炀帝由内侍拥护着登殿,杨素呈上奏本,炀帝急行展视,方知反了汉王杨谅。不觉惊顾杨素道:“果然不出我公所料。”原来炀帝在没有登位之前,隋主病卧芙蓉轩的时日,杨素即对炀帝道:“他事俱无可虑,只有汉王须防,不如先行下手,剪除了他,免险后患。”
炀帝自是中听,便由杨素伪托隋主玺书,使大将军屈特通赍去,召回汉王。哪知屈特通到了并州,将玺书呈托了汉王谅,谅接视玺书,便知事有蹊跷。只因汉王出镇并州的时候,隋主曾密语嘱咐谅道:“往后若有玺书召汝回都,敕字旁当别加一点,以作暗记,又与玉麟符相合,方可应召入都,不则其中有诈,尽可拒绝,决不罪汝。”汉王便谨记在心。此番接到玺书,书中敕字,并未加一点,又与玉麟符不合,谅便知是伪,虑有他变。便严词诘通,通始终狡狯,不肯吐实。汉王没奈何,仍要通回去复命。杨素即道他拒诏不返,更是深心难测,炀帝深以为然。
及炀帝即位,便下了第二通诏书,却用自己出名,召谅回都。汉王越发置诸不理,反征集兵马,分派将领。汉王原来知弑逆阴谋,便以入清君侧,剪除杨素为名。实因谅与杨素,向不相合,如今闻知炀帝即位,重用杨素,知素定欲图他,不如先行发难,遂署令柱国乔钟葵出兵雁门;大将军綦良自滏口出兵,直逼黎阳;大将军余公理,军出太谷,进逼河阳;大将军刘健由井陉略燕赵;府兵曹斐文安、柱国纥单贵、王(日冉),率兵径趋京师。谅自率精兵三百人,化装混入蒲州城,四下纵火呐喊。城中自相惊乱。蒲州刺史邱和,吓得逾城逃去,谅垂手得了蒲州城池。代州总管李景,起兵拒谅,谅遣部将刘嵩袭景,反被景杀死。
谅不觉大愤,遂调遣乔钟葵往攻代州。另又召回了进攻长安的斐文安、纥单贵、王(日冉)三人,命王(日冉)为蒲州刺史,命纥单贵驻兵河阳,扼守蒲州。乔钟葵奉了汉王的军令,兵临代州城下。代州城的守卒,只有三千人,钟葵攻城的兵士,却有三万人,增加了十倍,声势可称浩大的了。哪知代州总管李景,是个足智多谋、能文善武的英雄,率了三千军士,守得一所代州城池,宛如铁桶一般坚固。任凭钟蔡怎生攻打,只是枉然,有时反被李景率兵出城袭击,倒吃了好几次败仗。
这时消息已传到了隋廷,杨素便上本奏知,偏是炀帝误了早朝,等到炀帝临朝阅了本章,当下便与杨素计议。杨素扬眉奋臂道:“汉王以入除老臣为名,老臣只须拨付五千骑军兵,蒲州城池克日收回,再定驱除汉王的计儿。”炀帝道:“公已年老,待朕别遣他将前去,不须我公亲劳。”杨素大声道:“自古以来,老将立功的甚多,圣上怎轻视老夫?不必圣上多虑,老臣自愿前往。”炀帝闻言大喜,即使杨素率了五千轻骑,往袭蒲州。
杨素早已成竹在胸,星夜不动声色的到了河滨,征集了商船数百艘,藏兵船中,上覆稻草,悄悄的向蒲州进发。天色黎明,已是到了彼岸。纥单贵丝毫没有防备,杨素率兵上岸,一声呐喊,冲杀过去。纥单贵猝不及防,被杨素杀得大败,逃回蒲州城。正是:莫言老将年衰迈,毕竟机谋胜过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依稀花月貌筵间斟酒消磨英雄气牛背读书
话说纥单贵被杨素袭击,单骑逃入了蒲州城。杨素的军兵便也到了城下。汉王所委的薄州刺史王(日冉),夙震杨素威名,自知难与对敌,便即开城出降。杨素入城安民,上书告捷,炀帝大喜,降诏命杨素还朝。素遵召入都,炀帝即授素为并州道行军总管,兼河北道安扶大使。统了大兵,出军讨谅,攻破了汉王各军。谅被困晋阳城中,无可奈何,只得请降。杨素遂允许他免死,谅便开城迎素,素将谅押送长安,料理善后告毕,班师回朝。炀帝设宴劳素,素乘间替谅说情,竟得免死,废为庶民。这倒是杨素的一件好事。炀帝平了并州,坐享安乐。偏是术士章仇太翼上书道:“圣上酉命立金,雍州为破木之冲,不可久居,不如迁都洛阳。且谶言又道‘修治洛阳还晋家’。
圣上如洛,更是应谶。”炀帝原是个好动不喜静的皇帝,即从了太翼的话儿,遂幸洛阳。命长子晋王昭留守长安。
一年容易,又是春回。炀帝以洛阳改为东京,改元大业,始在行宫正式受朝。大赦天下,立萧妃为皇后,长子昭为皇太子。进杨素为尚书令。那年暮春三月,命杨素为东京统监工,督造宫室。杨素便四处召募工役,至二百万人。日夜工作,人多手快,不到两个月工夫,已是造成不少的宫殿房屋。炀帝因东京人少,住户萧条,很觉冷落。乃徙各处的富商大户,尽行居住宫旁,计有三万余户。平空把一个人烟冷落的东京,变作了繁华热闹的场所,炀帝才觉欢心。只是到了晚上,依旧闷闷不乐。皇后萧氏问起原因,方知宣华夫人留在长安的缘故。萧皇后虽觉心中有些醋意,只是见炀帝愁眉不展,深恐他闷出病来,当下却不说什么,暗里却命人星夜奔至长安。用一肩轻舆,将宣华夫人接到了东京。到了宫中,萧皇后故作狡狯,暂时不令炀帝知道。萧皇后却先与宣华夫人亲热了一番,两人合计好了,作弄那个炀帝。
这天晚上,萧皇后着了盛装,打扮得柳媚花娇,在宫中排下了酒筵,请炀帝到来。炀帝到了宫中,见灯火辉煌,酒筵端整,萧皇后又是艳服浓装,面带春色。炀帝和萧皇后平日之间,伉俪深情,原是不恶。萧皇后的姿色,也不失为一个美人,只是比不上宣华夫人罢了,但是从来没有像今晚的光景,炀帝怎的不要奇异。不禁含笑问道:“爱卿今晚这般款待,端的为了何事?”萧皇后也含着媚笑道:“并没有什么事儿,只因日来见圣上闷闷不乐,贱妾引为深忧,今夕故设了酒筵,替圣上解闷的。”炀帝恍然道:“原来如此,爱卿这般深情,朕躬真是万分感激。”当下便一同落座。酒过数巡,炀帝又把个宣华夫人,兜上了心头,不觉酒儿乏味,又是悒悒不欢起来。
萧皇后何等机灵,早瞧破了炀帝心事,却假作不知。故意问道:“圣上好端端饮酒,怎又面色不愉?难道贱妾有开罪的去处?”炀帝慌道:“朕很觉欢乐,爱卿不要多疑。”萧皇后见了这般光景,不禁暗暗好笑。当下一个眼色,使与站了身旁的宫女。那个宫女会意,便悄悄的退了出去。不多时候,又悄悄的领了一个紫衣宫女到来。那个紫衣宫女便捧了金壶,替炀帝斟酒。炀帝正蹙了双眉,念念不忘的想那宣华夫人。紫衣宫女替他斟酒,他正眼也不去看上一眼。猛的紫衣宫女一个失手,将金壶儿撞翻了玉酒卮,酒泼了一桌。炀帝才抬起头儿,正想发话,一眼瞧到紫衣宫女脸上,不觉吃了一惊,怔住在座上,话儿也说不出了。那个紫衣宫女,却不慌不忙的,取了一块抹布,细细的将泼酒揩干净,替炀帝重行斟上了酒儿,悄悄的退立一旁。炀帝却将她从头到脚,瞧了又瞧,兀是惊疑不定,早把个坐在一旁的萧皇后,险些笑了出来。只的借着饮酒,忍住了笑容。
炀帝把个紫衣宫女看够了多时,却也忍不住了,便含疑着问萧皇后道:“那个紫衣斟酒的宫女,怎的以前没有见过,还是几时进宫的?”萧皇后道:“她进宫得没有几天,圣上自是不认识了。”炀帝点头笑道:“她的容貌竟和一个人相肖,简直丝毫无二,爱卿你可知道?”
萧皇后摇头道:“贱妾却是不知,她和谁人相肖?”炀帝顿了一顿口道:“宣华夫人也是这般的面貌,并且身段也相同,要不是宣华夫人在长安,朕定要疑她改装了宫女,和朕取笑了。”萧皇后点头道:“给圣上一提起,果然十分相像,只是可惜这个宫女,却是个哑巴。”炀帝笑道:“怪不得她泼翻了酒儿,不说一声救饶的话儿,真是可惜,生了这副容貌,偏故做了个哑子,怎不叫人纳闷。”萧皇后笑道:“圣上不是怀念宣华夫人,夫人又远在长安,如今这个宫女,虽是不能说话,性儿甚是伶俐。面貌既和宣华夫人相肖,今宵便命她侍候了圣上,聊胜于无。圣上你看可好?”炀帝有了几分酒意,心中原在思念宣华,如今听了萧皇后话儿,倒也有些合意,便点了点头。向那紫衣宫女看时,只见她低垂了粉颈,脉脉含情。萧皇后却含笑说道:“既是圣上允许了,时间也已不早,就请圣上安息。”萧皇后说毕,即离了座儿,一手拽了炀帝,一手拽了紫衣宫女,走入寝宫,她才放了手道:“你们会一会罢。”她便返身走出。拽上了寝门,含笑着走了。
炀帝在寝宫内,将紫衣宫女拥上牙床,见那个宫女,只是憨憨的痴笑,并不宽衣解带。炀帝含笑对她道:“痴孩子别尽自傻笑,快脱了外衣,睡到被里去。”宫女摇了摇头儿,只是不动。炀帝好不纳闷,便先自宽了袍儿,再替宫女解衣。哪知解到了贴肉内衣,炀帝伸手入怀,想摩抚她的鸡头,却有一件东西触手。捞出看时,竟是一个彩色的同心结子,不就是赐与宣华夫人的一个。那个宫女,已是格的一笑,钻进了锦被。炀帝方才大悟,什么哑子宫女,原是心上人儿。不禁哈哈大笑道:“你们串得好,竟把朕瞒在鼓中。”便也钻进了锦被,和宣华夫人算帐。帐儿算得怎样,小子却不能够记得清楚了。哈哈,春宵苦短,又是天明,炀帝出了一身风流汗,早把个闷病治好。
这天兴冲冲的上了早朝,他却下了一道手敕,命监造仁寿宫的宇文恺与封德彝两人,监营一宫,须较仁寿宫伟大美丽。
这道旨意下去,便有一个臣下出班奏道:“圣上宫殿宽洪,园林精美,已足优游燕息,何必要耗府库,劳役人民建造离宫。
不如节财息民,仰见圣德。”炀帝睁目看时,却是蒲山公李密。
密生有异相,面黑若漆,双目炯炯有神,甚有才略,志气雄远,轻财好士。府第中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夙有贤名,震动东京,炀帝也隐有所闻。如今见他出班谏阻,好生不悦。便厉声道:“自古皇帝,莫不有离宫几所,朕建造一宫,卿便妄加非议,朕意已决,莫再胡言,致于罪过。”李密只得默然而息。
等到退朝回转私第,不禁掷冠叹道:“大丈夫不能得明主辅助,即当取而代之。”话声方毕,忽闻背后有人轻语道:“此是何种话儿,大声狂言,不惧灭族不成?”李密回头瞧时,不禁笑逐颜开道:“可儿可儿。”
阅者可知道,在李密背后发言的是怎样一个人物,却是一个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美人儿,原是李密的宠姬雪儿。生得冰雪聪明,锦绣心肠,天付一串好歌喉,清趣纡曼,遂心所欲,都能应弦合节。每逢李密宴客,席上客有艳丽的词章,密即与寻儿协律成歌,靡不娓娓动听。座上莫不相敬,叹为天人,因此甚得密的宠爱。
这天雪儿闻密回了私第,便入书室中探视,听了密的愤言,便婉言相阻。密回嗔作喜,即将朝中的事儿,说给她听了。雪儿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邦有道则言,邦无道则行,公爷难道不知?”李密大喜道:“卿言甚佳,我当永志不忘,今日气候清和,我思与卿同游郊外,卿可能相许?”雪儿道:“妾愿相从。”李密道:“只是今日出游,不要被衣冠束缚,令人奄奄没有生气。”雪儿笑道:“依了公爷的心意,却要怎样?”密笑道:“我拟做一个田野鄙夫,布衣芒鞋,骑牛出游;卿也装作小家碧玉,骑牛相随。”雪儿道:“事却有趣,只是公爷也不必布衣芒鞋,被人见了惊骇。不如一袭轻饰,尽够风流了。妾也毋须改装,毋须修饰,便一同跨牛出游,岂不甚好!”密点头道:“如此甚好。”
当下李密便穿了一件紫色袍儿,取了一卷《汉书》,挂在牛角。雪儿便取了一支玉笛。密又命一个小童担了酒菜,相随在后,便和雪儿各骑了一头黄牛,拣那山明水秀的所在,缓缓行去。一路上熏风扑面,麦浪翻金,不觉得行至了阜涧。那处却是山环水绕,景儿甚是清幽。密便在牛角上,取下《汉书》,高声朗诵。读到开怀的时候,即向小童索酒,痛浮一大白。雪儿却横坐牛背,觉得有兴,便清越越地曼奏玉笛,一阕终时,余音四散。密更抚掌称善,又浮了一白。密却笑顾雪儿道:“如此清游不可无歌,我为卿奏笛,卿可随意歌来。”雪儿笑了笑,便将笛儿授在密的手中。密按了宫商,徐徐吹出。雪儿遂曼转珠喉,轻启朱唇地唱道:喜碧山日亲,把银鱼早焚,销缴了功名分,轺车鸩杖鹿皮巾,也不让黄金印。晚景无多,前程休问,趁明时自在隐,寻几个故人,团坐在荜门,闲则把阴晴论。
歌声歇处,笛尾留音。李密仰天笑道:“今日此游快活煞人了!”不道话声方毕,也有人应声道:“今日此游快活煞人了!”密与雪儿好生诧异,忙向四下察看,却见东首垂杨下面,有一个人策了驴儿,答答的前来。银髯当胸,垂风飘荡。李密失声道:“来者敢是杨公?”那人在驴背上哈哈笑道:“李公清趣,却给老夫打破了。”雪儿定睛看时,方知驴上的老人,便是杨素。当下李密跨下了牛背,杨素离了驴儿,便席地而坐。
小童陈上酒菜,两人便对饮畅谈了一回,方始骑牛的骑牛,乘驴的乘驴,分道而归。杨素回到家中,对他的儿子玄感道:“李密非常人,你可和他深交。”玄感唯唯记下。正是:咬龙不是池中物,老眼原未见识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