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一口气冲了斗牛,惊动了天上一位星君。乃西方太白金星奉了玉帝敕旨,监察人间善恶,驾着云头巡游天下。正行之间,来至湖广。忽见一道怨气临于霄汉,挡住云头,不能前往。是何缘故?太白金星按住云头,望下一看,就知道裴既寿忤逆不孝,将他父一时气死。观之不由的大怒道:“世间那有如此无父无君之流!天地之间,岂所容哉!”驾转云头,回至凌霄宝殿。却有南北二斗星君在殿,考核人间善恶祸福因由。这太白金星执笏撩袍,俯伏丹墀,启奏玉皇大帝道:“臣太白金星启奏陛下:臣自奉圣上敕旨,稽察人间善恶,行至湖广,有裴既寿忤逆不孝,将他父裴禄荣一时气死。情由一一细奏,伏乞圣鉴施行。”玉帝闻奏,勃然变色,大怒天威。说道:“天地之间竟有如此无父无君、无法无天之流!弥天大恶,罪该万死。莫非偷生人世,作恶万端者乎?”即命南斗星君查簿一看。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南斗星君忙将生簿取来,乃天地神人鬼,昆虫毛羽鳞。十部之中,并无此名。再查异类四簿,乃化生、寄生、托生、偷生。查至偷生部中,有蝙蝠死而附于无根山顽石之上,顽石借魂气为灵,魂气借顽石为质,相依为命,应在乙酉(一有)年壬申(人身)日顽石生胎现世。虽有人身,而无人心,诚狗彘之不如也。今在人世十六年矣。只知其生之日,未知其死之罪(岁)。奏罢,又命北斗星君将死簿翻阅。查得裴既寿应在十六岁阳命该绝。未敢定罪,仰祈圣鉴施行。
玉帝闻奏,怒气未息,说道:“恶贯满盈,罪在不赦!命天雷击死,使其天不容,地不载。天理昭彰,警勉人间不孝之子可耳。”三位星君又奏道:“此等异类,原非人类所比。且雷部锤忤乃天庭之物,不可亵渎。犹恐秽污神器,难返天庭。臣等鄙意,既已石中而生,莫如令其石中而死。与天诛地灭者,有何异哉?”奏罢,玉帝道:“准卿所奏。”命太白金星前去消此孽案。又发旨意一道:“仰十殿闫君:待裴既寿消灭之时,将其魂魄摄至阴曹,游遍地狱。百般刑具,俱要全施。令其受尽苦楚,然后下十九层黑暗寒冰地狱,永世不得人身。钦此钦遵。”玉帝又问道:“裴禄荣为人如何?”大白金星奏道:“仁慈好善,阴骘无亏。”玉帝又向二斗星君道:“查裴禄荣寿限多少。”南斗星君即将生簿一翻,奏道:“查得裴禄荣今年花甲方周,其妻甘氏今年五十六岁矣。”然后北斗星君又将死薄一看。奏道:“裴禄荣寿限应在八十八岁而终;其妻甘氏应在八十四岁而终。”玉帝闻道:“养子无济,六十无儿,令其夫妇各增寿一纪。钦此。”龙袍一展,各自退朝。这太白金星重又驾起云头,来至无根山。落下云头,就有山神土地五方揭谛,俱来参贺,各相施礼。太白金星备说一番,嘱付已罢。顽石亦点头领会。只等裴既寿到来,将他消灭无踪,了此孽案。这且不言。
再说甘氏安人在后堂听得吵嚷之声,知道又为这逆种不良,慌忙前来一看。只见员外僵卧榻上,气息全无。掐定人中,将姜汤灌下,即问既寿道:“尔父并无疾病,为何顷刻而亡?死的不明,所为何事?”既寿道:“他不知好歹,我说了几句正话,倒把他喜死了。(是何言哉)并无别事。”安人道:“尔每每抵触父母,冒犯爹娘。虽无父母之情,也有养育之恩。养育之恩,胜于亲生父母之恩,尔不思饮水思源,知恩报恩,悖道不仁,暴恶无穷。本非父母,竟是冤家,岂非恩将仇报,养虎伤身,窃恐天理难容。”这安人哭哭啼啼,悲咽不已。话未说了,这既寿言不入耳,久已出去了。良久之间,听得员外嗳唷一声道:“气死我也。”苏醒过来。只见安人坐在身旁,员外就把方才逆种诋触的话说了一番。他夫妇二人齐声骂道:“崔金龙,崔金龙,先抽你的筋,后剥你的皮,也不称我的心!(害人不浅)你拾了一个风雨子,死了两个亲生儿,败了你的家,不该把个败家子、害人精、白虎星、消耗神、冤逆种、忤逆儿偏偏来害我,白虎照命,白虎临门。岂不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如此不白之冤令人寒心刺骨,血泪交流,良可叹也。
且说既寿把个裴员外几乎气死,安人正在深斥之间,既寿不耐听,早先一溜烟跑了出去,与三朋四友游嬉为事。次日,有人纷纷上门要钱者。嫖钱、赌钱、大烟钱,种种不一。众人大声喊叫:“裴既寿!裴既寿!”裴员外听得外边有人喊叫,不知何事,来到大门间。问道:“你们做什么的?”众人说道:“问既寿要钱的。”裴员外听了,又气又恼。说道:“你们问他要去。那怕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家中也不问。”员外虽然如此说,心中还望既寿改过从善。即与安人说道:“此子越大越无知。身大胆大,在家又不能安分,不如叫他习业生意。人有一技,可以养身,乃一生之根本。远离家门,省得与这些狐群狗党做不出好来。”次日与他三哥商议。裴三员外道:“前日有广东金珠宝贝店的东家,姓广,名招财,来采办金刚钻,店中正要一个学生。明日向他举荐,一同到广东,倒是一个好机会。”二人商议明白。次日三员外一说就成。数日之间,货物办齐。这广招财与裴既寿一同往广东而去。二人进店安下。这裴既寿进店之后,人地渐熟,结交风流子弟,游手好闲者,意密情投。皆是虚情假意,专工花街柳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把个裴既寿引诱上了嫖赌二字,恣意继横。数月以来,偷取金珠宝贝,做了风花雪月。东家不愿意,裴既寿立脚不住,跑回家来了。把个裴四员外气阻神伤,恼恨非常,杀不的,剐不的,莫可如何。这既寿到家之后,仍不安分。夫妇二人甚为忧心,而又冀其一悟,望其一改。再与他三哥商议,取数百千货物,到江西去做买卖。这裴三员外把货发明,又把既寿的货一同上船,望江西去了。
半月之间,船既抵岸。投招商店住下。这江西原是奢华之地。有一个勾魂大字,内有妓女数十,妆饰油头粉面,引诱风流子弟。来到院中,莫不意惹情牵,倾家败产者。既寿来到江西,就有这些惯好帮闲,最能迎奉的,一个叫锦上花,一个田(甜)如蜜。二人陪了既寿说了些楚馆秦楼,花街柳巷,烟花风月,妓女娼家,把个既寿说的心痒难搔。既寿道:“那一家的好?”二人道:“勾魂院有数十个女娃,内有天然出色、丰彩动人者四个,名叫吟风、弄月、羞花、寒玉;吹弹歌舞者四人,名叫念奴、莫愁、香蛾、飞燕;琴棋书画者四人,名叫知音、善奕、好念、丹青。其余者粉面油头,乔妆巧饰之类耳。明日烟花巷有孤老会,众妓家皆到勾魂院赌赛,热闹非凡。”既寿听了说道:“我们明日何不去走走。”他二人道:“既然裴兄高兴,小弟二人一同奉陪而去。”说笑一番,用罢了饭,一宵晚景不题,且到明日再讲。
且说甘百善途中遇盗,主仆失散。这苍头与书童二人不见小主人与宋明,寻了一天,影迹全无,不知去向。只得回到江西,报与甘员外知道。那日他二人回到家中,见了员外,放声大哭。员外吓了一跳,问道:“你们二人为何回来?甘百善与宋明那里去了?”二人就把途中遇盗,宋明当先打仗,主仆失散的话一一说明。员外不听由可,听了不觉一阵心酸,死了过去。慌的众家人小子叫的叫,掐的掐,把个安人也惊动出来。问道:“什么事?”众人回了如此如此,又把安人吓死了。众人慌成一块。只听得员外咕噜一声,醒将过来,叫了一声:“百善儿那里去了?”只见安人僵卧榻上。叫妇女们再灌姜汤。渐渐醒来,也叫了一声“百善儿!”他夫妇二人商议一番,叫人各处找寻,并无下落。望儿不到,疼的割心,日夜不安,忧忧成玻此是后话不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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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风雨子恩将仇报
话说裴既寿与锦上花、田如蜜商议明日到勾魂院去走走。次日清晨,既寿穿了鲜明衣服,带了数十两银子,同他二人来到院中。就有王八龟儿迎接进去。只见众女子纷纷冉冉,果然花团锦簇,如百蝶飞舞一般。来至内院,有这些女使丫鬟又招接一番,然后来到屋内。兰麝馨香,香气扑鼻。也有装烟的,也有捧茶的。茶罢,然后摆桌。桌上摆了十数个碟子,内中盛的太史饼、状元糕、莲心、桂元、砂仁、豆蔻、胶枣、糖球、瓜子、花生、冰糖、蜜食及时鲜水果,谓之茶点心。又见数个女子翩跹而来,怀抱琵琶,手执玉笛,各举乐器,步至跟前,一膝而起。说道:“请爷们坐茶。”他三人重又坐下。这四个吹弹歌舞的也就坐下。叙了寒温,然后唱了几只曲儿,唱了几个小调,说了些风月场中的趣话。不觉到了晚饭时候了。然后坐席。珍馐美味,继兴豪饮。真正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把个裴既寿迷恋住了,也不回寓,就在院中住下。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乐以忘返,终朝嫖赌烟酒为迷。不觉数月以来,货物卖了,银钱费尽,又少院中数百银子,尚未安点明白。来船急等回去。既寿恋恋不舍,只得一同回湖广去了不题。
且说甘百善与龙王分别,遣虾兵蟹将送至湖广。顷刻之间,已到自家门首。众家人小使看见小主人回来,如得珍宝,慌忙报信进去。甘员外夫妇二人盼望儿子不到,都想病了。幸员外稍愈,而安人想儿更甚,卧床不起。这甘百善来至后堂,见了父母,双膝跪下道:“不肖孩儿久离膝下,有缺晨昏,皆孩儿之罪。”(何其孝也)又把途中遇盗,主仆失散,误入龙宫,龙王许亲,现有玉连环为证,以及龙王说我父昔年救他女儿之恩未报,且有宿世姻缘,故将女儿愿与孩儿为终身之托一一说明。然后甘员外知道宋明死于非命。念其忠心,不觉落下泪来。又想起昔年在鱼市买过一条金色赤尾大鲤鱼,放于鸳鸯河内,故此我儿有这一段仙缘。谢天谢地!
再说安人见儿子回来,喜不自胜。但是卧床不起,服药无效,甚以为忧。这百善服侍安人,夜不解带。数日以来,病不见轻。每日焚香祝告天地,愿以身代。(不愧亚魁之名)祷告数日,毫无应验。再请名手时医使君子、威灵仙、白豆蔻、女贞子四位高名先生参同酌议。诊了脉,定了方,四人都道:“药品只该十二味,万无更改。但药引子甚难。”对百善说道:“须得玲珑心一片,或股肽肉一块。非玲珑心不能开其心窍,非股肽肉不能退其痰火。如无此二物,暂用宽心丸服之亦可。”言罢各自去了。百善心中想道:先生说此之物,岂非割心割肉?这玲珑心世间罕有。转而一想道:父母爱子之心,谓之疼如割心。而今我母亲病在沉疴,为儿的虽不能割心,亦可割股救亲,报答养育之恩。理亦当然。主意已定。临晚焚香拜祷,祝告上苍。拜罢之后,然后割下股肉一块,鲜血淋淋,(百善孝心一至于此)放在药壶中。分付妇女们煎与安人服之,出汗即愈。百善回至书房,忍疼而眠,人鬼莫知。自安人服药之后,呕出黏痰无数,只觉心中爽快,次日就能起来,身轻体健,胜于平日。举家欣喜不荆有妇女们无意之中忽见地下有血迹鲜红,点点滴滴,流至书房门间,慌忙说与安人知道。正言之间,忽员外进房,就把这事说明。员外来至书房门间,问百善为何不起。百善不敢明言,支吾说道:“昨日受寒,有些感冒不爽。”员外又问道:“昨日先生用的什么引子?”这句话问的百善瞒不住了,就把先生交代的话说了一遍。这才知道甘百善割股救亲,孝感动天,(天报之以福也)安人病亦痊愈。员外回至房中,将药壶一看,果不其然。他夫妇二人疼儿之心,疼的割心,疼儿割肉之疼,更胜于割心之痛。
不说百善在家养伤。且说龙王自与甘百善分别之后,虽把女儿许他,须得见了他父,看定婚姻日期,以完儿女终身大事。那日龙王来到甘员外门首,见了家人说道:“门上与我通报一声,就说有海外散人前来拜访。”家人听说,急忙通报进去。员外慌忙出来。只见一位长者,儒冠博雅,品格清奇。急忙拱手相迎而进。来至大厅,各施一礼,分宾〔主〕坐下。员外说道:“仙长仙乡何处?洞府那里?”龙王道:“昔年蒙员外相救小女活命之恩,至今未报,特来奉谢。其中有个因果,想令公郎向员外剖明一切。”(果属龙王身分,自不明言,已借百善口中道过。)员外听说,就知道是东海龙王了。员外说道:“仙长莫非就是东海龙王么?”龙王道:“岂敢。”员外慌忙离坐,说道:“不知龙王驾到,有失远迎,多多有罪。请龙王上坐,待不才一拜。”龙王道:“你我通家,不须如此。”常礼罢,二人重又坐下。员外道:“不才父子乃凡夫俗子,且仙俗迥隔,何敢高攀?”龙王道:“素有夙缘,非人力所能为也。日后令公郎大显大贵,文林中之亚魁也。年内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在此一举。望员外择选吉期,投于鸳鸯河内,到期当遣小女前来,以奉箕帚也。”言罢,飘然而出。送之不及,只觉一阵清风而去。(仙家体态如此)且说裴既寿从江西回来,货也卖完,钱也费尽,到家如何交代?心中想定一个主意,来到家中,见了他父。裴员外问道:“既寿你回来了。你装去的货物,连你三伯父的货都已卖完了?”既寿道:“俱已卖完。惟独梦幻泡影缺市,无论多寡,满可消出。”员外道:“如今带了多少银钱来?”既寿道:“未带银钱。我看山西的生铁甚贱,我就买了几千万斤。等山西不出了铁,倒有大利。”员外道:“能买雪里跳,莫买夜夜愁。不知何年月日才能卖出去。”口中不免唠唠叨叨的出去了。来到船上一问,才知道在江西烟酒嫖赌,银钱抛尽才回来的,那里有生铁熟铁。员外听了,又气又恨,来家问他。等到来家,既寿久已出去,仍旧与这些狐群狗党玩去了。那日裴员外问既寿道:“你在江西到底买铁未买铁?”既寿道:“买铁未买铁,谁来哄你不成!”员外道:“铁是买的,可惜送在赌博尝勾魂院去了。”口中咕咕哝哝,唠唠叨叨。既寿低声说道:“化了千把银子,什么大惊小怪,还要说个不休!往后倾了你的家,又该怎么样?”(丧尽良心之言)员外气恼非常。免生闲气,来至后堂,与安人说道:“既寿屡屡妄为,抛费银钱,谬言悖理,全无父子之情。如何是好?”安人道:“凡人自小有三变。”员外问道:“何为三变?”安人道:“上学一变,未成;做买卖一变,又未成;尚有一变,尽在完婚。如此变好,这叫做败子回头金不换。若娶亲不变,即是废人,则往后不可设想者,不可言而道也。你我二人必要受其所害。曾记得昔年崔金龙得了此子来家,武氏安人将他相定终身道:‘眉有高低,眼有雌雄,心怀不正;鼻有一痣,心有点黑,其痣可治,其黑难疗;且日渐而大,十六年来,尽行全黑矣。日后不良,立见于此,犹恐不祥。’今年正当十六岁矣,(又将四回中之事一提)你我二人当心防之。”裴员外听了一番言语,心中惟望完婚一变,痛改前非,亦未可料。(尚在痴心妄想)这既寿的姻亲,与金员外之次女金二姐联盟也。是平善良家,如今正当男婚女嫁之时。择日迎娶,以冀改过从新,成人立志,不致成为废物也。此时春暖花香,莺簧弄巧。裴员外与他合婚选日,择于三月十六日迎娶大吉。到期之前,张灯结彩,亲友盈门。到了十六,彩轿临门,鼓乐喧天。拜堂坐帐,诸妆女眷,喜溢庭除,热闹非常。这新人虽无沉鱼落雁之容,颇有大雅端庄之重。夫妇如宾,琴瑟幽静,孝奉公姑,频繁中馈,乃妇道之正也。如是之后数月光阴,不觉秋风香里桂花黄。那日裴既寿又起不良之心。假意向他父说道:“屡屡抛费银钱,家计衰败。如今知过必改,望大人可放忧怀。(君子可欺以其方),前日听得人说,南京梦幻泡影价甚昂贵,况此物出在此处白虎村最多,满载一船,大可倍利。”员外听了,句句入理,心中想道:此子果然完婚一变,所谓败子回头金不换也。信以为真。(未必然耳)说道:“你既然去恶从善,追悔前非,日后是有昌身,我何忧哉?”(入其圈套)问得多少钱文。既寿道:“须得若干若干才彀一船。”次日裴员外将田亩地土及金银细软尽行变卖银钱,交与既寿广收货物。尚未收完,岂知裴员外祸遭不测,意外风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