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石先生一心只要害云来,选个癸亥灭绝日,又是玄武黑道,周堂值妇红纱杀、往亡杀,白虎入中宫,又是星日马与昂日鸡交争,斗木獬、鬼金羊聚会。许多恶星值日,叫他来时,踏着便死。又有天罗地网,若兜着就死。
却说云来姐收了礼物,将吉期贴儿一看,把手一轮,心中暗想道:"这妖贼果来害我!这些机关,难道我不晓得?"悄悄吩咐段妈妈道:"我进石家之门,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各样物件,可一一为我齐备。"妈妈应允了,回复石先生。石先生大悦,心思道:"这泼贱有些什么本事,只我这些机关也认不破?如今落在我圈套中,看他走到那里去!"於是唤集工匠,把那雷打倒的正屋从新造起来,唤了鼓乐,结了彩轿,大吹大擂,到富家迎接新人。好不热闹,有词为证,词名《鹧鸪天》:佳气盈盈透碧空,洞房花烛影摇红。云来仙女游蓬岛,瑶阙嫦娥降月宫。诸恶退,福星拱,阴阳变化古今同。石公机变真奇诀,又被仙姑道达通。
只见云来坐轿进门,叫妈妈把芸柏香先烧下一炉。原来芸柏香最能驱邪退恶,那些恶星俱回避了。下轿之时,妈妈将地下辅了白布,不踏着黑道:背行入门,不冲往亡;大红绫一姑方,兜了头脸,不犯红纱杀;马鞍跨过,不惹星日马。昴日鸡,被他将五谷吃了;鬼金羊,以寸草降之;斗木獬,以方斗冲之;夜游神,用两瓶酒解之。以此诸般恶星,各各被他解过。拜了香案归房,却没一些事儿。
原来石公只晓得演法,不晓得破法,一些儿不懂。心中想道:"这也作怪得紧,百般演镇他,他却动也不动。今日是大杀白虎直房内,这会儿入房,定被白虎杀死,看他躲那里去!"云来早已知道,来到房内,叫妈妈将青铜镜一面,照着自己,将白帕一方,往新官人背后一兜,不多时,只见那新官人骨碌碌一交跌倒在地,昏迷不醒了。石公慌忙进房,放声大哭,双膝跪下救饶。云来道:"不妨,不妨,待我救他。"取了一杯净水,念个咒儿,将净水一喷,新官人醒了,却是两眼钉定,做声不得,好像软瘫一般。石公想道:"我用这许多心计,指望害他,反却被他害了。叫他不要慌,我又有处。"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金殿捉□娥。
到了次日,石公将天罡诀法看到深奥处,内有杀法,极是灵验。云来是庚戌生的,他到正南方上,用大斧砍一枝带花的桃枝,买一只大雌狗,办备香花灯烛,书下几道符,把云来年月日时写了,贴在狗身上,步罡作法。云来在房,早已知道了,连忙叫段妈妈来,道:"我今番要死也!当初我救你儿子的性命,须你救我。公公在后园作法,此法却是难解,必须死后三日方可救活。我死之时,你可接我爹爹来,要他停三日才可入殓。你等我尸首入棺之时,不要与四眼人见,左手拿个木杓,杓柄朝着斗口,大门上敲三下,连叫三声'云姐',用左脚踢开大门。可一一依我而行。"吩咐已了。
却说石公在后园作法已完,把狗连打七七四十九桃头,左手挥剑,右手搦诀,一剑杀死了那狗。这云来正坐房中,忽然叫声苦,仆倒在地。石公见云来果死了,大喜道:"这番却除了一害,你如何斗得我过!"便去买一口棺材,将尸停於中堂。那妈妈见云来死了,连忙去请富员外来。员外来大哭一场,那石公恐他又用法儿醒转,便要即时入殓。员外决然不肯,定要停到三日。将殓之时,妈妈依计而行,却去大门上连打三下,连叫三声,踢开大门。一声响亮,只见云来一个翻身,跳将起来:"咦!你倒用计要害我死,我偏不死呀!却叫你父子两死在今夜四更时分。"石公看云来跳起,呆了半晌,面如土色;又听他说父子两个却要死在今夜,越发慌了。想着道:"仔的法儿,委实斗不过,费尽心机,倒讨这个祸碎进门,却怎么好?不若求他一番,陪上一些不是,仍先送他回家罢了。"於是双膝跪下,在云来面前,父子两人磕百十个头,道:"今后再不敢冒犯,只求饶耍"云来哈哈的大笑,道:"好货儿,思量要我做媳妇!若饶你父子性命,须一一依我才使得。"石公道:"但凭吩咐,敢不依从。"云来道:你到清净(下缺)。
第六回 李生、徐子
狂妄终阴籍贪金定损身
影响昭昭理可寻,性天岂与物交侵。
眼根所著无非色,身业居多莫匪淫。
贪财竟失清朝节,图利能伤一世名。
祸福皆因举念错,果报徒嗟罪孽深。
天下读书人,十载寒窗,苦心劳志,只求个一举成名,显亲扬姓。但其中升沉不一,潜见不同,也有未经琢磨,少年科甲,一节打通者;也有用尽苦工,中年得意,后享荣华者;也有终岁穷经,暮年一第,受享无多者;也有驰名一世,屡困场屋,到老不达者。此何以故?或是祖上积德,感动天庭,降生富贵之子,或是祖宗坟墓葬得真穴,荫出个耀祖儿孙;或是命里颇可发迹,祖宗福薄,承受不起;或是自损阴骘,神天示罚,削籍减算。故士子进场,甚有借人提掇,而高擢巍科;买通关节,而反病生不测,不得终场,谁知都是鬼神暗中颠倒。这些举子,遇着考试,纷纷议论生风,那些中了的,自夸文章锦绣;那不中的,只恨试官两目无珠。不知自古道得好:文章自古无凭准,只要朱衣暗点头。
怎奈后生辈,平日在个窗下,每每出口夸惊人之句,落笔称经世之文,又且古古怪怪,装作道学真儒;邋邋遢遢,做出名公样子。及至暗室之中,欺世盗名,损人利己,无所不为。遇着一个色字,没骨髓钻去,不管人的死活,意忘却自己生涯。若说到利财,一边没眉毛,只要自得,义理也不暇分辨,名声也不及顾恤。图他暮夜之金,便忘四知之畏;看见金宝之物,那想骨肉之亲!念念守此阿堵,只道可以天长地久,可以垂子荫孙,他却不见世人厚蓄的,也有遇了盗贼,劫夺一空;也有生个败子,荡费几荆正所谓:积金非福荫,教子是良谋。
今说个唐朝有一士子,姓李名登,字士英。生来手内有个玉印纹,清透迈俗,聪明盖世。读书过目成诵,词成鬼服神惊,士林之中,都是推尊他是个奇男子。十八岁赴科,果然首荐鹿鸣。其时鼓吹喧闹,轿伞鲜明,跨马欢迎,士女挨挤而看。李生少年得志,喜气扬扬,人人赞道:羡青年,名誉早,御苑争先到。鹿鸣首唱,白屋增荣耀。百辈英豪,尽皆压倒。试看他跨青骢,越显人儿俏。一举名扬,双亲未老。
坐在马上,眼见妇女悲纷纷杂杂,争先看他。内有口不谨的,称赞他年纪小小的,便中了解元。李登听了,心忙意乱,按捺不祝但是贺客盈庭,参谒无暇,分不出工夫便来谋算到女子身上去。过了几时,稍有余闲。只在居停间壁,有个人家姓张,父亲叫做张澄,经纪营生。止生一女,春天燕来时养的,就唤名燕娘,十分浚但见:芳姿凝白如月晓,举步金莲校翠眉两蹙如云流,秋波一转,含恨使人愁。竹溪花浦能同醉,得趣忘身累。谁教艳质在尘埃,好把金屋贮将来。
一日,李登拜客归来,刚凑燕娘在门前看买彩线。李生出轿,一眼瞟见,好似苍鹰(蝇)见血,钉住不放,连那些家人、轿夫也看不了。燕娘抬起头来,见有人看他,没命的跑进去了,再不出来。李生正血气未字,戒之在色,从此朝思暮想,要寻个计较去偷情。谁想这个女子深闺自重,原不轻自露形,不要说偎红倚翠不可得,连面面相觑也不可得。有那趋炎附势的闻这风声,献策求媒,怎奈无隙可乘。
正是:
任他巧设香甜饵,藏在深渊不上钩。
内中有个豪仆李德,禀白李生:"要此女子,何不为苦血计,寻个事端,奈何他的父亲,自然贡献我主。"李生闻言大喜,即令他去做作,事成重赏。李德竟往狱中通个消息与积贼,扳诬张澄同盗,拿去下狱。谁知他生平守分,邻里钦服,因此愿以身保。适值李登也要去会试,心急,只得丢手,回来收拾行李上京。
到了京中,场前寻寓,有个白家甚是清雅,即便赁居。主人白元,有妻郑氏,年方二十三岁,娆娜娉婷,极是可爱。李登一见,又不觉眉迷目乱,妄想引诱,日夕吟风弄月,逞自己伎俩;华衣艳服,显浪子风流。
见他:
蜂狂蝶乱迷花性,雨意云情觉自痴。
李生终日偷寒送暖,何曾想着前场后常一旦,白元有罪在官,正值巡城御史是李登的乡里,白元道是个居停主人,来小心求他说个分上。那李生弄他妻子不上手,反生了歹意,口里应承,心里思量扎他个火囤。拿个新中式的举人名帖,备些礼仪,来见御史,那御史见个同乡榜首,十分亲密。李生不替他救饶,反行葬送。御史不由分诉,竟将白元捕了。家中妻子着实埋怨。
李生带个陪堂,叫做王倒鬼,乘机将李生想慕芳容的实情,露与郑氏知道。郑氏也是活脱脱得紧的,一心又要救丈夫,夜间故意的妖妖娆娆,月下拜祷。李生此时色胆天来大,踱将出天井来,说道:"娘子求神,甚无影响,不若拜我李解元,倒有速效。"郑氏道:"只为求了李相公,做个惹火烧身哩!"李生说:"今日救火,只在娘子身上。"郑氏笑道:"奴家无水,何从救火?"李生说:"妇人自有菩提水,点点滴滴便能灭盛火。"两个言来语去,讲得入妙,携进兰房。
正是:
忘夫龙虎分争斗,且效鸳鸯稳睡浓。
一来李生少年丰韵,二来郑娘云雨情浓,竟成男贪女爱。惟恐白元出狱,两下间隔,进场草草应付。出榜名落孙山,无颜久住,同年相约归家,一段风流罪过,又付东流了。
及至到家,毫不去温习古书,止在女色上寻求。忽听得邻居王骥家中有个女儿庆娘,却是个破瓜的闺女,妖娆体态,甚是可人。李生日逐走来走去,看见了就要欺心,百般去勾引他。又去教家中接他过来,教他做针指,假意记拜做姊妹,渐渐熟了,也不避忌李生。李生乘时挑弄,那庆娘年纪二八,也是当时日夜戏狎,惹得那女子春心飘荡起来。自古说妇女家水性杨花,有几个能决烈正性的?清清白白一个闺中女子,被他拐上了,朝眠夜宿,若固有之,他家父母来接,竟不放回。王骥也於无奈,不敢声扬,自家隐忍。
那李生专贪色欲,本领日疏,屡上公车,再不登榜。闻叶静法师能伏章,知人祸福,甚悉纤毫。李生斋沐谒法师坛中,说道:"余年十八,首登乡荐,凡今四举,不得一第,未识何故,求师入冥勘之。"法师唯唯,特为上草於掌文昌职贡举司禄之官而叩焉。有一吏持籍示法师,内云:"李登初生时,赐以玉印,十八岁魁乡荐,十九岁作状元,三十三岁位至右相。缘得举后,窥邻女张燕娘,虽不成奸,累其父入狱,以此罪,展十年,降第二甲。后长安旅中,又淫一良人妇郑氏,成其夫罪,又展十年,降第三甲。后又奸邻居王骥女庆娘,为恶不悛,已削去籍矣。"法师趋归语登。登闻之毛骨竦然,惶恐无以自容,终朝愧悔而死。
正是:
美色人人好,皇天不可欺。
莫言室幽暗,灼灼有神□。
再说个徐谦,为新都丞,居官清正不阿。士大夫期许他为远到之器。那(他)自家也道根器不凡,要致君尧舜,做个忠良不朽事业。常见他书一律于衙斋座右:立志清斋望显荣,滥叨一第敢欺公。
清忠自许无常变,勤慎时操有始终。
君亲罔极恩难报,民社虽微愿欲同。
矢志不忘期许意,赋归两袖有清风。
毕竟野有月旦,朝有公议,一日,檄充勘官,上下都仰望他秉公持正,扬善瘴恶,开释元辜,使善良各安生理。赴任之时,也不遗牌,也无头踏,清清净净,如过往客商一般,宿於境上。那店主人徐化前一夜梦见赤衣神道,到他厅堂示之曰:"来日有一徐侍郎到你家借宿,他是朝中贵臣,一清如水,守正不阿,尔可预备供应款待之。"醒来与妻子说知,叹其奇异。次日早起,洁净客房,铺设床帐,一应器具,无不全备,三餐品馔,极其丰洁。果然徐丞来到,徐化连忙小心迎接,自致殷动。徐丞见他十分恭敬,反觉有不自安的意思。无奈徐化既是梦中有应,又是现任官员,怎敢轻慢?并随行家童,一个个都去周到。徐丞过了一宵,次早称谢而去。说道:我愧在家不揖客,出路何逢贤主人。
随程攒路前进。来到任所,少不得门吏健皂,齐来迎候;升堂画卯,投文放告,一应事照常行去。
一日,将前任堆积的案卷取来审阅。内有未完事件,剖决如流,无不称快。但是百姓歌颂的固多,内中要夤缘脱罪的,又怨他执法严;有要谋涅人的,又恨他忒伶俐。吏书只要乘机进贡,阿谀万千;皂快只要奉牌拘拿,欺诳百出,弄得那文案七颠八倒,哄得官府头昏眼恼。一晚退衙,气狠狠说:"清官出不得滑吏手,我一人耳目,真是盘他不过,落得自己清,银子还替吏书趁去。"谁想这个念头一转,铁石硬的肠子竟绵软去了。遇这一个势家,素逞豪强,有一班乡人不知进退,逆拗了他,诬他成狱,也要在他手内覆勘,全怕露出些破绽,已约定丞行的按奈住了,正要乘个隙弄得他过去。
计就钳罢一空网,话揿深冤不得鸣。
谁想衙中一席话传出外边,那些衙门人,原是没缝的鸭蛋也要腌他盐味进去,既有了这个念头,怕不渗入?况又是势力极大的来头,一发容易对付。一旦早堂,清闲无事,那势家又是两衙门方出差还乡,特来拜他。为着一件诬人的事,要来智缚他。先称赞道:"下车来清廉之声盈耳。不肖别无可敬,带得惠泉六坛,衙斋清供。"徐丞初时只道是水,便说清贶自当……后来任满归家,仍游旧地,主人先一夕又梦前神告之曰:"徐公此任,受人五百金,枉杀七十命。上帝已减寿三十年,官止於此,已无足敬矣!"徐丞意谓旧主重逢,愈加隆重,及至相见,淡然毫不为礼。徐丞怪而问主人,告以梦中之事,一一不爽。徐丞闻而骇异,且思此事成狱,非我枉法,何为即注在我的名下为惭德,心中大不其然。然来到家,候部中殊擢,久之寂然,方才醒悟。平生之苦,何为便为五(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