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夫人,回到家中,见门封锁,竟打开进去。“我是朝廷命妇,谁敢与我作对?勒我未完钱粮么?”这些官府,晓得赦了一半,又完得差不多,都来省事。及至夫人取得书房银子到京时,若素已先到朱祭酒家里,钱粮俱完足了。母子相见大喜。十二月初二日,刑部题疏。等朝廷旨下,却不比府县做事易,直至二十二日,长卿方得出狱。次日,楚卿到朱祭酒家拜贺。两下致谢毕,老夫人在屏后看见,欢喜无限。遂进去在若素面前,称贺楚卿风流俊秀。若素心上如小鹿般撞。想:喜新因何此时不来开口?甚不可解,又不敢对父母说。转是夫人问起银子,若素叹道:“父亲虽弄出狱,只是孩儿身上大费周折。”夫人道:“亏你那里借来,还他就是。”若素道:“肯要银子有甚难处?只今一家女儿吃了两家茶,竟无主意在此。”夫人惊问道:“你向有见识,为何做出莫头脑事来?”若素将喜新当初到家缘故说一番,“原来是吴子刚,前日又遇着衾儿,今中了举人,特送银入京。孩儿只假装了遇着,苦却不得,被他逼受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这是一种费力气处。”只瞒起家中换鱼之事。又将秦小姐赠银求婚述一遍,道:“也有些难摆脱。”夫人急与长卿商议,长卿道:“虽承吴子刚美情,但未曾会见我一面,又未曾当面考诗,这婚事争不出口的。既有秦小姐机会,倒可两全。”若素又将楚卿娶过沈廉使之女,更以衾儿为妾,并厍公子之事,亦陈述一番。长卿道:“那有甚么?沈廉使之女,这是谤辞。衾儿作妾,或者有之。若厍家之事,得了他的银子,倒要提防。吩咐家人并朱家人,只说我有两个女儿,你是第二个便了。那吴子刚,少不得来会试,挨到其时,俟黄榜后定夺就是。”夫人道:“这策甚长。”至正月初六日,长卿住在朱家不便,另赁一寓。楚卿来贺。初八日,楚卿央程朝奉来说亲,沈家回说:“妆奁未备,恐做起亲来有妨书业,俟科场后罢。”楚卿无奈,只得丢下。不题。
且说子刚,自楚卿别后,到庄上先起了几间从屋,前边又造门面数间。到正月初,因是遂平籍,赶至本县起文书。急急回家,往返已经半月。你想,那衾儿是待雨娇花,子刚是青干久旷。半月在家是夜夜成双的,忽离多时,片刻难过。今才到家,又要远别,怎么舍得?因对子刚道:“夫人小姐,待我不薄,临行赠银三十两。今我在此,胡叔叔自然对他讲的。意欲同你上京,代他料理嫁妆,完我心念。不知你肯否。”子刚道:“要去不难,但试期已迫,若水路同行,便误我大事。也罢,二月间归德府有程朝奉亲眷家小上京,我着个老管家,带两个使女,约会程家,合雇一只大船同来罢。”衾儿大喜,收拾行李。子刚赶路先行,二月初一到京。楚卿接着,两人各叙别后事情。及三场考毕,大家得意。明日,两人到东宣门游玩,遇见一个长官。仔细一看,却是俞彦伯。楚卿大喜,唤了一声,下马相见。原来是解花银来京。叙述一番,各说了下处。
明日,楚卿去拜彦伯,烦他催毕婚日子。彦伯道:“自当效力。”两日后,彦伯来说,检定三月初十。楚卿大喜。至二月中,楚卿会试,中第十一名,子刚中第八名。两人得意。子刚欲去拜见长卿,楚卿道:“再迟几日不妨。”
那沈长卿,正在家料理若素嫁资,忽报录的打进来。急问时,门上贴着:“捷报贵府贤坦吴爷讳无欲会试高中第八名。京报舍人王昌。”夫人闻得女婿中了,欢喜无限。出来看时,长卿说其缘故。夫人惊道:“此事怎处?”夫妇二人,同到若素房中,道:“楚卿中了,尚可分说。今子刚中了第八名,稳稳是个翰林,要弄到上本了。”若素道:“只凭爷爷作主。”忽见李茂入来,进禀道:“外边报录的没人睬他,乱嚷起来。不知老爷如何打发。”长卿与夫人商议道:“此事怎处?若认了,就要做亲了。胡家已与俞彦伯定过日子,明媒正娶,怎好退婚?若不认他,如今正在兴头,三百六十个同年,就要费口了。”夫人无策可处,转是若素道:“说不得了,且去招认他。吴子刚处尚未订吉期,他若争论,待孩儿再扮做公子,娶秦小姐来,与他说明,凭父亲嫁与那一个罢了。”长卿道:“我倒忘怀了,还好还好。”遂吩咐李茂,打发赏使酒饭,停妥出门,即唤郑忠等三四个家人,分头去置妆奁物件。
长卿入内,宋妈妈走来道:“报录又到了。”长卿没好气,不去理他。无奈,无家人在外,只得踱出去。刚跨出屏门,众人一齐拜贺。长卿道:“甚么要紧?第二报了。”众人道:“我们是头报,怎说第二报?”长卿道:“你不看屏门上的?”众人也道:“你不看屏门上的?这是胡爷。”长卿急走去看,却是“胡璋中了第十一名”。喜出望外,请众人坐,进去说与夫人女儿知道。举家庆幸,一面打发报录不题。
初一日,子刚来拜,长卿不在家,传进一个门婿帖子。若素见了,又添了一番愁绪。第二日,长卿回去回拜,却不在寓所。初三殿试过,楚卿中二甲第二名,子刚中二甲第五名。又报到沈家来。子刚赴琼林宴,谢座师,连忙几日,总不曾遇见长卿。长卿吩咐家人去买《序齿录》。取来一看,又没主意起来。子刚下边也公然注着《沈氏》。想道:此事必至大费口唇了。不如趁他未开口,先将秦小姐事说明,庶免吴、胡两下争着。长卿遂往子刚处,他又出门拜客,不遇,急得眼睛火爆。至初十日清早,子刚才见着长卿,要拜起来,长卿断然不肯。子刚移椅,下边坐了。长卿道:“老夫有一言,虽承厚意,但小女之事,并无与新元公订盟。昨接帖,并报录,俱以婚称,甚为骇然。不知何据。”子刚道:“敝房沈氏,去秋因厍公子之难,蒙楚卿兄见赠,知是岳父远族,自幼抚养如子。不胜感德。因其父母俱亡,是小婿欲攀仰泰山之意。”长卿丢下一半鬼胎道:“原来如此。此女自幼聪明,老夫视如己子。今得配足下,终身有托。老夫又得佳婿,万幸也。”心中想道:原来若素听错了,认楚卿娶了衾儿。又一巡茶罢,长卿见子刚并不说起若素,心内想道:他不提起,我要与他说甚么?遂作别起身。
长卿到家,与夫人述其始末。夫人道:“如此就不费气力了。”但未曾与若素说得。若素害羞,又不好去问。当日,楚卿奠雁已毕,到晚上,花轿到门。只听得花炮震天,鼓乐刮耳,一派灯花,塞满街道。夫人见如此热闹,十分欢喜。走到楼上一望,吃了一吓。只见灯上大字,却是“内翰吴”。急急下楼,到里边唤李茂去问,一边与长卿说知。李茂去问掮灯的:“你们是那一个吴家?”众人道:“遂平吴子刚老爷家。”又急问轿工时,众人道:“好笑,女婿家也不晓得。我们是前门外程朝奉家,系新科进士吴子刚老爷下处来的。”看官,你道为何?原来程朝奉是个大商,在京城开三五处绸铺典铺,专与豪宦往来。今子刚新中,入翰林,又是房主,如此扮头,连这三五处铺子,新置起“内翰吴”灯来。子刚又是好名的,因楚卿做亲,自己又买几十对灯。这些各典铺奉承他,都送灯来。所以,二三百盏灯都是吴字。楚卿自己竟不曾备得。那些掮灯抬轿,也有典铺里的,也有雇来的,只说他的兴头话,谁晓得内中原故?李茂忙进来回复。长卿跳起来道:“有这等事?”急唤郑忠:“请媒人俞老爷来。”原来俞彦伯与吴子刚俱在前边,看新人起身。见郑忠来请,彦伯遂进厅。揖毕,长卿道:“当初,蒙尊驾作伐,原说是鹿邑胡楚卿,为何灯轿俱是遂平吴子刚的?事关风化。”彦伯笑道:“兄台原来不知。楚卿与子刚结为兄弟,如今子刚移居楚卿宅上,所以楚卿出来就寓在子刚典铺。楚卿只身,灯轿俱是子刚替他备的。方才奠雁的,难道不是楚卿么?”长卿听了,释然,遂作别了,打发女儿上轿起身。
未知若素心上如何发付喜新,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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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戏新妇吉席自招磨为情郎舟中各吃醋词曰:翠被香浓,笙歌乍歇,洞房佳景思量。含羞解扣,欲上牙床。无端几句调情语,弄一天好事乖张。娇娘啼泣,论黄数点,急煞新郎。闻言非忍,恶口相伤。恨少年心性,忒觉猖狂。把千金一刻,看做平常。今宵轻恕风流过,恐伊家看惯行藏。且教先授波查权,硬着心肠。
——右调《高阳台》
当夜,新人轿到寓所,傧相掌礼,交拜,引入洞房。合卺酒毕,楚卿替他除下珠冠。若素偷眼一看,此惊非小,原来是喜新。暗想:父母好糊涂,向说是胡楚卿,甚么又是吴子刚。又转念:饭店时原对我说,“有本事两个都是我的”,想必他脚力大,楚卿不敢与他争。如今总是姻缘,只索凭他罢了。只见楚卿斯斯文文,作一个揖道:“夫人,下官当初偶到上蔡,闻得夫人才貌无双,特央遂平县尹俞爷说亲,令堂不允。后来闻令尊大人选诗择婿,故欣欣而来,不意选中。那时,下官甚喜。但夫人大才,未经拭目。今夜花烛洞房,正《花魂》、《鸟梦》两诗会合之时,肯赐捧览,以慰鄙怀否?”若素听了,又惕然道:这个是胡楚卿。喜新原对我说,年貌相同,一时难辨。今日果然。因答道:“闺阁鄙词,不堪污目。”楚卿道:“夫人才欺谢女,慧轶班姬,正宜夫唱妇随,何须过逊?”若素遂取拜匣开了,检出《花魂》、《鸟梦》的诗,放在桌上。楚卿闭上房门,把诗在灯下细看。当时,若素觑楚卿,举止雍容,言词宛丽,暗喜道:比喜新更胜一筹。看官,为何一人而前后不同起来?不知当初做书童时节,见了若素,虽然风流妩媚,未免心慌意乱,进退轻福及至京门外,店中相遇,虽则大模大样,却是言尖语辣,有凌逼的意思,若素满心提备,先带一分拒他的主意,却不曾有倚翠偎红的款致。今日中了进士,妻子已到手,大红袍、犀角带,心安意适,讲话也自在了,举动也官体了。所以,若素一双俊眼,就视得胜于喜新。意思起来,心内十分欢喜。楚卿看完诗,忽然点头道:“意如月上海棠,韵似花堤莺啭。具此慧心,焉得无红叶传情、蓝桥密约之事乎?”若素听得,悚然道:“呵哟,此话何来?必须说个明白。”楚卿道:“是尊婢衾儿对我讲的。他说,当初吴子刚慕夫人才貌,扮做书童,投入贵府,曾与他联吟迭和,后来令堂知道,惊走了,不曾到手。下官所以疑到此处,或者衾儿瞒我,替夫人赖着些他话不可知。”若素哭起来,骂道:“衾儿这贱丫头,彼时你看上了喜新,偷我的诗稿与他。你如今已独占乾坤,却要在我名下谤我是非。我与你不得甘休。”对楚卿道:“如今衾儿在那里?”楚卿道:“在我家里。”若素道:“这个亲做不成。我是路柳墙花,明日送我回去,叫衾儿来,对明白再做区处。”
看官,你道楚卿心上,本是了了,无非调情取乐的意思。见若素认真起来,哭个不止,没奈何走近身边,陪着笑脸,将左手从后面搭在若素左肩上,把右手衣袖替他拭泪,道:“下官原是取笑,夫人息怒。”若素把身躯一撇,推开楚卿手道:“另事好取笑,这话可是取笑的?”只是哭。楚卿唱喏赔礼。若素道:“放屁!你甚么人敢强奸我?”楚卿道:“低稳些,外人听见不雅,那有丈夫强奸娘子的?”若素道:“谁是你娘子?”楚卿道:“不过取笑,衾儿并无此言。甚称夫人守礼。”若素听了,心上暗转道:如此吴子刚,是个好人,我身子就无事了,只娶秦小姐与他便妥。遂答应道:“这是真的么?”楚卿道:“怎么不真?今番息怒了,请睡罢。”若素道:“初相会,就如此恶取笑,必等衾儿来,当面一白。”楚卿道:“素知夫人冰清玉润,今又见才貌出群,心中得意,故取笑一句。是我不是了,不必介怀。别样事等得衾儿,这个,衾儿替不得你。”遂搂过来。若素皱着眉,含着羞,只得凭楚卿宽衣解带,抱上床来。正是:娇姿未惯风和雨,吩咐才郎着意怜。这事,按下不题。
却说厍公子,当日吓坏了。一边着人挨访,自己连夜入京,不敢对父亲说。后来挨访的回报,俱说远近并无踪迹。厍公子听了,暗想:必定自溺死了。当时也就丢开。及至今日,自己不曾中,闻得沈家中了两个女婿,初十日才嫁出去,心上疑惑起来。先着人到朱家一访,谁知沈长卿托过的,门公道:“沈家有两个亲生小姐。”那人又问:“你家小姐可曾到上蔡去么?”门公道:“娘舅家里,常年去惯的。”及到沈家来访,正遇着李茂。遂问道:“沈老爷共有几位小姐?”李茂见这人像官宦人家的,遂应道:“三位。”那人道:“都嫁了不曾?”李茂道:“大小姐嫁与遂平吴翰林;第二个是娘舅家里,嫁与厍举人;第三个前日嫁与鹿邑胡翰林。”厍公子得了此信,心上忧惧道:“一向长卿在刑部牢,不曾去探候。倘或问起女儿怎么处?只得与父亲商议,又替他题一本,是买好的意思。朝廷准下,改抚大同等处。长卿猜知其故,往厍家致谢,回说不在家。长卿令李茂问门公,道:“我家小姐在此,好否?老爷因家中多事,未及问候。”谁知厍家也预先嘱托门上,答道:“你家小姐另住别宅,不曾进京。”李茂回复长卿。明日,厍公子备一个门婿帖来拜见,长卿见了。茶罢,恐厍公子不安,先说道:“二小女虽非己出,原是远族侄女,因彼父母双亡,老妻抚如己子,书画诗词,色色精巧,老夫素所钟爱。今幸配贤婿,所托得人矣。”厍审文肚中转念:还好,幸喜得是继女。因答道:“原来不是岳父所出。”说完,两个翰林齐到,三位姨夫会面,推让半日。长卿道:“依小女排行罢。”审文居右,楚卿居末,子刚居中。茶罢,长卿留酒。审文苦辞。说道:“小婿别令爱多时,明日就要回乡,当回去料理行装。但岳母尚当拜见。”长卿假意道:“老妻渴欲识贤婿一面,奈方才朱襟兄家请去了。”审文怕话出马脚,遂说道:“后会有日。”作别出门而去。三个说起好笑。以后,厍家也不来,长卿也不去。那里想:继女自不关切;这里也不去截树寻根。各自心照,乐得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