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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梅》清.陈朗

说话时,郑婆婆已同着媳妇出来,岑公子先拜见了姑娘,这郑璞却笑个不住,自己且不与哥子见礼,只叫娘子与大伯磕头,口里还咽哝道:“叫你装扮装扮,怎的就这般出来了?”和氏娘子也不理他,端端正正朝上拜了四拜,岑公子还了礼。郑璞才与表兄拜毕,一同到内室来坐下。
郑婆婆道:“你兄弟自你去了,竟象发狂的一般,走投无路。去年与他完娶了,幸亏媳妇贤能,他才略改了些。因想念你半夜里常发起梦颠来,惊得人了不得。如今你母亲住在哪里?身子可康健?”岑公子因将别来之事一一说知,喜得个郑璞只是手舞足蹈,说:“何不同舅母搬到这里来住?”又道:“哥哥不要住在学里,那个老人家有些古板,拘束得慌,快些搬到这里来,我叫你弟媳妇好生做茶做饭请你。”郑婆婆道:“你看他还是这样发呆。”岑公子道:“兄弟本质如此,一些无假,其实可敬。”当下郑璞叫娘子快些做起早饭来。岑公子道:“我已在老师那边吃了。今日还要往各处去拜望拜望,明日到这里来吃饭罢。”郑璞道:“如此说,哥哥去走一转,到这里来吃午饭。”岑公子道:“今日老师已是费心端正,约定去吃午饭,不好辞得。明日一准过来。”郑璞道:“你不要哄我,明日若不来,我自己到学里去请你,把行李都搬了来,在这里住好。”郑婆婆也道:“侄儿在学里住,岂不叫人笑话我们?”岑公子道:“侄儿原要搬来,只为老师再三留住,不好遽然辞他。今日回去禀知,明日一定搬来。”说毕,就起身出来。郑璞又再三叮嘱,岑公子就诺,遂往各处去走了一转。午间回学,将姑母相留之事说知,徐老师道:“这是亲亲之谊,搬去也好,幸喜不远,好常到这里来走走。”岑公子道:“门生自当常来领教。”当午设席相待,师生们直叙谈到晚,过了一宿。
次日一早,岑秀方才起来,郑璞已到学里,便跑进书房来逼着岑公子起身。及老师出来,他只作一个揖,话也不说一句,只瞪着眼呆看岑公子。徐老师见他这个光景,笑道:“你想是一早来请他?且在我这里吃了早饭同去便了。”郑璞听了这句话,才笑了一声道:“老师说得是。”当下岑公子收拾行李,叫岑忠觅人挑着先走一步。他师生三人同吃了早饭,又坐了一回。郑璞几次丢眉挤眼,催着叫走,徐老师笑对岑秀道:“他这个样子,只恐你不去,不要急坏了他,我们改日再叙罢。”岑秀只得就告辞了,与郑璞一路回来,于路道:“兄弟为何如此性急?”郑璞道:“我若不发急,他还不放你哩!”
两兄弟说着话,已是到家,此时尚在三伏之日,天气正热。他书房是个泥地,南边地方未免有些潮湿。郑璞却自己早起生了一大盆木炭,放了一把苍术、芸香在内,关上了门。那木炭渐渐旺将起来,烘得里面如火坑一般价热,满屋都是烟气闷祝他回来一开门,烟气外冲,岑秀吃了一惊,看里边时却是一大盆炭火已待烧还。岑秀道:“这是为何?”郑璞连忙谣头道:“不要响,是我早上起来瞒着他们生了这盆炭火把地烘烘燥,哥哥在里住不受潮湿气。”岑秀笑道:“兄弟也太过虑了。”因即叫岑忠同他小厮容儿快将火盆扛出,将窗门大开放出烟火之气。郑璞一直拉岑秀到上房明间内来坐下。
此时他婆媳正在厨房收拾午间肴饭,郑璞自己去取茶来吃。岑秀道:“兄弟近日文思如何?”郑璞笑道:“不瞒哥哥说,比从前熟滑了好些。”岑秀道:“这是用了苦功文思日进,所以下笔敏捷了。”郑璞笑道:“哥哥猜得也着,却是亏了你弟媳妇的教导。”岑秀惊问道:“原来弟媳妇是个才女?”郑璞摇头道:“甚么才女?他又一字不识,全不在行。偏要我一日做一篇文章,又不会出题,拿了一本书指着那一句就要做那一篇,还恐我骗了他,在题目文章上都记了记号,说遇了通人还要对问。及做完了又要朗朗念与他听,若做不完就不许我进房睡觉,比宗师还利害。”岑秀笑道:“原来如此。”他弟兄在上房说话,不料大娘子有心,在窗外听了个明白,转身来告与婆婆。郑婆婆笑道:“这是他第一个心上敬爱的人,又是骨肉至亲,比不得外人,随他说罢了。”当时同着媳妇走来。岑秀与姑娘作了揖,大娘子也万福过,就进里间去了。岑秀道:“兄弟可把近日窗稿与我一看。”这话才说罢,大娘子在里边听见,想道:正不知他平日做的是些甚么,好与不好又没处去问。今听见岑公子要看他的文章,连忙捧了一大卷出来,放在桌上道:“正要请伯伯看看,不知做的是些甚么?”岑公子随手取了一篇看时,题目是:《柴也愚,参也鲁,由也谚》。通篇看了,虽是平铺直叙,文理却还清通。又看了一篇,是经题:《女曰鸡鸣》,也颇平顺。因道:“兄弟近日文章果然比前清通了许多,若再加琢磨,便可驰骋文场了。”郑婆婆也喜道:“如今得侄儿在这里指教他就好了。”大娘子听得说他文章比前更好了,方知平日不是哄骗他,心下也十分欢喜。郑璞见表兄称赞他文章比前好了,就拍着大娘子的肩头道:“你平日不信,今日何如?”大娘子见他又发起呆来,就转身往厨房去了。郑璞当下立逼着表兄与他改了这两篇文章。
已是晌午时候,婆媳两个在厨房收拾端正,叫容儿就端在上房吃饭。岑秀道:“我同兄弟在外边去吃,这里好让姑姑、弟妇在此。”郑璞道:“没得说,大家一同吃吃就是了。那里三桌两席?”岑秀道:“姑姑却不妨,弟妇如何好同桌?”郑璞道:“这样说,且待我们吃过了他再吃罢。”岑秀道:“在此日子正长,却不是常便。”两个正在分说,郑婆婆走来道:“侄儿就在这里吃,我们还未吃哩!”岑秀见姑娘说了,只得坐下,容儿斟上酒来。郑璞酒量原好,又见了岑公子,心下十分欢喜,一面说笑,只顾大杯价吃起来。岑秀道:“我们且吃了饭,到晚间月明下和弟畅饮何如?此时恐怕有朋友来会,吃得脸红红的不好看相。”郑璞道:“哥哥说得是。”因此两弟兄吃完饭就到外边书房里来。岑公子取出两匹茧绸递与表弟道:“这是你舅母在山东带来的,这紫色的姑姑们好做两件衫子,这本色的兄弟好做衬衣。”郑璞笑道:“舅母老远带来,一定是要收的。”就捧了进来道:“这是舅母送的。”交与母亲收了。
岑公子自搬到此,每日有朋友来回看,也有请接风的,到忙了十来日才得清静。看看场期不远,大家打点精神赴试。正是:只缘才品超群出,应有逢迎倾盖来。
不知他两表兄弟如何进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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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真铁口五星断休咎程操江一语解纷争却说岑公子搬在姑娘家居住,他表弟夫妻两口十分恭敬。过了十余日,早又是中元佳节,这日是报恩寺的兰盆胜会,弟兄要同去游玩。一早起来盥洗,吃了点心就同出门。到得寺中,大殿上建水陆道场,香气纷坛,游人如海。弟兄们四下观玩了一回已是早饭时候,就同到一个洁净面馆内吃了面,出来复去塔上游了一回,无非一片繁华热闹。岑秀道:“我们到个清静些的所在去坐坐,避过了午间烈日回去,不要在这里挨挤,甚觉无趣。”郑璞道:“前日有人说水月庵里来了个江西的星相先生,如神仙一般的准。我自哥哥来了,不曾去得。今日我们同去试他一试,看他如何?”岑秀道:“甚好。”
两人一经行来,也有一里多路,却是个僻静去处。来到庵前,见庵门外有个招帖上写着:“江西真铁口星相无差”。进得庵门,果然好座幽闲静室,正中供着一尊弥勒古佛,背后是韦驮尊者。第二层便是正殿,上供一尊如来佛祖。东边一座小门,进来另是三间小殿,供着普门大士。侧首朝东三间客座,门上贴着“真铁口寓此”的条子。
弟兄两个缓步进来,只见这个先生六十上下年纪,须发斑白,骨格清癯,坐在一把交椅上打盹。听得脚步之声,睁眼见有客来,便起身拱手道:“二位何来?”郑璞道:“特来寻你看看星相,你且看我两个今科中不中?”岑秀忙接口道:“闻得先生星相如神,特来请教。”这先生道:“且请坐,待献过茶再讲。”因叫童儿不应,这先生寻到后边来,原来在厨房里睡觉,因叫醒来道:“外边有客,还不起来烹茶!”那童子才呵呵欠欠的起来灌水生火。这先生出来道:“今日是报恩寺的大会,这里住持都去赴会去了。因此无人,实是有罪。”岑公子道:“我们也从会上到来,请问先生星相二事,何者为先?”先生道:“二者原可并参,如今先看了尊相,再看五星,必有相合。”因请岑公子对着亮光端坐。这先生存神注目细看了一回,道:“尊相也不须细讲:三台高耸,五岳丰隆,眉秀春山,目澄秋水,鼻直口方,神清气旺,是生成大贵之相;所欠发脊不齐,早年恐其失怙,库仓略陷,青春微有坎坷,却都逢凶化吉,无妨于事。一交眉运,官禄荣升,前程远大,寿缘可至期颐,子息尽皆玉树,富贵二字已是分定目下。印堂黄明光润,恭喜也不远了。再请把八字一推。”岑公子即写出自己八字,那先生仔细推详了一回,道:“却又作怪,论功名应从科甲得来,但这官禄宫中又变出稀奇品格,偏不由科甲出身。但文昌高映,奎壁相缠,总不由正途却胜于科甲,论爵位当居极品;又喜武曲临宫,官职必兼文武,却是一位大人。失敬!失敬!”岑公子道:“岂敢过望!”因为有雪姐这桩心事,又问:“婚姻不知几时可就?”这先生又推算了一算道:“红鸾发动,天喜照临,婚姻不远,九、十月间必然见喜,但这贵造中尊夫人却不止一位。据理算来,当有三位,却又都是贤能内助,都可同偕到老,真是难得!只是命中有小耗作祟,常为小人所忌,总无妨大局,不足介意。在下是依理直谈,不是虚誉,日后应验,当领重酬。”岑公子道:“再烦与舍亲相一相。”这时郑璞听他两个说话呆呆坐定不动,及说与他看相,才道:“别的都不管他,你只相我今科中与不中?”这先生笑了一笑,请他坐正定睛细看了一回,道:“这位却也是个贵相:双眉耸秀,少年可取功名;两目定光,到老总无厄险;虽带几分拙直,却存一片慈祥:寿过古稀,子有三四。再请写出八字一推。”郑璞笑道:“我却忘记了,你只算我是五月十五日丑时生的就是了。”先生笑道:“贵庚几何?”岑公子道:“与我是同年的。”这先生推算了一回道:“这贵造也应少年克父,最喜金水相生,当得一贤内助,终身受益不浅。论功名,今年正值文昌相照,这举人是稳稳的了,但只可一榜出仕,亦不过六七品之间。却喜贵星坐落命宫,一生多得贵人扶持,到老风光并无坷坎。可喜!可喜!”郑璞听得欢喜,把手在桌上一拍,道:“我若中了,谢你五两银子。”先生道:“五两也不多,中了不要翻悔。”郑璞道:“我从来不说谎,中了包管送来。今日却不曾带得,莫怪!莫怪!”岑公子道:“今日却是偶然到此,不曾多备,先生莫嫌轻亵。”因取了一两银子送与先生道:“改日再得请教。”先生道:“明日高发了,还要领重酬哩!”又留吃了一道茶。岑公子起身告辞,这先生直送出山门而别。
此时已是未末申初时候,两弟兄取路回来。郑璞道:“这个相面先生说得倒也不错,只是说哥哥不从正途出身,这是胡说了。”岑秀道:“星相之言,未可全信,且自由他罢了。”两人于路说话,回到家时腹中已饿。郑璞即叫:“娘子快些收拾饭吃。”大娘子道:“已端正现成的。”郑婆婆道:“你两弟兄在那里吃的早饭?”郑璞就将游玩看相的事与母亲说了一遍,道:“我今科中了,应许他五两银子。只是他说哥哥不从科甲出身,真是放屁胡说了。”当即摆上饭来,两弟兄用毕。郑璞又对娘说:“这相士说哥哥日后官居极品,又有三个嫂嫂同偕到老。”郑婆婆道:“但愿你哥哥做了大官,你便有倚傍了。”岑秀道:“星相的话那里当得真的?”这边姑侄弟兄们闲话。且表过不提。
却说这年南直正考官钦点了翰林院侍读学士汪耀辰,副考官是礼科掌印给事中顾其章,都已进了贡院。至八月初,这通省秀才聚集省会,把各处寓所都住满了。到了初七日,这监临就是操江程公,副监场是布政司参政陆文山,按察副使高兆麟率同内外帘官入闱,甚是热闹。初八日五鼓,众秀才按册点名进院。却好郑璞正与岑秀联着号房,喜得他心痒难爬。等得题目到手,谁不用心作文?这郑璞起了正稿就拿来叫岑秀删改。岑秀就先与他改好,叫他用心誊正,然后自己誊毕,果然字字珠玑,行行锦绣。二人早早交了卷子,头牌放出。三场考毕,也是郑璞的造化,总与岑秀同号不离,回家欢天喜地对他母亲、娘子说道:“我今科一定中了!恰恰三场总与哥哥在一处,他与我把文章都改得好了,不怕他不中。”郑婆婆道:“或者是你的造化也不可知,不然怎么三场恰恰都在一处?只是你果然中了,怎样报答他?”郑璞道:“他是个不望报的,只愿与他一同中了就好同他进京会试。若我中他不中,我也会不成试了。”且不说他母子们闲话。
却说这岑秀的卷子正落在江浦县成公的房里。见了这本卷子,成公大加称赏,以为合场无出其右,因特特把这卷子亲自荐到大主考面前,道:“帘官选得一卷奇文,真是连城之璧,请大人垂鉴。”这汪公接来细细观看,看到中间,连称:“可惜!可惜!”成公问道:“却是为何?”汪公指着道:“这一句竟重犯了圣讳,如何使得?”下半卷就不看了。成公道:“这是他疏忽,却与正文无碍,还求大人通篇一看。”汪公只得通卷看完,道:“好一卷文章!但犯了圣讳,只好有屈他了。”成公见汪公有些执意,又把卷子送到副主考顾公这边来,道:“有一卷奇文请教大人,不知可抡元否?”顾公笑道:“想经你的采择,定然不差。”因接过来,才看到起股,便称赞道:“果是奇才。”及看到这一句,道:“可惜误犯了圣讳,却还有可耍”及通卷看完,赞不绝口道:“这卷文章虽有些微瑕,即不拟元,亦当置之三、四之间。”成公道:“大人不取便罢,若取了必得拟元,置之三、四,倒反屈了他了。”顾公道:“汪公可曾见来?”成公因将汪公为此执意不取的话对顾公说了。顾公道:“待我去与他相商。”成公道:“人才难得,岂可轻弃?还求大人一力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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