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忠知主人归来,就要度主母去的,悲喜交集,只得一一领命。挹香便对爱卿、小素道:“我们就此去罢。”说着向西北角上一招,只见飞下三只白鹤,夫妇三人跨鹤而升。金氏门中两代白日升天,亦是古今罕事。家中子女见父母升仙,总有一番悲切,我且不表。
再说三人跨鹤高翔,不一时已至清虚中院,挹香覆了院主,院主命爱卿小素暂至留绮居,与众美人作伴,挹香另居涤尘轩,修身养性,不在话下。
再说邹拜林,自闻挹香修仙之后,终朝思念故人。嫁女未几时,又遇吟梅丁内艰,以致离别。现升兵部侍郎,钦命往浙巡抚子民。在京别了同僚,又别姚、叶两友,束装赴任,又寄书与吟梅,叫他同佩兰到任会面。吟梅得信,便与佩兰驾舟至杭,拜见岳父。拜休询知挹香已经得道,度了妻妾归仙,十分钦羡,倒觉自己亦恍然参透尘心。便道:“贤婿,你明年三月中服阕,令妹终身亦可与他完结。”吟梅道:“是。”住了月余,告辞回苏。
流光如驶,又是一年。爱卿、小素在留绮居与众美人炼气修真,深得玄妙,果然天上与人间大不相同。挹香在涤尘轩息心静性,住了一年,觉胸次了然,毫无渣滓。
慢提天上,再说人间。吟梅是年端整嫁奁,送妹到浙,以遵父亲临行之嘱。又与幼琴娶了陈氏小姐,然后进京,与叶伯父说明,替亦香完姻事毕,尽心供职不表。
再说拜林,在杭嫁女婚男,向平愿毕,自己也有厌绝红尘之意,便上本辞官。圣上容其养疴归里,拜林非凡得意,挈了妻妾子媳、仆妇家人,归田吴下,将一切家务交代妻儿,自己端整求道事不提。
再说叶仲英嫁女之后,又与两子完婚。自己官至太仆寺卿,两个儿子之中,一已中式北闱,职大官高,阖家欢乐。谁知乐极生悲,谢慧琼奄奄一病,竟弃红尘。仲英凄惨不堪,官也不想做了,看破红尘虚花幻诞,便向梦仙述其故。梦仙亦久有此心,便道:“此事正合我意。”斯时官为刑部侍郎,独操生杀之权,虽秉政清明,究竟恐有屈抑,所以这顶乌纱早已厌绝。闻仲英言大喜,各修一本辞官。梦仙有三子二女,也替他们婚嫁,剩一第三儿子,聘了一位户部郎中之令嫒,也算向平毕愿。过了数日,圣旨下来,准其告病。二人也不停留,束装旋吴。重振门庭,祭扫一切完毕,便将家事托付后裔,云游四海而去。
再说拜林,料理家务毕,别了妻妾出门。虽则他们总有许多不忍分离之态,拜林慕道心坚,漠然不顾。芒鞋竹杖,任意遨游,至终南山,方才遇一异人,学成道术。嗣后任意往来,或探幽南岳,或采药西山,行踪无定,岁月不知。真个是:知
身心尘外远,岁月坐中志
看官,你道这金、邹、姚、叶四人,为何都要慕道?一慕道便遇异人,何修仙复如此容易?原来有个讲究。这四人一则夙有根基,二则不辞险阻,所以有此地步,非我作者无稽妄说也。
要知采药遇友,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六十二回 邹拜林弃官修道 金挹香采药逢朋
话说拜林自从慕道以来,得遇异人传授道术,居然超尘绝俗,心无窒碍,任意邀游,一无羁绊。或采药深山,或寻仙高岭,真个无忧无虑,闲旷非凡。一日,登终南山绝顶,砉然长啸,披襟岭表,俯视绝壑,放歌曰:
前年眺览终南雪,著屐携壶侣堪结。酒酣直喝冻云飞,峻岭崇山望明灭。去年我向梦中游,渡岭穿山路百折。此时心境颇清旷,仙窟游踪更奇绝。野鹤穿云路若蟠,衰猿唳水泉空咽。琳宫玉宇耸巍峨,四顾形神俱爽彻。饥来嚼透玉池冰,倦处还依瑶台月。玉池冰,瑶台月,上下茫茫两高洁。到此身世浑有无,但思飞入消虚之府神仙阙。回忆吴中青楼真如梦,画栋珠帘改恍惚。六街灯火焰初腾,九衢歌管听未阕。我友企真空钟情,云散风流一时节。真娘墓上春草萎,虎丘山外愁云裂。同人顿起绝尘想,成仙岂与凡世涉。吁嗟乎,人山修道亦颇难,崎岖羊肠要登涉。我今行住坐卧具在道中参,万缘一扫肠空热。
拜林歌罢,背后一人拍肩而言曰:“邹拜林,好自在耶!此时还不回去见师父么?”拜林回头看时,见是童子,便笑曰:“师父未曾唤我,我何妨终日邀游也!”遂不理童子,望前山采药而去。忽然忆念挹香,徘徊半晌,倚石而卧。
真个是无巧不成书。那日挹香因院主不在,独自一人驾云而往深山采药。但见峰峦叠翠,猿鹤不鸣,倒也十分清雅。挹香便按落云头,到深山中游玩。四顾无人,觉心旷神怡,胸次豁然。行了十余里,峰回路转,幽境别开。复前行,崎历落,绝豁风号。正瞻望间,远远望见一人,在着松荫之下石上盘桓。挹香上前细视,却是拜林在石上瞌睡。挹香大喜道:“原来林哥哥也在此修真了。”于是便轻轻的唤道:“林哥哥,我金挹香在此。”连唤了三声。拜林睡梦中听见“金挹香”三字,连忙立起,便细细的对挹香一看,果然不错,大喜道:“香弟,我与你一别八年,时深想念,后闻你慕道弃家,十分钦慕。如今吟梅已赐殿元,小女已适令郎。又闻你度了二位嫂嫂归班,但不知在何处山中。我方才正念及你,不意恰巧相遇,真奇事也!”挹香道:“弟自弃家之后,不知历了无数山川,受了无数磨折,方能到得警幻山中,投拜警幻道人门下学道。三年后,警幻师说我是月老座下金童,理该归班,所以送我到清虚中院。林哥哥,你道这清虚中院是什么所在?原来就是昔日梦游之境,你对林黛玉拜的所在。我到了那里,遇方素芝、陆丽春等,又遇琴音、素玉、秋兰三人皆在留绮居,俟月老发落。弟见了月老,月老命弟回家去度爱卿、小素归班,又说什么三十六美都要到齐。弟于是驾云至吴,重返家庭,吩咐一切,即同爱姐、小素妹乘鹤归山。现集于留绮居,弟另居于涤尘轩。今日因院主下界去了,弟偶尔闲游,欲思入山采药,不期遇见林哥,真三生之幸也。林哥哥卧于石上,弟来唤醒而聚谈,不输于李源、圆泽之高风焉!请问林哥哥何由至此?”
拜林道:“兄闻得你得道度人,深为羡慕,况你也素知愚兄红尘之味,本来厌绝,只为欲行难行,所以羁迟。如今上报父母君思,下有宗嗣可续,向平愿了,洗尽六根,还是前年到终南山,投净凡道者为师,得登彼岸。”挹香听了大喜,于是并坐石上,畅叙一回而别。
挹香至清虚中院,见院主尚未归来,便往留绮居看众美人。瞥见谢慧琼亦在,挹香惊讶道:“慧嫂嫂,你如何来了?”慧琼道:“香叔叔,我病辞尘世,幸得到此。”挹香道:“原来慧嫂嫂谢世而来,仲哥哥得无悲悼耶?”紫琼道:“香叔叔,我既谢世,那晓仲英也学香叔叔一般看破红尘,同了梦仙伯伯一起辞官,也去修仙了。”
挹香听了大喜道:“慧嫂嫂,难得我们四个好友,都有心慕道,不愧生前莫逆。”慧琼道:“香叔叔,不要说好友若斯,即我们好姊妹亦然。”挹香道:“然也,否则今日留绮居中,讵能与慧嫂嫂会面?”慧琼道:“香叔叔……”正欲说时,只见鬼卒同王竹卿至,挹香见了便道:“竹姐姐,你为何同鬼卒到来?”竹卿见是挹香,便道:“挹香,你也在这里么?”挹香道:“我在此长久了。”竹卿道:“我从阴府而来。因路径模糊,欲留阴司而不至此。因冥君说我亦群芳圃里之花,必须到此,请月老发落的。”挹香听了,方知底细,便道:“姐姐,你昔日留书志别,令人无限凄楚。意谓相逢无日。孰知留绮居为聚美之所。今日姐姐到此,实是天缘。”主
说着,只见袁巧云姗姗而来,挹香上前说道:“巧妹妹,我与你判袂以来,瞬经十载。自从你从良之后,令人无日不思,此时再晤,亦是前缘未尽也。”巧云道:“你为何也在此?我闻得你筮仕余杭,割股救亲一事,深为钦羡。又闻荣升知府,莅任杭州,请过青田等拜斗二天,尊府两大人白日升天,甚为奇事。你报丁忧而归,后闻令郎钦赐状元,愚妹十分欢喜。又闻令郎丁艰,不知为着何人?”挹香道:“孩儿们丁艰,却是为着琴音、素玉、秋兰三位。”巧云骇道:“三位如今也谢世了么?”挹香道:“不但三位,连爱卿姐、小素妹也谢世了,俱在留绮居,少顷自可相见。”巧云道:“原来如此。”挹香道:“自你远适之后,他们或先或后,个个别去,迨我浙地解组而归,仅剩慧卿、雪贞、丽仙、雪琴四人了。所以我决计修真,弃家访道,得遇大仙,始有今日。如今又服了归真反本忘情丹,觉尘世之繁华,绝然不忆。”巧云道:“原来有许多曲折,吾远隔了些,却是不能晓得。”说罢入留绮居,与众姊妹相见,共诉离衷。
挹香正欲回涤尘轩,忽见褚爱芳莲钩窄窄而进。挹香见了爱芳,便嚷道:“爱芳妹,我金挹香在此。”爱芳星眸斜溜,果见挹香,喜得笑靥生春,便道:“你倒也在这里!我自从良东国,勉强留书诀别,十余年中,好不系肚牵肠。你如何到此?”挹香便细细的说了一遍,又道:“姊妹们已有十余位在此了。”爱芳大喜入内。甫进留绮居,忽土地又送陆丽仙到,挹香上前迎接道:“丽仙姐,你也来了么?”丽仙见是挹香,便道:“你好。为什么你去修仙,竟不别而行?令人惦念。如今你倒先在此逍遥快乐了!”挹香道:“好姐姐,非金某寡情,若别你而行,你们总要挽留的,我故不敢到来。我若回头不早,焉有今日?”说着,又问道:“不知姐姐于归谁氏?为何也到这里?”丽仙喟然叹曰:“如我之薄命,还要从什么良!如今是偶抱微疴,竟容我弃世。昨日黄昏,离魂到此,飘飘荡荡,不知历过了多少沙漠沉沉、阴风惨惨之处,方能到来。”挹香听了,亦嗟叹不已。
丽仙道:“你可知幼卿姐又在风尘中了?”挹香听了大骇道:“这话何来?他好端端从了张观察,为什么又要沦落烟花呢?”丽仙叹道:“红颜薄命,千古定论。他自适张观察后,谁知这位张观察乃是一个假惺惺之辈。始因爱其缠头私蓄,才貌动人,半觊其多金,半贪其艳色。他既骗人财到手,便欺凌弱质,薄幸时形,狼籍名花,朝凌夕虐。震努时如狂风摧嫩芽,暴雨折娇蕊。设有纤芥微端,便厉加威势,吵闹不休。使得幼卿姐莫可存身,只得潜窥青琐,密启朱门,效文君夜走临邛之事。方冀脱鹰鞲而离虎穴,谁料竟被他们知而赶上,交与有司究讯。”挹香急道:“这便如何?”丽仙道:“犹幸风流县令,解释其情,谓观察曰,渠既私奔,你也不必再令他归,负此丑名。待他再择佳偶从良,别寻生计。一面嘱章幼卿速选良人,再行具结。以此时赁屋西美巷中,复溷歌楼,几个旧好仍来保护,尚无摧折之虞。最可怜者,花癯月瘦,大减芳姿;绿叶成阴,心伤杜牧。即闺中韵事,亦非复曩时之多兴致也。再欲从人,犹恐失眠,你想可恨不可恨,可怜不可怜?”
挹香听了,跌足大叹道:“我昔日原劝幼卿姐要细心选择,勿致误适匪人。况这张观察是个南京人,俗谚有南京拐子之说,切勿遭其诳骗。他说什么‘世俗之言岂可作准,此人甚是钟情,不至误托’。敦知果应我言,此时只怕悔之晚矣。”主
挹香与丽仙正在琐琐,忽闻仙乐盈盈,异香袅袅,清虚院主驾云而归。陆丽仙遂至留绮居,挹香遂归涤尘轩。说也奇怪,一入此轩,将一种柔情扫空心地,不要说章幼卿不在心上。连那留绮居中之美,亦浑若莫闻。
越日,清虚院主传挹香到来,谓挹香道:“汝至留绮居,查三十六美可曾到齐?”挹香领命,便往留绮稽查众美。
不知如何回覆,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众美人重逢仙界 四好友再聚山坳
话说挹香奉了月老之命,到留绮居来,只见朱月素、武雅仙、朱素卿、郑素卿、林婉卿、陆文卿、吕桂卿、胡碧珠、胡碧娟、孙宝琴俱在其中,挹香一一相见,细数之,三十六美之中,独少一个章幼卿。挹香叹息道:“幼姐姐为何如此参不透风尘之味,而犹恋恋红尘?”无可如何,只得去覆了旨。月老道:“既剩月娥一人,待我去见了散花苑主,再行定夺。”于是月老便驾着祥云,望万花山而来。晤见苑主,说明其事,道:“窃查章月娥尘缘已满,理宜重入仙班。”苑主道:“既已如此,可烦君命金挹香往凡间一走,度渠归班可也。”月老遵嘱,驾云归山。吾且住表。
再说姚、叶二人,自从尘缘看破之后,四海云游,恰巧遇着拜林,也在终南山拜从净凡道者为师。那日,偕了拜林来看挹香,同至清虚中院,正逢院主到万花山去了,所以得晤挹香。二人共倾积愫,细达衷怀。挹香又同仲英等到留绮居中来,与众美人相见。仲英见慧琼,又添出一段凡情,盖缘入道未深,故有此许多磨折。叙了良久,忽报院主归来,四人无可奈何,只得分别。
再说月老到了山中,传到挹香,便道:“你可下界,度章月娥归班。对他说,情缘已尽,不可再恋。速去速来,切勿耽误。”挹香领命,便驾起云头,往吴中而来。到得西美巷,见门前车马依旧喧阗。其时乃三月初旬,恰是幼卿诞辰,所以许多旧好新交在那里祝寿。挹香想道:“待吾来扮一乞儿进去,看他们可还认得我金挹香否?”他便运动仙术,变作一个乞丐道士,身上穿一件百衲的道袍,手托香盘,科头跣足,直闯进内。门上见了他,便道:“这里不信僧道的,不要进去!”挹香道:“贫道不是来抄化的,特来与你小姐谈谈的。”那门上道:“你这个人敢是疯的不成?我们小姐声价自高,往来的不是名公巨卿,便是墨客骚人,吟诗作赋是他的手段。若说要与你一个乞丐道士讲什么经,你不要疯,快些出去!况且出家人也不好到繁华场中来的。观你如此情状,又不像有钱的人,快些不要做此痴梦了!”挹香笑道:“你又来了。你们小姐,我知道,不是欺贫爱富的人。况且我与他是个素来相识的,他无有不肯相见。若说出家人不可游戏,难道‘三戏白牡丹’的故事没有的么?如今你们小姐难道还是昔时的小姐么?”说着大踏步而入。门上正要阻住,挹香已是升堂矣。进了厅堂,众绅士见是挹香,又看他如此狼狈,咸称奇异。因他儿子在宫伴读,又加他是昔日风流公子,所以都趋前相见,问他为什么至此。挹香笑而不言。众人固诘之,挹香便指自己这双足道:“贫道两脚扫空愁恨地,一身飞破奈何天。”说着,便大踏步到幼卿房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