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独坐移时,看见天色渐暗,心中著急,将欲不別而行,那知门已反锁,暗暗叫苦,如坐针氈。俄而月到窗上,步出看时,原来却是一所绝大园子,四顾旁徨,十分危急,忽见树林底下,一人悄悄而来,玉卿只道是刁鹤遣来谋害他的,嚇得魂不附体。那人将近,低声唤道:“郎君莫非是华亭魏相公,为何陷入在此?”玉卿向前一看,亦大惊道:“汝是兰英否?”两个对面细认,按不住泪如雨下,兰英道:“将谓与君永无相见之日了,谁想今夜又得会面,但不知为著何事远来此?”玉卿便把私行访察,就细说一遍。兰英惊喜道:“原来相公已中进士,做到按院了,怎么不自保重,误投罗網。”玉卿慌忙诘问,兰英道:“贱妾自与非云姐姐一同赴水,不料遇著一块浮木,再推不开,因此半沉半浮,一直流到宝带桥边,此时天已黎明,恰值刁鹤浙江返棹,遂把妾身捞起,强逼为妻。那刁鹤虽有家私巨万,做人贪恶异常,前月初三,有一本地客人,寅夜投宿,见他身边有银二百七十三两,登时刺死,埋在紫荊树下。今日下午,忽见进来,暗与院君商议,妾在壁边窃听,只听得刁鹤说道:‘察院既是松江,那算命的,刚刚又是松江口气,看他语言动静,十分无疑,若不早除,必殆后患。’只闻院君答说:‘事不宜迟,今夜就该下手。’妾因松江二字,留在心上,不料潜步出来,竟与魏爷相遇。”玉卿连忙跪下道:“若得姐姐救了下官性命,誓不忘恩,富贵同享。”兰英双手扶起道:“魏爷不消害怕,园门锁鑰,俱是妾身掌管,就此作速同行,迟则有变。”遂开锁启扉,乘著星月之光,一直奔到繆奇门首,时已更余。褚贵、关哥就在门前等候,接入內边。玉卿坐定,唤过繆奇吩咐道:“我乃本省按院,一路私行到此,为著第五位夫人,被此处土豪刁鹤,强劫为妾,今早到彼访緝,反受牢笼,少不得即日按临,首拿正法。只是夫人在此不得便,汝夫妇为我雇船一只,小心送到松江,讨了大夫人回书见我,定当重重赏赐。”便叫褚贵取出紋银十两,先作路费,惊得繆奇夫妇,战战兢兢,一齐叩头谢罪。只有兰英不悦道:“我家姐姐含泪投江,一点貞白之心,唯天可表,今日肉尚未寒,老爷便又另娶一位,真好薄幸也。”玉卿笑道:“別后事情,一言难尽,卿若到家,便知明白。”
俄而东方已亮,繆奇夫妇收拾完备,将欲起身,玉卿又问道:“当日丘慕南送至吴江,为何分散?”兰英道:“那日慕南停船上岸,忽被数人捆住,只闻我被棍捕尤继章解往吴县之语。”玉卿便把尤继章三字,写在衬衣襟上,等得兰英下船,玉卿亦便单马赴任。那些书吏门子,尚在路上迎接,嚇得道府厅县,手忙脚乱,挥汗趋迎。玉卿已进入察院了。
次日登堂,便著司隸,把那刁鹤即时拿解,玉卿厲声喝问道:“汝可认得本院么?”那刁鹤只管瞌头道:“小人罪在不赦,惟求早死一刻,就是憲台老爷的天恩无尽了。”玉卿拍案大怒道:“我已访汝罪案,真个罄竹难书,还有二月初三半夜时,那件心事,汝亦记得么?”刁鹤胆碎心惊,不能答辩一句,便掣簽重责四十,著在理刑押到后园紫荊树下,掘尸定罪。自此远近惊服,顿有神明之号。那些贪官汙吏,莫不望风解綬。不上半载,真个豪强斂迹,闔境肅清,到得巡曆既完,捐俸百金赏了繆奇夫妇。
不日进朝复命,恰值閩县李公,奉指拿问,扭解到京,玉卿亦闻这件消息,连夜草疏,代为申辩,辞意剴切,阁部以为徇私不准,本该一体究罪,姑念續著钱塘,宜以本职闲住。玉卿得旨,略不以去官为念,轻车峭帆,一路直到苏州,著人遍访尤继章,乃吴县捕役,登时进拜中尊,备说丘慕南冤诬系狱。中尊再三谢罪,立刻就把慕南释放。原来尤继章,晓得慕南一生豪俠,不肯让人,唯恐縛虎不杀,反受其害,所以绝其音信,将欲置之死地。幸而狱中,遇著一个死囚,叫做蔣狗儿,曾受慕南恩惠,亏他一力周旋,又把钱米相济,因此在狱数年,安然无恙。当日出得狱门,玉卿已在县前立候,便令烧汤洗澡,改换中服。相见之际,悲喜交集,玉卿细述別后之事,慕南备说狱中之愁。是日挑灯细话,直至天明。玉卿便著关哥向前,笑对慕南道:“弟自前岁公车北上,偶在天津客寓,买得此童,彼时就有奉赠之意,不谓迟留数载,直至今日,方能会面。细思金银器玩,兄家自有,惟此一物,足以报兄之德矣。幸乞笑收,弗为推却。”慕南便把关哥细看,只见眼凝秋水,脸带桃花,欣然大喜,倒身下拜道:“晚生去家迢远,一信难通,本谓毙在囹圄,岂意魏爷恩救,今又受此非常厚赠,其是情逾骨肉,自慚绵力,欲报无能,惟有至家,当以小姬驰送。”玉卿鼓掌大笑,便令放船虎丘,饮酒赋诗,宴欢竟日。俱已离家岁久,次早曲唱阳关,临別之时,关哥谢了又谢,合泪而去。
玉卿至家,又添了一个兰英,齐头一妻四妾,俱是艳妆出迎。当夜置酒接风,廣陈水陸,玉卿、非云,并肩上坐,了音、小玉坐在东首,婉娘、兰英坐在西首,猜枚行令,赌色叫牌,言笑戏谑,无不备至。既而饮到更余,玉卿已在醉乡,莞然笑道:“今夜之饮,可谓尽畅极娱,意欲把那鴛鴦绣被与夫人辈,同上合欢床,作一人间未有之乐,不识可乎?”四姬俱掩口而笑,非云正色道:“只怕合欢床上,无福消受。今夜妾自独睡,让君与有福的,同做那被底鴛鴦可也。”玉卿一把扯了非云罗袖,立起身道:“竟醉矣!竟醉矣!语言颠倒,幸乞夫人见恕。”遂携手进房,笑归罗帐。
原来非云喜清幽,寡言笑,虽不吃醋撚酸,然做人持重正气,并无轻佻惰褻之容,就是锦??欢娱,亦惟淡然而已。若是四姬,便是说也有、笑也有、立一会、坐一会,有时弹一曲琴儿,有时投机矢壶儿,到得云雨之际,撒娇撒痴,叫唤肉麻,恣情极荡,所以玉卿每憚非云之严,而爱四姬之趣。自罢职归来,绝口不言朝事,因以后边隙地甚多,使唤匠工構造书室。又登山鑿池,遍栽花木,近池起屋二间,其形式与画船楓树,所以置一匾额,叫做“十闲舫”,每日不巾不履,焚香宴坐,因自称“十闲居士”。
忽一日,外边传进,南京丘慕南特来拜望,玉卿令开了正门,鞠躬迎进。相见就问安已毕,玉卿道:“自在虎丘分袂,忽忽又经数月,江南渭北,岂无云树之思,只不知家事如何,尊夫人向来安否?”慕南笑道:“小姬随后即至矣!”俄而肩輿已到,又有美婢僮仆二十余人,以至箱笼什物累累搬进,玉卿駭然道:“岂是吾兄也要遷到敝郡住么?”慕南道:“非也,小弟自遭縲曳数年,惟与累囚为伍,日有九生而幸獲余生,若不及早回头,跳出是非爱憎之关,只怕茫茫苦海,终有覆溺之叹矣!況受了魏爷大恩,无可补报,故特以小姬奉充箕帚,至于万百千两,丑婢粗童,在达人视之,一粒芥子耳。然以魏爷设有弃嫌,即以赐之尊使可也。”玉卿躊躇不安道:“然则吾兄行止若何?”慕南道:“小弟年近四旬,终难子嗣,又何必巴巴碌碌,替人空作牛马。故以祖遺薄业,吩咐弟侄,今而后闲云野鹤,到处为家,再不作红尘虛梦了。”玉卿道:“仁兄主意已決,小弟不敢强阻,只要多留数月,然后听君远行。”慕南摇首道:“只怕不能遵命了,舟子已在江边等候,今晚一晤,便作东西南北人矣!”玉卿忙令廚下置酒餞行。
是日大陈水陸,廣召宾客,云间名妓数十,悉为延至,纵橫談笑,丝竹满堂,既而日暮酒酣。慕南起身告別,玉卿赋诗为赠道:
此別须知后会遙,留君不住欲魂销;
谁为唤醒英雄梦,试听江头万里潮。
慕南临行,玉卿问起关哥何在,答道:“留在金閶敝寓。”又问道:“尊夫人在內,可要一別否?”慕南挥手不应,決然而去。玉卿不胜嘆羨,送至门首,直待慕南去远,然后回身进房,忙与花氏重新见礼。远別数年,少不得细談衷曲,只为花氏年纪稍长,虽在后来,倒称为第三位夫人。
过了两日正值八月中秋,就在十闲舫內,开筵赏月,未至中午,非云便与了音、小玉、婉娘、花氏、兰英,俱是浓妆艳束,步出后园闲耍。那非云髻上,插一只碧玉簪儿,鬓边略綴海棠数朵,上穿一领大红销金夹襖,外罩鱼肚白的花縐紗衫,下著白紗裤子,嵌金线的鴛鴦绣罗裙。了音五个,俱是满头珠翠,身上桃红罗襖,玄色衫儿,脚下盈盈罗襪,穿著大红紗凤头绣履,都是一般样的,三寸全莲,娉婷嫋娜,后边跟著俊婢数十,只听得喧嘩笑语,趋到园中。玉卿立在梧桐树下,含笑相接,进入轩內时,只见烧香的,下棋的,抹牌的,乱滚滚闹做一团。到得日影过西,便把酒筵开设,真个野味鲜肴,备极八珍之美,遂一齐挨次坐定,慢慢的开怀欢饮。
不多时,只见一轮皓月推起遙空,玉卿把盏在手,不胜欣喜道:“我辈如此欢聚,只怕嫦娥见了,未免恨那廣寒孤零。”非云笑道:“这也未必,只虑他高处清虛,倒要笑人尘情太重。”玉卿抚掌称善,将至更闌,非云因值二娘卧疾不敢久坐,先自进房陪侍去了。玉卿等得非云进內,便与五姬,挨肩擦背,勾头抱颈,百般戏谑,既而笑道:“今夜幸值夫人不在,又遇这般皎月,不若与五位贤卿,就在轩內做一个搅乱鴛鴦会,亦一风流事也。”花氏醉眼也斜,靠在玉卿身上道:“好则好,只怕不像意思。”婉娘道:“你我总是一体,这也何妨。”使唤侍婢取出衾枕,铺在十闲舫一张大涼床上。正是:
群姬共赴巫山梦,不羨鴛鴦交颈眠。
毕竟玉卿搂著五姬,怎生取乐?且待下回细说。
第十二回 半痴僧一诗点化
诗曰:
纵活百年终觉少,风尘碌碌何时了;
为图富贵使机关,富贵不来人已老。
君不见留侯昔日寻赤松,陶潜解缓归籬东;
知足不辱乃真訣,功成退步是英雄。
安得骑鯨上丹闕,且把一肩尘擔歇;
玉簫金管沙棠舟,闲向五湖弄秋月。
弹指光阴又一年,劝君莫惜沽酒钱;
不见秦皇与汉武,只今陵树无寒烟。
这一首七言古体,总是警人,不可在红尘中,把那利名二字,虛哄过日。只为世人,那里有个齐头活到一百岁的,何苦波波吒吒,把那有限光阴,却做千年久计。所以张子房辟穀求仙,那陶淵明拋弃五斗,不为利祿驱使,方见高人一著。说话的,为何讲到此处,只因魏玉卿根器不凡,后来身登玄圃,故表此一番说话做个引头。
且说中秋那一夜,玉卿同著五个艳姬,就在后花园內,铺设巨衾长枕,做一个合欢胜会,急忙拔去簪钗,卸除绣服,只见十条玉臂,粉白香躯,好似琼枝瑤树,光彩相映,玉卿笑嘻嘻的睡在中间,那根八寸多长,肥偉麈柄,昂然立竖,分不开五十只尖尖玉指,争来捧弄。
先令花氏仰眠,腾身跨上,用力一耸,直抵含葩。那花氏便口內咿咿,连声叫快,玉卿一手拄席,一手伸去摸那了音牝户;又把头颈侧在一边,与婉娘亲嘴,却令兰英、小玉,坐在两旁,把花氏的雪白光腿,各人推起一只,遂一连抽送,足有千余。了音被玉卿的指头摳进阴门,不觉淫水浸出,玉卿便把花氏放起,却令了音橫卧,背脊靠在婉娘身上,自即跳下床来,捧起双足尽根抽顶,一口气就有千二三百,弄得了音十分爽利,体颤头摇,频频叫唤。
小玉兰英,看了这个淫骚模样,忍笑不住,只听得婉娘叫道:“你们只管快活,却忘记了我的胸膛,压得酸疼。”玉卿即忙唤过婉娘,却叫花氏做了靠背,了音、小玉把那白腿高高捧起,遂轻一会,重一会,沒头沒脑,也有八九百抽,遂丟了婉娘,又把小玉抱到床上启股就搠,只因玉卿连战三个气力微減,小玉又为看了许多欲火如焚,便觉尽根顶送,不能解痒,急忙翻身扒起,把那玉莖套进,用力乱舂,了音笑道:“好不识羞,只会笑人,为何自己也是一样。”小玉也不回答,只管狠命一套一套的,也不顾捣坏了花心,兰英急得不耐烦,便把小玉扯下,耸身扒起,玉卿又觉精力已足,就将兰英掀在席上,一顿乱抽,足有一千五百。好个玉卿,只在一夜,把那荡春心的五个妖姬,都弄得体酥骨软。只有非云得知,十分不悦,自此朝欢暮乐,不能枚记。
俄而秋去春来,又是一年光景,忽见圣人差著使臣,賚旨相召,玉卿不敢迟延,遂即进京朝见。从此历任憲要,条忽十年,竟做到陝西巡抚,累加工部侍郎。忽一日,为著边事,要与巡按会议,摆著节道,一路吆喝行来,只见一个和尚,光著头,身穿白褡,一直沖进轿前,玉卿大怒道:“是何妖僧?軛敢无礼!”忙令左右拿住。那僧呵呵大笑,化做一阵清风,忽然不见。却有一张字纸,从空落下,手下慌忙拾起,呈上玉卿,只见上边写道:
十载为朝廷,功勳著简青;
望高多被謗,身退始全名。
花落能重发,人亡岂再生;
劝君求大道,记取半痴生。
玉卿看毕,始知是半痴长老特来指示,当夜便与非云商议道:“我以一介书生,为名进士,仕宦十年,一旦官居开府,亦可谓富贵极矣!若再贪恋功名,昧于知止,只怕造物忌盈,位高多险,反不如依了半痴,退归林下,優游泉石,安享荣华,不知夫人主意以为可否?”非云道:“既得神僧现身警悟,相公何必疑问。”玉卿主意遂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