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周森妻子也知丈夫出监铸银户限,欲要见一面,争奈王府关防,封锁得铁桶相似,苍蝇也飞不进去。归家又哭了几日,心中暗想道:"那道人原许我一月后,便见晓报,终不然又成画饼了?"正是悬望之际,只听得外面敲门,开来看时,却是丈夫周森。夫妻一见,抱头大哭,哭个不止。那周森把月宫要银户限,三人获着陈益盗银,及查验一时不见,并自己得放的缘由,说了一遍。他妻子也把道人救了他命,还要力为解纷开豁的根苗,也说一遍,骇得他夫妻又惊又喜,道:"这分明是神明见我们平白受冤救我们的。"双双望空就拜。只见云端内飘飘摇摇飞下一个柬帖来,上写道:周森幸脱罗网,缘妻某氏志行感格,故全汝夫妇。今可速徒他乡,如再迟延,灾祸又至。那周森夫妇看了,连夜远遁,逃生去讫。
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那明彦略施小术,救了周森夫妇,又将银户限去下八宝,用缩银法,万数多银子,将来缩做不上十来两重一条,并八宝俱藏在身边,道:"可以济渡将来。"一日,云游至山东济南府地方,寻寓安歇。那店主人道:"师父,实难奉命,你且到前面看看那告示。"明彦看时,只见上写道:济南府正堂示:照得目今盗贼蜂起,每人(每)潜匿城市,无从觉察,以致扰害地方。今后凡有来历不明,面生可疑之人,潜来借寓,许歇家即时拿送,即作流贼,定罪。倘有容隐,重责五十板,枷号两月,决不轻贷。特示。
明彦看了,便冷笑道:"何足难我!以我的行藏,终不然立在路(露)天不成!"易了服正行,见座栅门上,有一面小扁,写道"王家巷",巷内闹哄哄一簇人围住了一家人家。明彦也近前去看,只一个小妇人,一个老婆子。那婆子摊手摊脚,告诉一班人道:"列位在上,咱这门户人家,一日没客,一日便坐下许多的债,加五六借了衙院本钱,讨了粉头,本利分文不怕你少的。不消说,只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件不靠这碗水里来?你守着一个孤老,妆王八酣儿,不肯接客,咱拼这根皮鞭断送了你!"一五一十骂个不祝那小妇人只是哭哭啼啼,一声也不做。这些看的人,也有插趣点掇的,也有劝的,纷纷扰扰,不一时也都散了。
明彦便悄悄问那鸨儿道:"你女儿恋的是谁?"鸨儿道:"是孔公子。"明彦道:"莫非孔长史的儿子么?"鸨儿道:"正是。"明彦暗道:"那孔长史虽然在宁王面前破我法术,然亦不失为正人。如今看起来,不如将这桩事成就他儿子罢!"便对鸨儿道:"我如今要在你家做个下处。"便袖中取出十两雪花银,递与鸨儿。鸨儿笑欣欣双手接了,道:"客官在此住极好,咱这女儿虽则如此执拗,随他怎么,咱偏要挫挪他来陪客官就是。"明彦道:"我这也不论,况公子与我原有交。"鸨儿道:"一言难荆咱家姓薛,这女儿叫做玄英,自从梳拢与孔公子相好以后,打死也不肯接客,为此咱也恨得他紧。"当晚,鸨儿也备了些酒肴,叫玄英陪。玄英那里肯来?鸨儿得将酒肴搬到玄英房里,邀了明彦,鸨儿也自来陪。玄英见鸨儿在坐,不好撇得,只得也来陪。当下明彦也就把些正经劝世的话讲了一番。那鸨儿逢人骗般,随风倒舵,也插了几句王道话。那玄英心中暗想道:"有这般嫖客?莫非故意妆些腔套,要来勾搭不成?且看他怎么结局。"不言不语,也吃了几杯。那鸨儿脱身走出,悄悄将房门反锁了,暗想道:"若不如此,怎消得他这十两银。"那玄英便道:"足下也好请到外面安歇了。"明彦道:"正是。"要去开门,只见紧紧反锁上的。明彦故意道:"不然同娘子睡了罢。"那玄英道:"小妾不幸,失身平康,亦颇自娴闺范,既与孔郎结缡终身,岂有他适?所以妈妈屡次苦逼,缘以孔郎在,不则一剑死矣!"明彦听了道:"此真女中丈夫也!"便一拳一脚,登开房门,叫鸨儿出来道:"你女儿一心既为孔郎,不易其志,与那柏舟坚操何异?我明彦也是个侠烈好汉,岂肯为此产明勾当,有玷于人,贻讥于己?且问你家食用,一日可得几何?"鸨儿道:"咱家极不济,一日也得两数多用。"明彦道:"不难,我为孔郎日逐代偿罢了。"一对一答,整整混了半夜,鸨儿又收拾一间房,与明彦睡了。
到次日,玄英见明彦如此仗义,写一个柬儿,将情意件件开上,叫个小厮去接那孔公子。不一时,小厮转来道:"孔相公因老爷初回,不得工夫,先回一个柬儿在此。"玄英拆开看时,上写道:日缘老父返舍,未获一叩妆次,彼此怀思,谅有同心。接札知明君任侠高风,而能神交尔尔,殆过于黄衫诸豪倍蓰矣。竖日谒诚奉谒,不既。
次日,公子果然来访明彦,感谢不荆少顷,见一个苍头,挑了两架盒子,一樽酒。公子向明彦道:"意欲奉屈至舍下一叙,恐劳起居,特挟樽领教,幸宥简亵。"明彦也称谢不遑,就叫鸨儿、玄英四人同坐,他三人也都把肝鬲道了一番。明彦见孔公子是个风流人物,玄英是个贞节女子,便每人赠他一首诗,孔公子也答谢了一首。明彦从袖中摸出一颗珠子、一枝玉环赠他二人,二人俱各赞赏称谢。鸨儿一见,便眼黄地黑道:"怎这珠子多大得紧,好光彩射人哩。"明彦道:"这是照乘珠,夜晚悬在壁间,连灯也不用点的。"鸨儿便把玄英扯一把道:"既蒙相公厚情,咱们到收这珠罢,好省得夜间买油,这是咱穷人家算计。"大家也都笑了一会。明彦便对公子道:"玄英为兄誓死不二,兄也该为他图个地步,或纳为如夫人,或置之于外室,使玄英得其所安,方是大丈夫的决断。"公子道:"小弟去岁亡过先室,尚未继娶,如玄英之于小弟,小弟岂忍以妾分置之?但老父薄宦初归,俸余其淡,妈妈又必得五六百金偿债,是以迟滞至今,安有负订之理。"明彦道:"此说何难,弟当措千金为君完璧。"公子称谢道:"明早当即禀明老父,以听命也。"又吃了一会酒,大家散讫。
公子次早起来,那晓玉环遗在桌上,适值四方有些人来访,竟便出去迎接。孔长史多年在任,不知儿子学业如何,近来看那种书,一到书房,看见桌上一枚玉环。便惊讶道:"这是宁王府圣上所赐之物,前为妖人骗去,如何在此?"竟自拿了,公子一进门,便问他原故。公子初时也遮掩,被父亲盘不过,便把明彦原由说了一遍。孔长史也不做声,竟修一封书与同官。众官将长史书并玉环献上宁王,宁王惊讶,始信妖人幻术,即下令严缉妖人。
孔公子心中不安,若不说知,有误此人,况当日非此银完璧,并赠环珠,今不救走,非丈夫之所为也。竟来见明彦,将父在书房见环修书,同官奏缉妖人之事说知,叫其连夜逃去,勿留受害。明彦笑道:"吾见玄英贞节女子,公子风流人物,一时触动,仗义任侠,吾今本欲济人饥寒,解人困厄,如此用心,岂不望报!"正在徘徊,忽然一道清风,管师至矣。哈哈大笑道:"贤弟行事,与上天好生无异,无一毫私心,无一点欲念,真不负吾所传矣!但宁王严缉吾弟,此处岂可久留?"说罢,二人化作两道彩云,冉冉而去。孔公子、玄英二人知是神仙下降,成其姻缘,望空拜谢不迭。
一日,差官到长史家,着讨出妖人。孔公子及鸨儿受逼不过,只得拈香望空哀告,祝道:"神仙,你明明说解人困厄,今某等受此困厄,为何不来一解?"拜了又祝。不一时,只见云端内,飘飘摇噎…第三回 刘烈女显英魂天霆告警标节操江水扬清系彼松柏,岁寒凌霄,挺节而弗私邪。吁嗟兮,凤友凰,鸣锵锵,胡为牖穿雀角,衅谤云张。吁嗟兮,万古心,一丝绝,维彼石泐,维彼江涸,而乃声光与斯湮没。我笑世人碌碌庸庸,无迹可树,无名可传,单只经营算计,愁衣愁食,为妻妾做奴仆,为儿孙作马牛,看看齿衰发落,空手黄泉。这样人,凭他子孙满堂,金珠盈箧,不得个好名儿流传千古,一旦死了,总与粪土一般。甚有高官显爵,受了朝廷厚恩,不思赤心报效,到去反面降夷,屈身臣虏。细细参详,端只为儿女肠热,身家念重,恋恋浮生,决不肯提起一个死字儿,以致青紫无光,须眉少色。倒不如一个红颜女子,烈烈轰轰,视死如归,为夫君增气色,为自己立芳名,充他这念头,能为夫死节,必能为君死忠。只为皇天差了主意,不生他在青云队里,到落他在红粉丛中,岂不可惜!
话说浙江杭州府仁和县地方,有个刘镇,字元辅,原是武举出身,曾做宁波水总,现在军门标下听用,因住候潮门外南新桥大街。其妻颇娴女范,于天启二年七月廿二夜间,梦庭前老柏树,忽然化作青云一道,上天结成五色彩云,飞堕到他身旁,醒来说向元辅,不知主何吉凶。元辅道:"老柏乃坚劲之物,化作青云,结成五彩,倘得一子,必然青云得路,想不失为朝廷柱石,劲节清标,能与天地间增些气色。此梦定然是好的。"语未绝口,只觉身腹疼胀,到已牌时分,却生下一个女儿,元辅道:"这梦如何应在女子身上?这也不明。"且喜此女生来自聪明伶俐,却又端庄凝静。十岁来的时节,唤做大姑。这大姑再不逐在孩子队中间行嬉耍,只是坐在母亲身旁做些针指。那母亲见他伶俐,先教他认些字儿,将那《孝经》教他读了,又将《烈女传》细细与他讲解一番。大姑道:"古来烈女,孩儿俱已领略一二,到是我朝人物,未曾晓得,求母亲指教。"那母亲将靖难时,惨死忠臣之女,约有九百余人,都发教坊为娼,不屈而死,如学士方孝孺,妻女贞烈,不能一一尽说。即如解缙、胡广二人,俱是学士,胡学士之女,许配解学士之子为妻。后来解缙得罪身死,圣上把他儿子安置金齿地方,胡广悔亲,要将女儿另配别人。其女割自誓,毕竟归了解家。侍郎黄观,夫人翁氏,也生两个女儿,因得罪死于极刑。圣上将翁氏赐于象奴为妻,象奴喜从天降,领到家中,要为夫妇。夫人道:"既要我为妻,可备香烛,拜了天地,然后成亲。"象奴欣然出外去买香烛。那夫人携了二女,同死在通济桥河下。这都是宦家之女,不必尽述,我且将本地百姓人家几个烈女说与你听。有个烈女,叫做许三姑,其夫青年入学,未嫁身死。许氏闻之,痛哭数日,满身私置油衣油纸,与母亲往祭灵前。痛哭一场,焚帛之时,将身跳入火中,油衣遍着,力救不能,遂死。这是景泰间远年之事。即近天启元年,梅东巷住有个沈二姑,其父沈子仁,把他许与于潜县中俞国柱为妻,夫嫁夫亡。其女在家,守孝三年,父母逼他改嫁,到三更时分,悄悄拜别父母,怀了丈夫庚帖,投河中而死。其时抚按题请建造牌坊,旌扬贞烈。
有诗为证:
赴水明心世所奇,从夫泉下未归时。
萧郎颜面情何似,烈女存亡节忍移。
连理萎□鸳对唤,空山寂寞雉双随。
柏舟芳节留天地,薤露哀章泣素嫠。
其母讲解已毕,大姑便叹息一声道:"凡为人做得这样一个女子,也自不枉了。"其母看他年纪虽只是十岁,志向便自不凡,因道:"古人说得好:'国难识忠臣。'男子之事君,犹女子之事夫;男子殉节谓之忠,女子殉难谓之烈。然忠与烈,须当患难死生之际才见得,故又云:'愿为良臣,不愿为忠臣。'那患难死生,是恁么好事?只愿天下太平,做个好官;只愿家室和睦,白首到老。'烈'之一字,用他不着便好了。"大姑道:"患难死生之际,那个是要当着他的?只是到没奈何田地,也须从这个字走去,才了得自己本分内事。"其母大加称异,心中想道:"这个女儿,后来毕竟能尽妇道的,但不知恁么造化的人家承受他去。"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媒婆,来与大姑说亲。那大姑连忙避过了。其母问媒婆道:"却是那一家?"媒婆道:"是吴都司第九子,今住镇东楼下。"其母连忙去请刘元辅来说知。元辅道:"这个吴都司是我世通家,况小官又读书的,极好!极好!"媒婆见元辅已应允,如风一般去了。与吴都司说知,吴都司择定好日,率了儿子嘉谏去拜允。刘元辅见了女婿,十分欢喜。那女婿果是如何?看他:举止风流,何异荀令之含香;仪容俊雅,不减何郎之傅粉。想其丰度,如此霞举,笔底自能生花。
拜望已毕,吉期行礼,把那钗环珠花、黄金彩缎,齐齐整整,摆在桌上。两个家人施了礼,递上一封婚启。元辅展开观看,那启云:伏以七月瓜辰,金风蔼银河之影;百年丝约,玉杵联瑶岛之姻。爰订佳期,周届吉旦,恭惟老亲翁门下:白雪文章,紫电武库。雕弧负橐,期清塞上风烟;彩笔登坛,会草马前露布。千军总帅,万里长城。挟策祖计然之奇,传范守班姑之诚。女娴四德,门备五长。固宜乔木之兴怀,应咏桃夭之宜室。乃者弱儿,方惩刻鹄;甫令就傅,初识涂鸦。既生瓮牖之寒宗,又非镜台之快婿。赤绳系武,紫气盈庭。掷玉留款,宝细横眉倩丽;折花比艳,青梅绕榻盘旋。用涓吉以荐筐篚,敬修盟而联秦晋。
刘把总接了婚启,收下礼物,款待行媒已毕,徐徐捧出康帖、鞋袜诸礼,亦修答启一函。启云:伏以高媒作合,已纳吉而呈祥;大贶惠施,荐多仪之及物。占叶凤鸣,光传鸾影,恭惟老亲翁门下:山川献瑞,星斗腾辉。类申甫之生神,膺国家之重奇。清平镇静,寝刁斗以无声;怀远保宁,偃旌旗于弗用。郎君袭六里之天香,石傍摹篆;弱息咏一畦之雪色,林下续胶。辱传命于冰人,盟谐两姓;赞分阴于乔木,欢缔百年。惟幸因可为宗,顿忘本非吾偶。谨伛偻而登谢,敢斋沐以致词。伏冀钧函,曷胜荣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