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山含泪道:“我儿且安心静养。这是年灾月晦,否去自然泰来。明日吾叫人去请邹贤侄等以及你的心爱美人到来就是了。”
挹香方才欢乐。又向爱卿等五人道:“爱姐姐,天之忌吾,无可如何。方与你们五个人叙无一载,遽欲长离。你们须要孝养翁姑,替吾克全子道。倘日后有幸生了一子,须要尽心抚育,可知吾金氏香烟,全靠你一人身上。如可抚养成人,吾冥冥中亦见你情了。再者吾死之后,你们五位姐妹也不要十分苦楚,须知人生一世,本来是个幻梦,就是与你们叙首百年,仍旧要死的。况吾金挹香是个风流潇洒的人,就是死了么也不与他们浊鬼入道,依旧风流潇洒的。你们千万不要苦楚,至嘱,至瞩。”说罢,又昏昏睡去。爱卿等见挹香如此说话,大家都哭得几乎晕去。
到了明日,铁山命人往邹、姚、叶三处去邀,又往众美人家去请。众美人知挹香病重,又是他父母来接的,所以个个趋往金家看视。
却说邹拜林新著着一部《耐烦斋笔记》,所以好几天杜门不出。那日正在钞胥,忽闻此信,早急得心乱如麻,眼中垂泪,飞也一般开了园门,到挹香家里。疾忙至床前一望,见挹香病骨峻■,奄奄待尽,口中呓语喃喃,十分可伯。爱卿等五人俱垂泪相伴。拜林看了这般情形,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爱卿见拜林至,含泪道:“林伯伯,为何好久不来,你香弟弟为你眼多望穿了。”又将病源一切告诉了拜林,又道:“如今或清或晕,不知可还认得你来。”拜林便走到床前,连唤“香弟”,谁知挹香睁着眼儿,还在自言自语。拜林见唤他不应,便立在床前,听他说些什么。只听挹香说道:“你们这些人,不要这般催促,我尚有许多事情没有了结。况我金挹香是视死如归的人,不比那偷生怕死之徒。因我有几个美人、几个好友未曾一别,你们且等几天。”停了一回,又说道:“半天是不够的,难道吾一榜称魁,倒受你们节制么?至少三天。你们若怕受责,我到森罗殿上替你们说个情儿就是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拜林知是鬼卒勾人,不觉惨然欲绝,便大喝道:“何物揶揄,竟敢胡闹?我邹拜林在此!”
说罢,见挹香顿时清楚,连忙起身,扯了拜林道:“林哥哥,我想得你好苦啊!不知梦仙与仲英哥哥来否?”拜林道:“没有来。”挹香道:“为何不来?我为要与你们别一别。”说着便洒泪道:“林哥哥,吾与你相识以来,蒙你心心相印,真个胜于同胞。如今归期已促,特邀哥哥一别,并欲奉托数事。”拜林洒泪道:“香弟弟,什么事情?”挹香道:“家中一切,吾哥哥在于比邻,况与我宛如一家。我死之后,千万托你照料照料。余外众美人,我也不能保护他们了。但月素妹妹与我最为知己,我死后,你可替我劝他,教他不要苦楚,早作从良之计。这是第一桩要事。再者寄语诸君子,说我金挹香迫于行矣,勿责不别之罪。这是第二桩要事。再者日后生了侄儿,长成后必须费你的心,训以诗书,责备苛求,必要犹子比儿的看待。这是第三桩要事。再者我还有《读庐丛书》一部在着书馆中,日后你向爱姐取了,付诸梨枣,以表我一生心血。这是第四桩要事。再者望哥哥自己保重,花前月下如念故人,只要望西呼三声香弟,或者我一灵未泯,再能与君魂梦相亲。这是第五桩要事。哥哥千万勿忘,我无言矣。”说罢,泪如雨下。
拜林听了,十分惨恻,便道:“香弟宽怀,吉人自有天相,少不得灾退身安,不要说这许多不吉之语。”
正说间,忽报林婉卿、蒋绛仙、何月娟、陆丽仙、孙宝琴、陈秀英、胡碧珠、吕桂卿、吴慧卿、谢慧琼十位美人到来。挹香道:“来得妙哉,来得妙哉。我之素愿毕矣。”
即命相请进内、挹香泪汪汪说道:“仆蒙众姐妹深情,怜爱了几载。惜金某无福,不能再叙。望众位早择百年之侣,溷迹歌楼,终非了局。身子大家保重,切弗为我金某悲惋。我虽身死,性情不死,必不与俗鬼为伍的。”说罢,目视众美,淌了无数泪儿,竞昏昏睡去。
众美与拜林一齐挥泪。拜林对爱卿道:“我看香弟有时清楚,谅无大碍。惟恐天有不测风云,可替他冲冲喜,以寿衣靴帽设案拜之,或者能痊亦未可卜。”拜林说罢,爱卿早苦得噎塞咽喉,哭都哭不出了,一交跌倒,猝然昏厥。惊得众美人与侍婢连番呼唤,方始醒来,复又大哭。众美人无一个不两眶流泪,梅花馆中一片哭声沸处。
恰好仲英、梦仙到来,听见哭声,吓得小鹿乱撞,冷汗直淋。直至到了梅花馆,方始心定。正欲动问,忽报孟幼卿、陆丽春、张飞鸿、陆文卿、郑素卿五位美人到来。爱卿接进,众人便去看挹香,见挹香还是昏昏睡着。
不知可能再与他们说话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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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金挹香抱疴沉重 钮爱卿祷佛虔诚
话说众美与姚、叶二人见挹香人事不知,昏然睡去,梦仙附耳叫了十余声,挹香忽然睁圆了眼,对众人直视一回,依旧睡去。梦仙忙唤道:“香弟弟,我姚梦仙在此看你。”挹香重新张眼一看,便说道:“梦仙哥,你为什么此时才来?”梦仙道:“我因不在家中,归来得知,特来看你。如今你可好些。”挹香流泪道:“不济的了,所以特地邀你们一别。”说着眼顾诸美欲语,可怜气若游丝,播了几摇头,竟又闭目睡去。
其时朱月素、王湘云、胡碧娟、何雅仙、冯珠卿、钱月仙六人到来,知挹香昏沉,同至床前观望。月素更加苦楚,便去偎住挹香耳畔,呼偎了一回。挹香终是漠然。
众美人复至床前看了一回,又向爱卿劝了一回,辞出梅花馆,订明日再来看视。惟月素、丽仙、婉卿、宝琴四人住在金家,相伴挹香。到了明日,众美人复来。晚上,郑素卿、蒋绛仙、何月娟三人也住了,轮流伏侍,衣不解带。
第三日,挹香病势益剧,众美人齐来相伴。曩日挹翠园宴赏名花,十分欢洽,如今弄得不是嗟叹就是悲哭,真个万种凄凉,千般悲惨。秋、素、琴、玉四人有十余天未睡,爱卿嘱令休息,道:“四妹且去安睡片刻。挹香弟不病时,若见你们十余天不睡,不知又要生几多怜惜矣。”说着又大哭起来。
那日挹香又清楚了些,见床前立着无数美人,心中十分感激,便问道:“月妹妹可在此?”月素听了,连忙道:“香哥哥,我来了三日了,因你不省人事,等候至今。如今可好些么?”挹香含着泪道:“不会好的了。妹妹的终身大事,望你自己早些留意,不要误了。一切事情,我曾与林哥哥说过,如今我也说不动了。你去问他,就知底细。众芳卿也不要陪侍我了,早些回去罢。”说着拱拱手道:“金挹香与你们长别了。”言罢又垂头闭目,昏然睡去。众美人睹此情形,愈加悲切,苦塞咽喉。
到了晚上,爱卿无计可施,命侍儿排了香案在着拜月庭,诚心虔祷,惟求挹香病痊。芳心默默,上祝苍穹。祈罢,复拜叩了一回,方归梅花馆,告知众姐妹。众姐妹也往园中求祷,情愿每人借寿与挹香,早求病好。奈何病势日笃,终难相救,虽日夕请了五六个高明的医士,竟毫无奏效。梅花馆里明灯被鬼火荧青,挹翠园中彩雾为愁云变黑,时闻鸟拂阴飚,渐听奇仓鸟叫残月。爱卿又往各庙求神佛,依旧奄奄莫救。
到了十六日,挹香又清楚了一回,便唤众美人到床边,一个个吩咐。先向爱卿道:“我虽蒙你十分优待,如今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也顾不得你许多了。你自己千万不要悲伤,替我抚子成立,孝养二亲,我就感德靡涯矣。家中设有疑难之事,可请林伯伯商议。他与我谊若同胞,无不出心照料。你又是个姣弱之人,寒暖须要自己珍摄。我死之后,还有谁来怜你,说罢大哭。爱卿苦得一句话都回答不出。”
挹香又谓小素道:“妹妹,我与你才得团圆,忽成诀别。花晨月夕,万勿时常想我。你们姐妹和和睦睦过了一生,我若一灵不散,他日到挹翠园来看你们。如果欢欢喜喜,我亦放心;设若悲苦而思我,我冥冥中反不快活。”
说罢,又对琴、素二人道:“两位妹妹,前蒙花前相遇,一见钟情,愿订好逑,得谐鱼水。那里知倒是我害了你们了!如今使你们青春空负红粉,可怜我金挹香造孽太深了!”二人含泪答道:“香哥哥且请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少不得身安灾退,病去福临,就可再叙。若果弃了我们去么……”说着眼中流泪不住。又说道:“妾等未亡人当亦趋随地下矣!”挹香道:“使不得。我已经害了你们的终身,不安之甚。若说这‘死’字,使我一发不安了。”
说罢,又对秋兰道:“妹妹,你也实命不犹,才到我家,便成长别。你的许多好处,许多恩爱,只好来生答报的了。你也不要苦楚,譬如我死于隆寿寺中的恶僧智果剑下。”
说罢泪流不住。又与朱月素、林婉卿等众美人说了一番,已是气促不堪,喘息无定。正欲再与别位美人说话,看他一阵悲酸,眼珠一迸,竞昏厥去了。慌得众美人手足无措,连忙呼唤,方始醒来。可怜惟此一番诀别,挹香已形如槁木,面若纸灰,无言无语,昏昏睡去。真个是烛当尽处,泪痕犹渍淋漓;蚕到僵时,丝缕尚牵缭绕也。
且说勾魂使者与着催命判官奉了冥君之命,前来勾摄,本于十一日就要勾拿人犯,因被拜林厉声一吓,避遁他方。十六日晚上又来勾摄,时方三鼓,见只有众美人围绕床前,并无男人立侧,二鬼便将挹香的魂魄勾摄了。众美人正陪挹香在床前,耳畔忽听得一阵阴风,鬼声四起,见挹香登时色变,喉间命痰几响,眼中犹是有泪,吓得众美人一齐大唤,哭声震地。??刻间惊动了拜林与挹香父母,都哄至梅花馆,看见其势不佳,十分苦楚。又一瞬间,挹香两眼一张,双足几迸,竟一命归西。可怜一灯惨火,满室阴风,四围齐立着美人。霎时间铁山夫妇与爱卿、拜林、秋、素、琴、玉众美人一齐大哭起来。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并不留人到五更。
其时梅花馆中悲声震地,铁山夫妇捶胸跌足,放声大哭。爱卿与四位美人哭得来死去复生。拜林也抚床大恸。铁山大哭道:“黄梅不落青梅落,家门不幸,遭此逆事,天其绝我乎!”即命停丧堂上。
到了天明,料理一切衣衾棺椁。众美辞归,要去易了素服,到来视殓。此挹香平昔钟情所致也。拜林就在金宅相帮料理丧事,延了僧道,在着东西两厅做些功德;开了报丧目,往本城官绅以及挹香的亲友家去报知。爱卿与四位美人都成了服,披麻戴孝,家人们也穿素缟,吾且住表。
再说挹香三魂缥渺,六魄悠然,随了鬼卒,飘荡而行。觉漫天黄雾,四野阴风,如落沙天一般,一派凄凉景状,触目难禁。怀念家中,怆然下泪,因想道:“家中爱姐姐与着四位美人,不知如何苦楚了?”正想间,已至一处,见一牌坊造得十分崔巍,上书“阴阳界”三字。进了界,更觉可怕了,神号鬼哭,往来的人都有一般冷气。也有斯文之辈,口中犹嚼字论文;也有的酒鬼打混,说十句有九句骗人。主
正行间,又见许多妇女哭哭哀哀的过来。挹香倒吃了一惊,只道美人们殉身来寻,便留神的一看,却是三个无首的妇女,手中自拎首级,一路哭来。挹香不解,便问勾魂使者,方知昨日点刑的奸情妇女。挹香看罢,频频叹息。又随鬼卒行走,过了恶狗村、孟婆亭几处,挹香道:“可好去游玩游玩?”鬼卒道:“此时缴差已是嫌迟,那能游玩,”便扯了挹香,往森罗殿而走。
不知挹香见了阎王说些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药石无功挹香旧地府 尘缘未断月老赐仙丹
话说挹香被鬼卒扯了行走了一回,远远望见宫殿巍然,及至近前,见一座牌坊,上写“生死关头”四个大字。
行至殿上,见居中端坐一位垂旒王者,两旁马面牛头,果然威灵显赫。鬼卒带了挹香上殿缴差道:“长洲金挹香勾到了。”那王者便怒道:“为何逾限而至?”吩咐阶下看杖伺侯。挹香见鬼卒要受责了,曾许为说情的,连忙趋步上前,打了一恭道:“因我家事未了,是我叫他等了几天,以致逾期而至。伏望不要责他。”冥君见挹香一介儒流,谦谦有礼,便问道:“你是常州府金益乡么?”挹香又打一拱道:“我乃苏州府长洲县金挹香,非常州府金益乡也。”
冥君听了,便唤鬼卒问道:“金益乡你从那里勾来的?”鬼卒禀道:“奉差往苏州长洲县,查明土地,然后勾来的。”冥君拍案大怒道:“叫你常州府去勾金益乡,为何往长洲县勾了这金挹香来?”鬼卒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叩头如捣蒜一般,伏地哀求。
冥君便命判官细查生死簿。不一时来回复道,“金挹香乃月老祠金童,因为与玉女思凡,故上帝怒谪下界,寿元尚久”。冥君又问道:“如此可能还阳的了。”判官奏道:“人死一天,脾肺已溃,不能还阳的了。”冥君听了,十分大怒,命便将二鬼卒重责一百板,革去差役,罚入地狱。复修成一札,另差两个鬼卒,送挹香到月老祠去,候吴大仙定夺。
挹香至此方知被鬼卒误勾,便拜别了冥君,随了鬼卒而行。心里想道:“我被鬼卒误勾至此,如今送我到吴大仙处,不知可能重回故里再见父母妻孥的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