挹香听了,点头称是,乃道:“尘寰中难道竟没有如我的痴情了么?”道人道:“有虽有,第皆由好淫中得来。”挹香笑道:“如此我的痴情从何而见?”道人道:“君之痴情乃情之所钟,不期然而然,而非好色好淫者之比也。试观君之于小素、秋兰可见矣!小素一侍婢,君初遇便生怜惜,况非倾国倾城,仅不过冶容合度而已。君乃愿谐燕好,不以微贱轻之,此君之钟情一验也。吴秋兰一贫女也,路遇匪人,君能保护,相逢不相识,君能抚慰。此君之钟情又一验也。其他如与钮爱卿舔目,为朱月素昏去,此等事,好淫好色者必不能为,而君以为之,非钟天情者乎?”斋
挹香听了道者一番言语,既知他是个不凡之辈,便请问姓氏。道人道:“贫道乃悟空山觉迷道人是也。因偶过此间,闻君乃多情,特来一见。方才君言参破情禅之语,据贫道看来,只怕不能践言。想你家中五美,都在月媚花姣之候,你若看破红尘,使他们孤鸾寡鹤,何以为情?还是不要去看破的好,想你也未必肯看破的。”
挹香道:“道人,你这句话说差了!我金挹香岂是泥而不化的人。我如今见色知空,决不肯再堕孽海、复恋尘缘的了。”说罢,将自己做的那篇《自悟文》递与道者。道者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今夫章台柔柳,最能牵公子之魂;别院痴梨,每易滞佳人之梦。绿珠红玉,名士追随;楚馆秦楼,痴生寄托。纸醉金迷之地,山温水软之乡,苟其裹足不前,安得同心相遇。红绡寄泪,裴御史只为钟情;《金缕》征歌,杜秋娘也曾写怨。虽月地花天,何妨适志;而云巢雨窟,实足愁人。况乎粉薮香窝,过繁华而一瞥;情波欲海,劳缱绻以几时。仆也历情缘之万劫,锻炼成痴;证慧业于三生,溯洄尽幻。悟空花于镜里,识泡影于水中。今日骷髅,昔年粉黛;眼前粉黛,他日骷髅。玉貌娉婷,即五夜秋坟之鬼;翡翠眷恋,乃一场春梦之婆。转瞬彩云,忽悲暗月。绿章上奏,难留月下婵娟;朱芾重来,已杳帘中窈窕。因知色即是空,或者空能见色。青莲座上,学如来烦恼蠲除;紫竹林中,愿大士慈悲普救。壮心枯寂,已如堕溷之花;尘障屏除,不作沾泥之絮矣!
那道士看了,点点头道:“君既有心,何患不能升仙入道。后会有期,贫道就此去了。”说着化阵清风,杳然不见。挹香十分惊讶。
过了数日,挹香欲与吟梅对亲,便修书与拜林,求他女儿与吟梅作室,愿将小兰与拜林为媳。未半月得了回书,拜林己皆应许,又替亦香对了陈传云之女,幼琴对了姚梦仙之女。
韶光易过,又是一年。吟梅已是十岁,文章诗赋无一不精,挹香又甚喜。那年却有岁试,挹香便命吟梅入场考试,县府试俱列前茅。到了院试之期,挹香送他进场。学宪因吟梅幼小,亲自试他作文,吟梅不慌不忙的献艺。学宪见他文字空灵,诗才雄杰,便谓吟梅道:“你抱此奇才,日后必定在我之上。”吟梅躬身谦让了一回,又对答了几句,方才交卷而出。
要知吟梅进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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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小辈公然连捷 道情勉强寻欢
话说吟梅考试毕,专候出案。到了那日,报人到来,吟梅却进了第一名泮元,阖家欢喜,邻里亲戚们都啧啧称羡。挹香又写信进京,告知拜林。其年又是大比之年,挹香欲陪了吟梅往南闱乡试。其时乃六月初旬,吟梅在着书馆中,挹香与爱卿等去看他。吟梅接进,爱卿坐定,众美也来。挹香又问了一回吟梅的学问,吟梅一一对答。爱卿道:“试期在迩,快些努力芸窗,专心经史,若得连捷南闱,也不枉我们一番抚养。”吟梅答道:“爹爹母亲所训,孩儿敢不谨遵。但是孩儿自己知道,蟾宫香桂,何虑难攀。”素玉道:“虽然如此,勤愤芸窗,究为好事。况且书囊无底,不可自负功深,或作或辍。”素玉说罢,爱卿连声称是,吟梅也唯唯听命。知
时光易过,又是七月初旬了。挹香命家人雇定了船只,择于乞巧良辰同吟梅登舟解缆,往金陵应试。一路无词。到了十六日,舟抵金陵,俟学宪录遗后,挹香便命家人去寻了寓所,然后起舟登岸,专等试期。到了临期,挹香便送吟梅进场,叮嘱了一番场中之事,吟梅方才进场。头场毕后,吟梅的三篇文字却甚佳妙。复进二场,五艺亦皆圆熟。三场策论,条对详明。挹香看了,心中暗暗欢喜。又耽阁了几天,始归故里,待等重阳风雨,耳听好音。
转盼间已到重阳,报船络绎而来。那日,挹香正在书馆中与吟梅说话,忽听外面一棒锣声,喧然而至。往外问之,却原来吟梅竟中了解元。
挹香大喜,即命吟梅望北叩谢了恩,又赏赐了报人。又到梅花馆来报喜,与爱卿道:“夫人,你可知吟梅竟中了解元了。我想他年才十一,即能大魁虎榜,却是古今罕有之事,你想可喜不可喜?”说着深深一揖。爱卿便还了一礼,乃道:“这是你家素来积善,祖德宗功,所以有此喜事。”正说间,吟梅进来拜见父母,爱卿命坐在旁,看他如此髫龄,竟能发解,心上更加快乐,便道:“孩儿,你如今名扬天下,我面上也有光耀。”吟梅便答道:“这皆母亲等训诲殷勤,所以今日孩儿得邀荣显。”说罢,见四位母亲一齐而至,见了吟梅都十分欢喜,并皆称赞,又与挹香、爱卿称贺。挹香便择了二十四日开贺款客,命侍儿治酒,与五位美人及吟梅一同在梅花馆饮酒。到了二十四日,诸亲朋都来贺喜。府县各官及三大宪俱到,闻得吟梅年少多才,特来见识,顺道贺喜。顷刻间门庭显赫:挹香治酒相款,曲尽主人之礼,忙了六七天方才清静。
挹香乃想道:“如今我的向平愿也算毕了,若不早早抽身,还要等到何时?”主意已定,便命人至梅花馆各院,邀了爱卿等五人与着吟梅、亦香、幼琴、小兰四人到来,便说道:“你们小辈大的大,功名成就的成就,婚姻又替你们定的了。你们四个人须要孝顺五位母亲,克勤克俭。我的素愿也遂了,我欲云游四海,访寻道学,隐避嚣尘去了。”
说着又对爱卿道:“爱姐,你我相叙十余年,蒙你操持家务,教子成名,我也心感无既。如今我已参破红尘,欲寻隐避,你们不要伤悲,托你将几个孩儿们好好的完了姻,将家事交代吟梅,你的干系也脱了。我非忍心弃你们而去,因思人生如梦,若不早日回头,只怕一失人身,万劫难超,那时悔之晚矣。我如今慕道求仙,或可免堕轮回。俾得能遂我愿,得道后我自然要来度你们同登仙界的。”
众美人听了,着急道:“是何言与?是何言与?访道求仙,虽是超脱尘凡之事,但是子女皆幼,叫吾们五个女流如何支待得下?”挹香道:“这倒不妨,我当唤总管金忠到来托他。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无有不到之处的。”爱卿听了,流泪道:“虽然如此,此计断不可行。”挹香笑道:“我主意已定,有什么可行不可行。”琴音、素玉、秋兰、小素齐道“你既欲往修仙,何不等男女长成之后,然后行此一举才是。如今遽欲前行,岂非太匆迫了。”挹香冷笑了两声,也不回答,命侍儿唤了金忠进来,说明其事,嘱道:“公子年幼,千万当心。一切杂务,你须照应。”总管流泪道:“为何主人竟有慕道之行?”挹香道:“你不要管我。我托你的事情,你须牢牢记着,快些出去罢。”总管只得退出。
爱卿等见挹香真个要去,便大哭道:“你真个要去修仙了么?”挹香道:“大丈夫放下屠刀,立成善果,有什么恋恋不休之事?”爱卿等五人说道:“你既要去,我们五个人都死在你眼前,然后让你去。”正说间,只见素玉、秋兰二人足飞凤鸟,身驰绿野之堂;发散鸦鬟,头触紫英之石。幸得侍儿扯得快,未曾丧命。真个个惊飚骇弩,猝尔难防;碎玉沉珠,全然弗顾。挹香见他们如此情形,谅来不可同他们明说的了。便心生一计,说道“依你们的意思,必须待子女们婚嫁毕后,方才肯让我出尘避世么?”爱卿点点头道:“正是此意。”挹香道:“这却我不能待。你们必要强留我,我当俟吟梅孩儿取了媳妇,就要动身。”五美人听了道:“如此就是了。”于是大家转悲为喜。吟梅等知道父亲不去,也各放心,告辞出外。爱卿便命侍儿端整酒肴,摆放于园中逸志堂,一同饮酒。
席间,爱卿说道:“我看这挹翠园天然幽雅,也有琪花瑞草,与仙家一般,为何你还要修什么仙?”挹香笑道:“爱姐,你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挹翠园可以时时游玩,我们的人亦可以百年不老,我不要修什么仙,访什么道,所恨彩云易散琉璃脆,一旦无常万事休。试问挹翠园可以带到棺中去否?”爱卿道:“这句话倒也不差。”
小素道:“这些话我们不要去说了,来寻些乐事玩玩罢。”琴音道:“不错不错。”素玉道:“投壶可好?”众人称善。于是素玉便坐在一只椅中,命侍儿摆好了壶儿,便投了二乔观书、连科及第、杨妃春睡、乌龙入洞、珍珠倒卷帘几样名色。众人一齐饮酒称赞。秋兰道:“我来打个秋千可好,”琴音道:“好好好,我也久不玩了。”便挽了秋兰到海棠香馆来,挹香与爱卿等俱随在后面。俄而已至海棠香馆,秋兰与琴音两个人,两只玉手挽定丝绳,将身子立在画板之上,教两个侍儿往来迎送。那秋千飞在半空,犹如仙女飞升一般。古人有诗云:
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两上人玩了一回,停了一停,秋兰说:“打秋千最不可笑,你在上面笑了,腿要软的,只怕一时滑倒。”说着又命侍儿相送。耍了俄顷,不料那画板甚滑,又是高低鞋儿捉不牢,只听得呛啷一响,把秋兰擦了下来,众人连忙来扶,幸得扳住架子,不曾跌着,险些把琴音掀了下来。于是琴音也下来了,笑说道:“我倒没有跌,你倒几乎滚只元宝儿。”琴音说着,秋兰犹红着脸儿姣喘不定,挹香便扶了他回至逸志堂。
忽然不见了爱卿,挹香道:“爱姐到那里去了?”侍儿道:“方才见他一同在这里看玩秋千,为何一霎不见了?”挹香道:“我去寻他。”于是步上迎风阁,绕出媚香居,行过杏花天,穿到绿天深处,几处找寻,一无踪迹。正欲回身,便兜到红花吟社,从窗外经过,忽听得里面姣声轻脆,在那里诵读《一碧草庐词钞》,连忙进内道:“爱姐,你好害人寻得够了!”爱卿道:“方才见你们玩秋千,甚是可怕,所以逃到这里来的。看你的词钞,果然空灵一气,填得十分合拍。怪不得昔日林伯伯晓得是你的心爱著作,要替你带到棺中去殉葬。”说着同挹香重至逸志堂,复斟佳酿。
琴音道:“挹香,你也该来说些什么,为何口都不开?”挹香道:“我来唱只道情你们听听可好?”素玉道:“你此时不知什么,终是入道求仙之语。如今不说别的,偏要唱什么道情。”琴音道:“你不要去说他,看他唱些什么。”挹香笑了笑,唱道:
花月风流第一人,钟情钟到我情真。
而今悟得空空色,愿向深山避俗尘。
我乃企真山人金挹香是也。性耽风月,乡恋温柔。拨云撩雨,拚学销魂宋玉;征歌选曲,那禁荡魄相如。杨柳楼台,频番惆怅;枇杷门巷,几度勾留。一掷缠头,鸾颠凤倒;十年洄溯,云散风流。而今勘破尘嚣,不作世间梦梦;参开色界,不耽孽海茫茫。今日闲暇无事,编成道情一曲,听我唱来。
挹香说罢,爱卿等道:“为什么念许多闲话,也不像什么道情。”挹香道:“你们不要着急,这个名为上场白。如今正书来了。”便念道:
金挹香,住苏城,撷芹香,发功名,双亲溺爱宝如珍。聪明容易误聪明,怜香惜玉最关情。此心总向美人倾,卿爱我,我怜卿,十分憔悴为卿卿。三十六美尽多情,花前旖旎有前因。到后来,缀巍科,五美叙家庭,不输那蝴蝶花前过一生,艳福言难尽。谁知道,天没情,催归三十六宫春。惜怜怜,恨沉沉,飘零只剩两三人。沧桑迭变更,繁华如梦方初醒。今日里悟情关,今日里参色界,情愿弃嚣尘。芒鞋竹杖寄山滨,不再费经营。显门庭,着鞭上,跨灶不妨期望后来人。
挹香唱罢,爱卿道:“好虽编得好,惜乎太觉厌绝红尘了。”说了一番,然后席散。天色已晚,挹香到梅花馆去安睡。是夕忽想了一个计较出来。
不知是何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撇却红尘妻悲妾泣 抚成子女花谢水流
话说挹香那夕在着梅花馆安睡,心中想道:“我欲勘破红尘,不能明告他们知道,只得一个人私自瞒着了他们,踱了出去的了。”主意已定,次日便写了三封信,寄与拜林、梦仙、仲英,无非与他们留书志别的事情。又嘱拜林早日替吟梅等完其姻事。过了数日,挹香带了十几两银子,自己去置办了道袍道服、草帽凉鞋寄在人家,重归家里。又到梅花馆来,恰巧五美俱在,挹香见他们不识不知,仍旧笑嘻嘻在着那里,觉心中还有些对他们不起的念头。想了一回,叹道:“既破情关,有何恋恋?”便携了爱卿的手道:“如此天寒,何不多穿些衣服,你们自己都要保重,究竟我不能常替你们当心的。”说罢至房中,假意失手,把爱卿的菱花镜儿打得粉碎,佯装着急道:“爱姐,你的镜儿被我打碎了,我替你去买一面罢。”说着,大踏步而出。爱卿知是不祥,十分不乐。挹香出了梅花馆,一径向外边而去。到了寄衣的人家,取了衣服,走至一个荒僻的所在,便卸去冠儿,换上草帽,脱去袍儿,易了一件百衲的道袍,撤去袜履,赤了一双白足,登着云游的棕履。将那一套衣服置于荒僻,日后自有人来取去。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