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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梅》清.陈朗

当下顾公拿着这本卷子来见汪公道:“这本卷子成县令荐将上来,论文章实可抡元,但中间有这犯讳字样,或置之五名之内也可。若因此而弃,实为可惜!”汪公道:“这犯圣讳是一件大不敬之事,如何使得?只恨他自己忽略,也怪不得人了。”顾公道:“此卷通篇堂皇正大,置之榜首,谁曰不宜?虽有此误,却与文章无碍。若必见弃,恐人才难得,况得此奇才,岂可当面错过?”汪公道:“这事弟实不敢专主。若老道长必欲中他,万一触怒圣心,弟却担当不起。”顾公道:“弟也是为人才起见,并非私意。若果有不虞之事,弟当独任其咎。”这时大监临程公到来,见两主考各执一见,因道:“二位大人且不须争执,待弟看一看这文章果是如何?”顾公因将这卷子递与程公道:“都台巨眼,必有定论。”原来程公是鼎甲出身,高才博学,将这五经文字通卷细看,只顾点头称赞道:“是仙才。”及看完了,道:“二公不须争执,弟倒有个愚见,不知可否?”二公同问:“都台高见若何?”程公道:“此卷中又使不得,不中也使不得。依弟愚见,不若将此卷联名具奏此中情节进呈御览,中与不中,一听圣裁何如?”汪、顾二公齐称甚善。当下即将此卷另外封置。及拟取足额,看那十名前的卷子俱不如此卷之美。
到放榜之日,榜后另签一条,标着:“天字第三十三号生员岑秀,五经文字俱佳,惟卷中误犯圣讳不便中式,特将此卷进呈、恭候御览钦夺”。这榜文一出,万人拥看。这日他表弟兄两个也在看榜,却拥挤不上,耳边只听得看过的人说:“这倒是件从来没有的事,一个秀才的卷子竟得进呈御览!”岑公子正待动问,却撞见个同学的朋友道:“岑兄恭喜,你的卷子犯了圣讳,主考不敢中式,竟进呈御览了。”岑公子却一时想不起这犯讳的字样,心上游移道:“若进呈了御览,不知将来如何发落?因想起真铁口所说不由科甲出身的缘故,或者这里边倒有个好意。此时郑璞却挨进去观看,见自己高高中了第二十四名,喜得没法,也不往后看去,竟挤了出来,寻着岑公子道:“兄弟中了二十四名,怎么反不见哥哥的名字在前头?”岑公子道:“你且再去看那榜末贴出的就是我了。”郑璞果然复翻身挨进去看,那榜末另签出的这一条上写着如此如此,郑璞哈哈大笑道:“好灵验的算命先生,果然有这等的奇事!”因挨出来道:“哥哥,我们回去。你的卷子进了御览,只怕比这中了的还强十倍哩!那真铁口真是神仙,断得一些不差。”
当下一同回到家中,见大门上插着一面红旗,许多报子在厅上吵闹,见他弟兄回来,便问:“哪一位是新贵人?”岑公子道:“这位就是。”大家一齐磕头道:“老爷高中巍科,要求重重的赏赐。”郑璞却白瞪了眼说不出一句话来。岑公子道:“众位且请少坐。”因拉了郑璞进来,对姑姑道:“这报喜的人酌量赏他多少?”郑婆婆道:“悉凭侄儿怎样处分。”岑秀道:“少了拿不出手,先与他八两银子,格外二两代饭,看他如何再处。”郑婆婆道:“侄儿说得是。”因取了一个银包出来。岑秀秤了大小两封,将封套装好拿出来,道:“本当留众位吃钟酒,因一时措办不及,折送二金,这是菲仪八两,幸勿嫌轻。”这些报子七张八嘴那里肯依?道:“府上是个大家,这点东西如何拿得出手?”随岑公子分说,那里肯听?后来直添到了十六两,才作谢散了。
郑璞道:“那算命先生果然算得不差,这五两银子一定要送他的。”郑婆婆道:“却有屈了你哥哥。”郑璞道:“娘还不知哥哥的文章做得甚好,只为误犯了圣讳,主考不敢中,竟进呈到皇帝面前去了,还要听候旨意,只怕明朝比中举还高得多哩!那相士说哥哥不由科甲出身,当初我甚恼他,不想如何果然应验。将来哥哥只怕竟做了官也不可知。”郑婆婆道:“原来如此。如今侄儿该怎样料理?”岑秀道:“这事也不用料理,只可静听旨意罢了。将来或者侥幸得邀圣恩,许我与举人一同会试也不可知。”当下且与表弟料理做衣巾、参主考、谢房师、会同年、领鹿鸣宴、祭祖、拜客、请酒,整整忙了半个多月才得完结。岑公子就要告辞回家,一家儿再四苦留。岑秀道:“一者恐老母家中记念,二者旨意下来还得两月,在这里等候反恐多事。昨日我已托了徐老师,他说一有的音,专差报我。兄弟也与我留心打听,倘有好音,少不得还要到这里来料理。”
郑璞苦留不住,因与母亲、娘子相商:“哥哥一定要回去,我们如何谢他?”大娘子道:“若说谢他甚么,他是断断不收的。不如买两套好缎子的裙袄料,再买两件缎袍料、两件绫衬袍料,只说是母亲送他娘儿两个的,他便不好不收。格外再送一个盘缠,或者肯收也不可知。”郑婆婆道:“你说得真有理。”郑璞道:“这盘缠到他起身时我暗地放在他包裹里,不叫他知道,待我送他上了船再与他说,怕他不收?”郑婆婆道:“这倒是你的见识。”郑璞有了主意,即日自己同了容儿去买办了回来,也共用了三十多两银子,又格外封了二十四两银子盘缠。先一日摆酒饯行,郑婆婆就将这缎子裁料交与岑秀道:“这是送你母亲的两套裙袄与你的两套袍料。回去上覆你母亲,务必请他到这里来盘桓几时。”岑公子因是姑娘送的,不敢推辞,只得拜谢收了,因道:“侄儿在这里搅吵日久,还要姑姑费心。”大娘子道:“伯伯到家拜上姆姆,务必请他老人家来,待我们孝敬他几时。”岑公子道:“回去自当禀知。”此时郑璞听着他们说话,只呆呆坐着,两眼红红的,只要掉下泪来。岑秀道:“兄弟不须伤别。倘若我侥幸有个好音,明年就好同你进京会试。”郑璞也不声不响,只是点头而已。当晚娘儿们说着话,直吃了半夜酒才歇。
次日,一早起来打叠行李,郑璞悄悄把这盘缠装入包袱内,连岑忠也不知道。又因岑忠帮了多日的忙,给了他三两银子,岑忠里外磕头谢了。当下大娘子已将早饭收拾停当,一面两弟兄吃饭,一面叫容儿去雇了两顶轿子,又与岑忠雇了一个驴儿。此时饭已用毕,把包袱放在轿内,行李雇人挑着,岑公子拜辞起身。婆媳两人一同送到大门口,看他两兄弟上了轿才转身。正是:已看黄榜将名播,又见红鸾照命来。
不知他两表弟兄如何分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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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爱才华觌面许东床感恩义真心虚左席却说郑璞直送表兄到水西门外,看雇了一只小小座船,把行李包袱都搬到船上。郑璞两泪交流道:“哥哥几时再来?”岑公子见了,心上也十分不舍,道:“兄弟不须烦恼。你只与我在徐老师那边打听,倘有信息,即专差人来通知,我即到来相会。”郑璞道:“我早晚只在学中打听,一有信息,我便亲自来报你。只是哥哥与舅娘还是搬到这里来住的好。”岑秀道:“当回去与母亲商量。”当下就要开船,只得分手。郑璞上了岸才说道:“包袱内有个东西,哥哥打开看看,不要丢掉了。”岑公子再要问时,郑璞已匆匆上轿去了。
岑公子这边亦已开船,因见表弟说话有因,随叫岑忠把包袱打开看一看:不知是甚么东西在内?及打开看时却是一个银包,约莫有二十多两。岑忠道:“怪道早辰大相公在这里边与太太说话的时节,老奴从外面进来见郑大相公在房里摸索,原来是暗放在里边的。”岑公子道:“他惟恐送我不收故意如此,且到再来时回他的情罢。”
主仆两人只一日来到京口。换了小船日夜兼行,不及三日已到家中。拜过了老母,因说起考场之事,岑夫人道:“这里已传言得都知道了。间壁王亲家说,这是从来未有的事,将来只怕倒有好处也不可知。”岑秀因问:“为何母亲称起他亲家来?”岑夫人道:“你却不知有这样奇巧的事!原来你何家表妹当日却正卖在他家。”因将相会、认亲、拜继之事从头说了一遍,道:“他母女们十分亲热。你表妹自到他家,他女儿问起他的缘由,知是官宦人家,当时就与他父母说知,王公就承继他做了女儿。他两个成了姐妹,十分亲爱,王夫人也把他当亲女儿一般看待,你表妹今年已十七岁了,比王小姐小一岁,两个一般生得标致,如今时常往来不断。”岑公子听了大喜道:“原来有这等合巧的事!若不是搬到此间,如何得遇?真果是天假相逢。如今既成了亲戚,明日去拜王公便当行叔侄之礼才是。”岑夫人道:“承他十分关切,你明日请见他夫人,竟称他婶母。他女儿既拜继了我,也是妹子,都好见面的了。”岑公子又将姑母送物致意并要请母亲去的话,说了一遍。岑夫人道:“承他好意,且再商量。如今你姑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康健么?”岑公子道:“姑姑甚是强健,见了儿去十分欢喜。表弟上年已完了姻,倒好个贤能娘子,家中全仗他主持,表弟也亏得他长了许多学问。”岑夫人笑道:“这是怎么说?”岑公子因将每日要他做一篇文章,又不许他与轻薄人往来〔的话叙说一遍〕,道:“今科恰恰三场都与儿同在一号,与他删改删改,他倒得中了二十四名举人。姑娘与他夫妻感激不尽,回来时一家苦苦相留不放。表弟私下又包了二十四两银子暗放在包袱内不叫我知道,直到上了船才与我说知,实难为他这一番亲亲之意。”岑夫人道:“他如今谅来不大呆了。”岑公子笑道:“亏得弟妇管束,比前略好了些。”岑夫人听了这话,心下未免辛酸,道:“你姑姑有了这个贤能媳妇,儿子又中了举,他却正好享福了。只是你如今也正当婚娶之时,虽有雪姐这段姻缘,但如今天涯海角,不知何日才得成就?这是预定不来的,况且那刘老封君原说他不宜预占,有妨亲疏,须待数年之后方得成就,这话必定有困。如今我身旁无人,你出了门,早晚独手独脚,走前走后,甚是不便。这亲事也再迟不去了。我如今已有个主意在此,你明日见过了表妹再作商量。”岑公子见母亲如此说,也就不再言。
母子们说话时,天色已晚。吃毕晚饭,在家堂前点了香烛,又说了一回在省城的话。岑公子候母亲睡了才回书房安歇。因想:母亲方才所说,必有心在表妹身上,但雪姐这段姻缘如何抛撇得下?又想起真铁口之言,却果有应验,但不知这表妹德容如何?明日且见了再作道理。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盥洗毕,整理衣巾,先到严先生家来。严先生一见便道:“昨晚已知岑兄回来,我正要过去道喜,反承先施。”岑公子拜揖就坐,因说起科场之事道:“晚生一时疏忽,误犯了圣讳。后来打听房师是江浦县成公,把卷子特荐上去,两主考各执一见,主意不决。却是操江程公的主裁,竟把卷子进呈御览,不知将来作何发落?想圣度汪洋,未必以此为罪。”严先生道:“这却是件稀少之事,皇上必不肯因微瑕而弃大才,算来在闰十月半边便有分晓。”又道:“如今令堂又得认了令表妹,王公的令爱又拜继了令堂,却成了亲戚了。”岑公子道:“昨日家母说及,实承王公盛德不浅”严先生道:“谅岑兄还不曾到那边去,我且不留坐,待见过了王公,我们明日再慢慢相叙。”
岑公子因即辞了严先生,就到王进士家来。王公已先知道,却在门首等候,见了岑公子便道:“恭喜岑兄回来了。”岑公子道:“昨日家母已与小侄说知,老叔不当如此相称了。昨因小侄到家已晚,不便过来。舍表妹极承恩抚,况已拜在膝下,就是至亲一般。如何使得客套?”王公笑道:“只是未免有僭。”当时一同到了厅堂,岑公子即以子侄礼拜见,道:“今日拜过,名分就定了。”王公谦让不过,即受了半礼。岑公子因请拜见婶母,王公先令老家人进去传说。略坐了一回,里边丫头出来相请,王公就引着岑公子进来。到了后堂,见王夫人站在右边下首,两位小姐随在背后。岑公子道:“小侄初次拜见,还请婶母上坐。”王夫人笑道:“岂敢,大相公只是常礼罢。”王公道:“既成亲戚,不必客套,竟转这边受了半礼罢。”岑公子再拜后,王公即来扶起,然后两姐妹就在下边平拜见了。岑公子见两小姐一般如花似玉,因问:“不知那一位是表妹?”王夫人指着下首的道:“这个就是。”岑公子道:“表妹得婶母抚育成人,存殁均感不荆”王夫人道:“只是从前不知,多有得罪处。”因留岑公子坐下吃茶。王夫人仍走过右边,与两个女儿一带坐下。岑公子只得告坐在左边下首,正与小梅对面。王公倒只好北面相陪。因叙起科场之事,王公道:“贤侄此番竟得名闻天下,胜如中式。大约闰十月内就有好音。”岑公子道:“正不知圣意如何?”王公道:“当今求贤若渴,必不肯因小误而弃大才。我算定八九是准与举人一同会试。贤侄正可因此成名。”
叙话移时,丫头们送过了两道茶,岑公子起身告辞出来,王夫人道:“我已吩咐厨房收拾,留大相公用了早饭去。”王公道:“甚好。”因此同到书房。王公因说:“贤侄的功名是在掌握之中的了,但如今正当婚取之时,此事也再蹉跎不得。”岑公子道:“从前也有几家说过,都不相合。后因同老母前往山东,这三年之内也无暇及此事。”王公道:“以贤侄的才品,必要德容俱备的才好相配,但往他处相求,一时也难于成就。将来功名到手,虽不愁无贵戚相扳,但非亲知灼见,终不放心。如今令堂身边又无人侍奉,断不可再迟。你表妹既拜继与我,我就可以为他主持。况且他年已及笄,德容俱备,与其另为择婿,不如亲上加亲。贤侄回去即与令堂说知,谅令堂亦必乐从,况且又可诸事从省,又可指日完娶,令堂身旁有了侍奉之人,贤侄出门也得放心。岂不是十全其美?”岑公子道:“承老叔至戚相关,回去即当禀知老母。”当下吃毕早饭就告辞回来,将相见情节及王公的说话,一一禀知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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