个死。’他口口指称大爷,必定是我家公子有命,唤他们来做的勾当。”杏娘听见,唬得魂飘胆荡道:“昨日落诗笺的那生,据你今早说,已还了他的诗去了,怎地又在园中。我哥哥久已怪我占住花园,千方百计来拢布我。如今将没作有,串通无赖,把出乖露丑的事来污蔑我。都是你这小贱人弄出来的事。已如此,我总是一死。”便要拂衣投井,佛奴扯住道:“小姐且不要忙,此事都是小婢起的,如今都推在小婢身上就是了。若公子有甚摆布,小婢拼得一死,小姐原是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姐。”杏娘哭道:“李下整冠,瓜田纳履,嫌疑之际,尚且不可,何况现拿一人作证,传扬出去,有口难辩,一生名节,不料丧生你手里。”“佛奴情愿受责。”杏娘道:“而今打杀你,总不相干。万一经官动府,怎生是好。且商量脱得此难,再作区处。只可怜那生,也是无辜被你劈空陷害。”佛奴道:“小婢之罪,擢发难数。据小婢算计起来,三十六着,此时走为上着。小姐快与奴婢收拾些细软,寻一个安身之处,暂避几时,再作理会。”杏娘道:“我左思右想,还是死的干净。纵然避过一时,丑声已经四布。”佛奴道:“虚则虚,实则实。外面人谁不晓得,公子惯会砌害人的。就是此事传布出去,总不肯信。如今先叫一人,到彼打听湛生的消息,看他如何举动,以定行止。”杏娘已气得呆了,但凭佛奴做主。便教一个老苍头,与他几钱银子,分付连夜入城,打听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这早,范云侣道人,等那湛翌王到晚,不见来酒店中回话。心中知道,他必然落难了。自己又买一壶吃过,竟回寓去。到了次早,便一路访至梅府花园左近,探听湛生消息。只见一丛人,你七我八,在那里说前面这桩异事,云侣便挨身而入,细察其意,方知湛翌王果被人获住,今已拿到城中。也不及听完,竟抽身奔入城来,打听着实不题。
且说起湛翌王家中父母兄弟,念他一夜不见回来,到了次早,教人四下寻访。那时,差人把湛翌王带到县中,高知县判理公事,尚未退堂。翌王跪在丹墀之内,又见梅家家人手中持一名帖,禀那知县。知县心里疑惑道:“想此人又来作恶了。他有事送来,本县在老师面上,自然与他料理周全,为何如此着忙性急?”当下便叫犯人听审。翌王此时,已是站身不起,匍匐上堂。知县高声问道:“你为何白昼打劫梅大爷家里?快快招来,免受刑责。”翌王哭诉道:“大人在上,生员是簪缨世裔,平素清白自好,怎敢作此违条犯法之事,以辱名教,望大人详察。”知县道:“现有地邻为证,失单为据。说你白昼统领凶徒,持械打入内室,抢失金银宝物,还要强辩么?我料想你不打不招的。”叫左右拿下去打。一声吆喝,众皂隶把来拖翻动手。翌王心慌,大叫道:“容犯生细禀实情,死也甘心。”知县便教放起道:“你且说上来。”翌王只得把花园遗诗、后来游玩、突被众人抢到城中、梅公子私自拷打、今又送在台下等语,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又放声大哭道:“还求大人作主超豁,恩同再造矣。”知县喝教下去,便想道:“看来那生,果然不像个贼子。这番说话,想是真情。且乡邻报单既说是奸盗,如何又牵连梅老师令爱在内?此事实有可疑,且不要提起就是。强盗恐亦不真,待我从容体访,自有明白。但如今怎生回复梅兄才好?”沉吟半晌,心生一计,又叫湛翌王上来道:“盗情真与不真,且再审问。你既说是为着遗诗,到园中游玩,并非强盗。若做得诗来,便饶你一顿打。若做不来,明系花言抵塞,先打三十大板。”湛生道:“求大人赐题。”高公正在思想个题目,适值门子点火进烟。知县就将手中烟筒,指道:“只将此物为题,限你风东翁三韵。”翌王便不假思索,信口吟道:借得司炎祝氏风,余芬撩乱各西东。
无端更拾天山草,醉倒虬髯碧眼翁。
高公听罢,点头道:“诗果做得好,又甚敏捷。这一顿板子,且权饶了你。”叫禁子张旺上来,低低分付道:“这盗犯湛翌王,着你押监,不可十分难为,也不可十分轻松,须要用心看管,我自有赏。”张旺道声晓得。高公喝令,带湛生下监。翌王一头想道:“那里说起,有些奇祸。不知梅小姐在内,可曾惊坏。这班光棍,又说我奸淫了小姐,可不是劈空陷害。幸喜得官府并不问起,但不知小姐与佛奴性命若何?家中父母晓得,必要哭坏。”心上千愁万闷,且喜得那首落花诗,尚紧紧系在衣带上,不曾失去,还好。那范道人,原说目下既该有祸,他的言语已验,但不知后面如何?心中分明无数小鹿儿乱撞。
不说翌王苦楚之况,再题范云侣,当下赶入城中,各处寻觅,正不见那湛翌王,径走到县前。肚中饿了,到铺内买几个点心充饥。只见一霎时,县场上人山人海,挨挤不过。口内都说道,看审强盗。有的道:“昨日在梅大爷花园内拿的。说起来那强盗,原是好人家儿女。”云侣一一听得明白,知是翌王无疑了。然一时无计可施,只得也挨在众人之中,在县堂左侧,偷看审问。幸喜知县甚重斯文,不曾难为。及见发监,他便随了禁子来叫道:“翌王兄”。翌王听见,回头看是范云侣,便跌脚哭道:“仙翁,你便怎生救我则个。”云侣道:“不意湛兄就如此狼狈。”便细问昨日花园始末。翌王一一告诉了一番。云侣点头道:“是了,你且安心过去,我晓得那县公,极其廉明,必肯终始用情。贫道前送皂囊,乃是要紧之言在内,兄可收好,倘出得此门,先将第一个拆看,那两个后遇极急难之时,方可开视。”正在叮嘱,湛悦江访知消息,也来看望。父子相见,抱头大哭了一常当时有诗为证:父子关情倍感伤,几行红泪断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