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忠也收拾车仗,望北进发。时值暮秋天气,一路好生萧瑟。但见:山抹微云,天连衰草。西风飒飒秋容老。夕阳残柳带寒鸦,长堤古驿羊肠杳。
雁阵惊寒,鸡声破晓。霜华故点征裘蚤。轮蹄南北任奔驰,红尘冉冉何时了。
进忠押着车子,晓行夜宿,不日到了蓟州城下。早有两三个人拉住车夫问道:“投谁家行的?”进忠道:“孙家。”那人道:“孙月湖死了,行都收了,到是新街口侯家好,人又和气,现银子应客。”进忠道:“也罢。”三人引着车子走进城来观看,好个去处,但见:桑麻遍野乐熙恬,酒肆茶坊高挂帘。
市井资财俱凑集,楼台笑语尽喧阗。
衣冠整肃雄三辅,车马邀游接九边。
幽蓟雄才夸击筑,酣歌鼓腹荷尧年。
一行车仗来到侯少野家行门首,见一老翁,领着一个小官出迎。进忠下了牲口,到客房楼上安下行李,拂尘洗面更衣,才宾主见礼坐下。侯老道:“客官尊姓?贵处那里?”进忠道:“姓魏,贱字西山,山东东平州人。”进忠也问:“老丈大号?此位何人?”侯老道:“老汉贱字少野,只是小小儿,乳名七儿。”茶汤已毕,安排午饭,置酒接风。席间问及布价,侯老道:“近来却是甚得价,明日自有铺家来议。”
次日,果然各铺家来拜,也有就请酒的。进忠问侯老道:“贵处二府好么?”侯老道:“好却好,只是性直些,山西人最强鲠。”进忠道:“闻得是南边人。”侯老道:“他是山西沁州人。”进忠道:“姓甚么?”侯老道:“姓王。”进忠道:“闻得是姓魏。”侯七道:“前官姓魏,是蓟州人,不上三个月就丁忧回去了。”进忠听见,惊讶起来。侯老道:“是令亲么?”进忠道:“是家叔。”说毕,心中抑郁,酒也不大吃,推醉去睡了。心中凄惨道:“千里而来,指望母子相会,不意又回南去!何时才得见面?”泪涔涔哭了半夜。睡不着,只见月色横窗。推开楼窗,只见明月满天,稀星数点。坐了一会,觉得有些困倦,关上窗子上床睡下。忽听得琵琶之声,随风断续,更觉伤心。再侧耳听时,却是声从内里出来,时人有《春从天上来》词一首道得好:海角飘零,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梦回天上,金屋银屏,歌吹竞举青冥。问当时遗谱,有绝艺鼓瑟湘灵。促哀弦,似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梨园太平乐府,醉几度春风,鬓发星星。舞彻中原,尘飞沧海,风云万里龙庭。写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醒醒,一轩凉月,灯火流萤。
进忠一夜无眠,早晨正要睡睡,只见侯老引着铺家来发布,进忠只得起来发与他,整整忙了一日。记完账目,已是傍晚,七官取酒来,吃了数杯,进忠觉得困倦要睡,遂收拾杯盘,讨茶吃了。进忠道:“我独宿甚冷静,你何不出来相伴?”那七官却也是个滥货,巴不得人招揽他,便应允道:“我去拿被来。”进忠道:“不消,同被睡罢。”二人遂上床同寝。进忠道:“昨日一夜也未睡着,听见你家内里琵琶弹得甚好,是何人弹的?”七官道:“想是家嫂月下弹了解闷的。”进忠道:“令兄何以不见?”七官道:“往宝坻岳家走走去了。”进忠笑道:“令兄不在家,令弟莫做陈平呀!”七官打了他一拳道:“放狗屁。”二人遂共相戏谑,搂在一头去睡。
次早起来,同七官到各铺家回拜过,街上游玩了一回,归家吃午饭。无事坐在门前闲谈。只见卖菊花的挑了一担菊花过去,五色绚烂,真个可爱。此时是十月初的天气,北方才有菊花。进忠叫他回来,拣了六棵大的,问他价钱,要六钱银子。进忠还他四钱,不肯,又添他五分才卖。称了银子,七官家去取出四个花盆来,叫卖花的裁好,剪扎停当,摆在楼上。七官去约了他一班好友来看花。果然高大可爱,内中有两棵,一名黄牡丹,一名红芍药,着实开得精神,有诗为证。其咏黄牡丹道:独点秋光压众芳,故将名字并花王。
陶家种是姚家种,九月香于三月香。
烂漫奇英欺上苑,辉煌正色位中央。
谁言彭泽清操远,篱下披金富贵长。
其赋红芍药道:
曾于河洛见名花,点缀疏篱韵自佳。
澹扫胭脂倾魏国,朝酣玉体赛杨家。
丹心露争春艳,细蕊含娇晕晚霞。
正色高风原不并,只因早晚较时差。
进忠置酒请众人赏花。次日,众人又携分来复东,一连玩了几日。
一日,进忠出去讨了一回帐回来,适七官外出,只得独自上楼。来到半梯间,听得楼上有人笑语,进忠住脚细听,却是女人声音,遂悄悄的上来,从阑干边张见一个少年妇人,同着两个小女儿在那里看花。那妇人生得风韵非常,想必是主人的宅眷,竟直走上来。那妇人见有人来,影在丫头背后,往下就走。进忠厚着脸迎上来,深深一揖。那妇人也斜着身子还个万福。进忠再抬头细看那妇人,果然十分美丽,但见生得:眉裁翠羽,肌胜羊脂。体如轻燕受微风,声似娇莺鸣嫩柳。眸凝秋水,常含着雨意云情;颊衬桃花,半露出风姿月态。说甚么羞花闭月,果然是落雁沉鱼。欲进还停,越显得金莲款款;带羞含笑,几回家翠袖飘飘。蓝田暖玉更生香,阆苑名花能解语。
那妇人还过礼,往下就走。进忠道:“请坐。”那妇人道:“惊动,不坐了。”走下楼时,回头一笑而去。进忠越发魂飞魄散,坐在椅子上,就如痴了一般,想道:“世上女人见了无数,从未见这等颜色。就是扬州,要寻这等的也少。”昏昏的坐着痴想。
少刻,七官上楼来,问道:“你为何痴坐?”进忠道:“方才神仙下降,无奈留不住,被风吹他飞去了,故此坐着痴想。”七官道:“胡说!神仙从何处来?”进忠道:“才月里嫦娥带着两个仙女来看花,岂非仙子么?”七官道:“不要瞎说,想是家嫂同舍妹来看花时。”进忠道:“如此说,令嫂真是活候人了。带着善才龙女,只是未曾救苦救难。”七官道:“不要胡说,且去吃酒。”进忠道:“且缓。我问你,令兄既有这样个娇滴滴的活宝,怎舍得远去的?”七官笑道:“他若知道这事时,也不远去了。”进忠道:“何也?”七官道:“家嫂虽生得好,无奈家兄痴呆太过,两口儿合不得,就在家也不在一处,他也是活守寡,如今到丈人家去有两个多月了。”进忠道:“他岳家住在何处?”七官道:“玉坻。”进忠道:“姓甚么?”七官道:“姓客。”进忠道:“是……是石林庄的客家?”七官道:“正是。你何以晓得?”进忠道:“他家也与我有亲。”七官道:“又来扯谎了!就可可的是你亲戚?”进忠道:“你嫂子的乳名可是叫做印月?他母亲陈氏是我姨母,自小与他在一处顽耍,如今别了有十多年了。你去对他说声,你只说我是侯一娘的儿子,乳名辰生,他就知道了。”七官道:“等我问他去,若不是时,打你一百个掌嘴。”
于是跑到嫂子房中,见嫂子坐着做针线,遂说道:“无事在家里坐坐罢了,出去看甚么花,撞见人。”印月道:“干你甚事!”七官道:“送他看了,还把人说。”印月道:“放狗屁!他看了我,叫他烂眼睛;他说我,叫他嚼舌根。”七官道:“你骂他,他还说出你二十四样好话来哩!”印月道:“又来说胡话,我有甚事他说?”七官道:“他连你一岁行运的话都晓得,你的乳名他也知道。”印月道:“我的他怎得知道?定是你嚼舌根的。”遂一把揪住耳朵,把头直接到地,说道:“你快说,他说我甚么二十四样话?少一样,打你十下。”七官爬起来嚷道:“把人耳朵都好揪破了,我偏不说!”印月又抓住他头发问道:“你可说不说?”七官道:“你放了手我才说哩。”印月丢了手,他才说道:“他说你乳名叫做印月,自小同你在一处顽耍。”印月拦脸一掌道:“可是嚼舌根。他是那里人,我就同他一处玩?好轻巧话儿。”七官道:“他说他是侯一娘的儿子,乳名辰生,你母亲陈氏是他姨娘。”印月才知道:“哦!原来是魏家哥哥。你为何不早说,却要讨打。”七官道:“既然是的,如今也该到我打你了。也罢,饶你这次罢。”印月道:“你看他好大话!”七官道:“报喜信的也该送谢礼。”印月道:“有辣面三碗。你去对奶奶说声,好请他来相会。”七官道:“打得我好,我代你说哩!”印月道:“你看丢了拐杖就受狗的气,你不去我自家去。”忙起身走到婆房内一一说了。婆婆道:“既是你的表兄,可速收拾,请他进来相会。”印月回到房里,叫丫头泡茶。七官去请进忠进来相会。正是:只凭喜鹊传芳信,引动狂蜂乱好花。
毕竟不知二人相会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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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客印月怜旧分珠侯秋鸿传春窃玉诗曰:尤物移人不自由,昔贤专把放心求。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水性无常因事转,刚肠一片为情柔。
试看当日崔张事,冷齿千年话柄留
却说印月换了衣服,忙叫丫头去请。七官陪进忠进来相见,礼毕坐下。印月道:“先不知是哥哥,一向失礼得罪,姨娘好么?不知今在何处?”进忠道:“自别贤妹后,同母亲到京住了半年,母亲同王吏科的夫人到临清去了,我因有事到湖广去,后又在扬州住了几年。今贩布来卖,不知贤妹在此,才七兄说起方知,连日过扰。贤妹来此几年了?公公并姨父母好么?”印月道:“公公、父亲俱久已去世了,母亲连年多病,兄弟幼小,家中无人照管,也不似从前光景。我来此二年多了。”进忠道:“当初别时,贤妹才六七岁,转眼便是十数年。”二人说着话,七官起身往外去了。
进忠一双眼不转珠地看着印月,果然天姿娇媚,绝世丰标,上上下下无一不好。又问道:“妹丈何久不回来?”印月道:“因母亲多病,叫他去看,就去了两个月,也不见回来。”进忠便挑他一句道:“贤妹独自在家,殊觉冷清。”印月便低头不语。只见七官领着个小厮,捧着个方盒子,自己提了一大壶酒进来。印月问道:“那里的?”七官道:“没酒没浆,做甚么道常新亲初会,不肯破些钱钞,只得我来代你做个人儿。”印月笑道:“从没有见你放过这等大爆竹。也罢,今日扰你,明日我再复东罢!”叫丫头拿酒去烫。七官掀开盒子,拿出八碗鲜咸下饭,摆在印月房里,邀进忠进房坐下。进忠、七官对坐,印月打横,丫头斟上酒来。进忠对七官道:“又多扰。”三人欢饮了半日,丫头捧上三碗羊肉馄饨来。那丫头也生得眉清目秀,意态可人,十分乖巧伶俐,年纪只好十六七岁。七官将言钩搭他,他也言来语去的调斗。饮至天晚,进忠作辞上楼去睡。
次日,到街上买了两匹丝绸,四盘鲜果,四样鲜肴,又拣了八匹松江细布,送到印月房内道:“些须薄物,聊表寸心。”印月道:“一向怠慢哥哥,反承厚赐,断不敢领。”七官道:“专一会做腔,老实些罢了,却不道‘长者赐,不敢辞’。”印月道:“三年不说话,人也不把你当做哑狗,专会乱谈。”便叫丫头将礼物送到婆婆房里,婆婆只留下两匹布,余者仍着丫头拿回,道:“奶奶说既是舅舅送的,不好不收,叫娘收了罢。”进忠拉七官去要拜见亲母。七官去说了,黄氏出来,进忠见过礼坐下,看那妇人,年纪只好四十外,犹自丰致可亲。此乃侯少野之继室。吃了茶,进忠道:“不知舍表妹在此,一向少礼。”黄氏道:“才又多承亲家费事。”进忠道:“不成意思。”遂起身出来。黄氏对印月道:“晚间屈亲家坐坐。”进忠道:“多谢。”走到前面,侯老回来遇见,又重新见了新亲的礼。
外面来了几个相好的客人,邀进忠到馆中吃酒,游戏了半日,来家已是点灯时候。才上楼坐下,只见丫头上来道:“舅舅何处去的?娘等了半日了。”进忠道:“被两个朋友邀去吃酒的,可有茶?拿壶来吃。”丫头道:“家里有热茶,进去吃罢。”进忠道:“略坐一坐,醒醒酒再进。”遂拉着他手儿顽耍,问道:“你叫甚么?”那丫头道:“我叫做秋鸿。”说毕,挣着要走,道:“同你去罢。”进忠起身开了箱子,取出一匹福清大布,一双白绫洒花膝裤,三百文钱与他。秋鸿道:“未曾服侍得舅舅,怎敢受赏?”进忠道:“小意思,不当甚么。”遂强搂住他。秋鸿推开手道:“好意来请你,到不尊重起来了,去罢。”进忠下楼来,同秋鸿走到印月房内,见他婆婆也在此等候,桌上肴馔已摆全了。印月道:“哥哥何处去的?”进忠道:“被几个朋友拉去吃酒,才回,到叫亲母久等。”印月道:“七叔哩?”进忠道:“在门前和人说话。”黄氏道:“请坐罢。”进忠道:“到叫亲母费事。”黄氏道:“不成酒席,亲家莫见笑。”进忠道:“多谢!”
少刻七官也家来了。黄氏道:“客到坐了,你那里去的,全没点人气。”七官道:“同人说话的,晦气星进宫了。”印月道:“甚么事?”七官道:“前日解棉袄的差事出来,我说须要用些钱推吊了,老官儿不听。如今可可的点到我家了,老官儿撅着嘴,我才略说说,就是一场骂,如今临渴掘井,才去寻人计较,鬼也没个,此刻在那里瞎嚷哩!”黄氏道:“他一生都是吃了强的亏。”进忠道:“棉袄解到何处?”七官道:“辽东。我们蓟州三年轮流一次,今年该派布行,别人都预先打点了,才拿我家这倔强老头儿顶缸。”黄氏略饮了几杯,侯老请去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