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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梦》又名《绮红小史》清 俞达 撰

  料理停当,忽然想着碧珠,忙便抽身到得他家,只见孝堂陈设,惨惨仪容。挹香大讶道:“莫非碧珠妹妹弃世了么?”即而视之,果见上面写着“亡女胡碧珠之位”。又看挂的仪容,却与碧珠在生一样,不觉失声大哭道:“碧珠妹妹,你竟弃我去了么?”挹香正在大哭,惊动假母、侍儿出来,看见挹香,不觉也凄然泪下,乃说道:“金公子,你为何今日才来?”挹香道:“只因我家中生产,又遇着绮云妹妹家丧事,才得舒齐,来看碧妹妹,那里知他已作夜台之辈了。但不知几时物故的?假母道:“自从金公子你去之后一日,可怜病势陡变,竟成了内热外寒之症,未及一天就去的。”说着也大哭起来。挹香又哭道:“妹妹为何去得如此之速,薄福书生,竟不容一面。如今只好对此画图,空中相像的了。”说罢便命端正祭物。挹香在灵前祭奠了一番,也无可如何,只得暂归家里,告诉爱卿二人俱死。爱卿也叹息了良久,又说道:“你可知胡碧娟妹妹也去世了?”挹香道:“你这句话那里得来的?”爱卿道:“方才到这里来报丧,所以晓得。”挹香听了,登足大叹道:“天之忌人,何竟如此耶!”挹香叹息了一回,挨过了一宵。到了明日,即至其家,询知侍儿,方知是前五天死的。挹香十分悲恸,吊奠了一回,方才回去。
  过了两日,挹香唤了一只舟儿,到光福而来。到得袁墓,见梅树千株,果然茂盛,山青水秀,自是不凡。挹香便寻了山主,拣了一块在梅林深处的平阳之地,讲定五百两花银,然后往各处游玩。忽想着张灵、崔莹之墓也在这里,欲思往谒,便问了一个信儿,来寻张灵之墓。只见青草蒙茸,荒垒无数,铜驼泣雨,石马嘶咽。不禁喟然而叹曰:“世间争名夺利,厌辱求荣,一到无常,终成空幻。就是我金挹香,此时虽则雄才磊落,绮思缠绵,他日也无非一杯黄土遮盖了这臭皮囊就是了,怎能够享荣华而受富贵,抱艳妾而拥娇妻,长享千年之福耶?”想到此,不觉心志皆灰,怆然涕下。回顾处,又见前面一个大碑,挹香俯视之,见上写“明才子张灵美人崔莹合葬之墓”,下书“明解元唐六如题”。看罢,色喜道:“原来就在此地。”便撮土为香,深深下拜道:“痴情薄福生金挹香,为慕多才,特来拜谒,不知地下才子佳人能否鉴予衷曲。”拜了四拜起来后,犹觉依依莫释,便向身边取出笔墨,扫去绿苔,题诗一绝于碣上云:
  一杯黄土忆埋香,生恨缘悭死后伤。
  才子美人千古艳,崔张何必羡西厢。
  挹香题完,又作了四个揖道:“金挹香去了。”然后归舟。
  到了明日,才回吴下,便至绮云家端正开丧举厝。因挹香在彼料理,十余位美人都来赁吊,忙碌了一天,下午方才移厝下舟。挹香陪了绮云的棺木往袁墓进发,大家非惟不笑他的痴情,倒敬他的仗义。一路无词。舟至坟前,挹香命山主备了炮手乐人,坟上也搭了厂儿,乡间人只道是挹香的姬妾,所以都来祭吊,倒也十分热闹。挹香也将错就错,任他们来拜吊,落得显焕些儿。忙了半天,挹香索性托坟客备了几席酒肴,请他们吃了一顿,然后破土安葬。挹香亲自在乡看做了六七天,方才告竣。挹香又亲笔书了一块碑儿,叫名工镌刻,上写着“清故名校书陆绮云香冢”。又替他做了一个墓志铭,上写着:
  陆绮云者,吴中名校书也。年二九,抱疴殁。临终时,嘱予营葬于袁墓梅花丛处。及殁,予不敢忘,遂入地于此。嗟夫,香魂莫返,空悼红颜;玉骨犹存,宜封黄土。择于月之十六日卜葬于斯。既佳城之得所,幸苦海之永超。花香月朗,得所凭依。知我者必不以我为多事也。
  挹香题完了,又附诗二绝于后云:
  落花狼藉污春泥,芳冢新埋意转凄。
  占得湖山卿愿遂,夜台莫怪杜鹃啼。
  其二
  钿钗零落玉成埃,此时埋香无限哀。
  那得招魂归故里,空闺更见美人来。
  题罢,又向茔前祭奠了一回,方才启棹回家,不表。
  却说蒋绛仙订盟一个河南省候补知府魏公为妾,原籍也是江苏人氏,如今补缺河南,欲要带一姬妾到任,见了绛仙,遂托人说合。绛仙因年及标梅,示可再待,探知魏公倒也端方正直,年纪未及四旬,绛仙便允了。那日动身的时节,思与挹香一别,闻知挹香正在袁墓办理绮云坟事,不得已叮嘱假母道:“挹香到来,望将其事达彼”。
  再说挹香归家后偶至绛仙家,假母道:“女儿已经从良去了。”挹香道:“真乎假乎?”假母道:“老身那敢哄骗公子。”便将前事一一告知挹香,道:“他从魏公动身之日,不能面别公子,嘱老身转致的,叫公子自己保重。”挹香听了又气又苦,便说道:“我晓得的,终是你卖与魏家公子,如今将这话来骗我。”假母听了发急道:“公子,不要冤枉煞人。况且侍儿们都在,公子不信,可以去问的。”挹香道:“既不是你,这就罢了。不过你们女儿为什么不等我几天,让我别一别才走?”说着无限凄凉,簌簌泪下,竟立起身来,飘然而去。
  回至家中,又对爱卿说道:“绛仙妹妹又去了,奈何,奈何!”爱卿道:“前日来邀你的,怎说已去了?”挹香道:“就是那日来邀我的时候去的。我想昔日三十六美集挹翠园宴赏牡丹,诙谐谈笑,令八十二个侍儿两阶欢舞的时候,何等热闹,如今一个个鸿离燕别,已有二十人了。繁华如梦,教人何以为情?”爱卿道:“原是。但如今死者死矣,嫁者嫁矣,为尼者为尼矣,你也不要惆怅了,自己的身子,究竟也是要紧的。”挹香道:“你们那里知吾心里的惆怅!”说着泪汪汪还向读庐书馆中来,房中也不去了,独自一人在着书馆中,自怨自艾的念着,乃道:“我金挹香也算有艳福的,如今仍旧要一个个分别,可见得好景无党,是空是色。想最可怜者,方素芝与着碧捐、碧珠、绮云几位妹妹,一现昙花,即归仙界。我如今只怕没有快活的日子了。”说着又想到绛仙身上,乃叹道:“绛仙妹妹前十天尚且与他相叙,一转盼间已不知人面,真个花飞云散,比做梦也快。”
  想了一回,不觉牢骚无限,即在书案上取了一纸诗笺,拈毫磨墨,推敲了一回,忽写出两首诗来,上写着“访花前不遇感作”。
  要知诗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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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回 悟空花吟诗悲夜馆 报劬劳捐职仕余杭
  话说挹香独自一人在着书房中,十分惆怅,便偶成二绝云:
  蝶恋蜂迷梦已空,仙源再访路难通。
  儿家门巷今犹在,不见桃花映面红。
  其二
  判袂无多半月遥,枇杷门巷雨萧萧。
  而今人面归何处,金屋何从觅阿娇。
  挹香吟罢,愈加枨触,独自一个人在着书房踱来踱去。时交三鼓,忽听环佩锵锵,便在窗棂中一望,原来是爱卿同着侍儿秉烛而来。挹香只做不知,依然踱来踱去。爱卿到了书房中,挹香道:“你来做什么?”爱卿道:“如此夜深,还不去睡?”挹香道:“你们去睡你们的,我那里睡得着。”爱卿道:“那个说的?”一把扯了便走,挹香无奈,只得同爱卿到梅花馆安睡,不表。
  有事即长,无事即短。其时又是七月七日了,家家乞巧,处处穿针,挹香是夕与爱卿等在着阶前赏玩,琴音谓挹香道:“今夕真个‘天街夜色凉如水’。”挹香愀然道:“有谁‘卧看牵牛织女星’耶?”正说间,只见爱卿独自一个人笑携纨扇,向花前踯躅,戏拍流萤。挹香看见,触动离怀,忽然又想着月素,“忆曩时护芳楼掷巧赌胜,何等旖旎,何等缠绵,如今他居用直:“我在吴门,鸳鸯分散,今日想我与爱姐等闲庭玩耍,只怕他定在那里念及我了。”想着又不觉涔涔泪下。
  爱卿道:“挹香,你为何又在那里哭了?我看你如今遇了花晨月夕,总无快乐之情。”挹香道:“你想昔日许多姐妹,何等热闹,凡遇良辰美景,总是时相叙首。如今东飘西散,教人对景怀人,能不增忉怛耶?”爱卿道:“怪也怪你不得,但望你稍稍解释些就是了。”说着又玩了一回,姐妹们又穿一回巧针,挹香便挽了秋兰的手道:“凉露侵襟,夜将及半,不要?了寒,我们去睡觉。”于是六人冉冉而归,挹香到怡芳院安寝。
  过了数日,挹香谓爱卿道:“我金挹香今生得与你们众姐妹相亲相爱,诚为幸事。但思父母年将垂暮,未报劬劳,就是博得这一榜秋魁,也没怎么实际。必须想一个可以报亲之道,庶不愧为人子。况大丈夫时逢明盛,当思登进之阶,风虎云龙,宜乎做一番事业,俾他日显亲扬名,亦可报酬万一。圣人去: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这也不可不念,只消稍博前程,以展素志,报答了亲恩,就可急流勇退。”
  爱卿欣然道:“你的话一些不错。但是你会试去了一次,后来便不去了,如今思欲求名,却从何法?”挹香笑道:“功名之事,我本淡漠置之。若说会试之事,我也没有这个远大之猷,乐得无拘无束,藉故里以藏修。如今欲报亲恩,只消花费几两银子,加捐一个同知衔,做一任邑宰。只要爱民如子,亦可名垂青史,封赠二亲。你想是不是?”爱卿点头称是。
  挹香主意已定,便修书一封,直达京都,托拜林捐一同知衔儿。按下不表。斋
  且说拜林自从接眷进京覆旨之后,圣上便封为右庶子之职。那日接得挹香之信,方知为报亲恩,欲求仕进,不胜大喜,便替他在部中捐了一个同知衔,铨发浙江,即补知县。又修书一封,托杭州藩宪照应,一面将部照等寄与挹香。挹香收到了,十分欢喜。预先几日,往亲友处辞行,兼谢寿而至青浦,姑丈亦道:“为人子者,理宜如此。”小山与素娟闻表兄出仕,也是欣欣。住了一日,明日临行,又走至吴家院子,独到空闺内坐了片刻,叹道:“昔日竹姐姐在此弹琴时,何等幽雅,何等风流,如今凤去台空,帘栊寂寂,伤心惨目,有如是耶?”返家后又别了十余位美人,将家务一切俱托爱卿与秋兰、素玉三个照料。束装之日,别了父母,带了琴音、小素二人,启棹往杭州候补。一路无词,到了杭州,寻了公馆,然后进屋不表。知
  再说吴中自挹香去后,也没有什么事了。残年易去,转瞬新年,寒往暑来,又是早秋时候。那年却逢大比,仲英与梦仙俱往南闱应试。到了秋风放榜之期,二人多中在前茅。报到家中,两宅非常欢悦,喜得个慧琼桃花含笑,柳叶生春,私谓侍儿道:“我名题慧琼,未尝无识人之慧眼也。”挹香在杭州闻姚、叶二友都中,非凡得意,意谓同学少年多不贱,鹏搏万里,从此可显亲扬名矣。吾且不表。
  再说浙省藩司得了邹拜林的书信,知金挹香已到省一载了,便补实他一个余杭县的紧缺。挹香十分欢喜,便择了十月初三日接篆之期。自己往吴中来,到了家中,便命家中收拾箱笼物件,择了吉日登舟。预先邀集十余位美人,来家叙别。十余位美人亦齐设饯行之席,挹香家家都去赴席。仲英、梦仙与端木探梅等几个好友,也有祖饯之举。挹香忙碌了十余天,然后置办了些旗锣扇伞,上任的仪仗。到了吉日,先请父母登舟。铁山与老夫人见儿子出仕,欣欣然皆有喜色,遂乘轿而往船内。又命侍儿至梅花馆扶爱卿,怡芳院扶秋兰,步娇馆扶素玉出厅上轿,未片刻齐至船内。发付了轿役,然后将宅子与挹翠园暂时封锁,留了两间叫人看守。童仆婢妪皆到了船内,有的领好了吟梅、亦香,有的抱好了小兰、幼琴,挹香见已舒齐,遂命开船。舵师正欲开船,忽见十几位美人都乘轩而至长亭送别,又耽阁了少顷,轿儿去了。然后一棒锣声,往杭州进发。
  一路顺风相送,到了杭州,在公馆内住了几天,便雇舟至余杭。其时乃九月望日,上任尚早,挹香独自一个人,青衣小帽,先来察访民情,细观风土。原来挹香虽则是冀求仕进,不与专心利禄者相同,他无非要报父母之恩,显扬门闾,想在地方上留些恩惠,于众百姓除暴扶柔,锄强济弱,方遂平生之素志。况且他意谓一个邑宰,乃是民之父母,不可不刻意留心,所以青衣小帽,独自一个人入境观风。主
  那日舟泊离城五里,他也不带一个人,悄悄的往城中探访。才入城,见原任余杭县的告示昭昭贴着,挹香看了一回,倒也十分羡服。于是又至城中,在着一家清净茶坊饮茶歇息。只听得座头茶客娓娓而谈,说什么东关外延福寺中方丈和尚甚为淫恶,“前日何宦有个小姐到寺中进香,只带得一婢,那和尚竟奸了他们主婢二人。那位小姐回家后无面见人,竟自寻短见,你想这可是害人贼秃么?闻得他还与那吉祥庵尼姑来往。就是本县大老爷虽是个清直好官,奈何是宦家公子,不甚深悉民情。如今闻说新官要到任了,不知可能替地方上除去这些暴恶否?”又一人道:“这话不差。就是这几个恶棍,也拿他无可如何。前日阿新、阿宝在着一家烟馆中,竟是抢夺烟枪,做出许多无法无天之事。”又一人道:“这都是在上者耳目受蒙,所以使他们如此猖獗,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你若与他争执,他又靠官托势;要处治他们,只是无钱不行。所以地方上惜财忍气,使他们更觉猖狂了。”
  挹香听罢,便拱拱手佯问道:“二位兄方才说的延福寺淫僧强奸人家处女,以至逼死人命,这句话如何知道?”那二人见挹香恂恂君子,也便拱拱手道:“吾兄有所不知。那和尚强奸了何氏的小姐,后来自寻短见,乃是他们一个小香火私下对我说的,所以如此明白。”挹香道:“这何姓是何等人家呢?”那人道:“他的父亲曾为无锡县尊,官名锡爵,已过世多年。所生一子一女,其兄已入胶庠,名唤复新。”挹香听了摇头称恶,又问道:“阿新、阿宝却是何人?为什么这般无礼?”那人道:“阿新、阿宝乃是县里的舆夫,作事十分强横,人皆呼他为蝎子王的。”挹香道:“原来如此。”便会了茶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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