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老妪与悟圆将话说完,回复了夫人,又央到小姐房中,小姐见了,问道:“布施可曾交于悟圆否?”王老妪道:“幸得悟圆在庵,小姐布施他亲手收去。但他庵中有一异事要说与小姐。”小姐问道:“甚么异事?”王老妪说:“我到他庵中,见他静悟轩中坐着一位年少后生。我问悟圆这位郎君是谁,悟圆说是他小叔。我想山东到此有四千余里,他家小叔来此做甚?况悟圆是流寇掳来的,乱军之中谁与他捎信到家?我看悟圆虽是出家修行,尚在中年,莫不是他欲心未泯,私养男人,干那无廉耻之事?”小姐道:“悟圆凡事老成,料想没有此事。我且问你,那位后生有多大年纪?”王老妪道:“我看只好有二十岁年纪。”小姐道:“这必是他小叔无疑了。”王老妪道:“小姐你如何便知他是小叔?”小姐道:“我母亲尝问悟圆家中的来历,他说翁翁是个贡生,丈夫是个秀才,还有一个小叔,才十三岁。悟圆来此整整七年,你说那后生只有二十岁年纪,十三搭上七年,恰是二十年。年纪相投,便知是他小叔。”王老妪道:“小姐料的也是,不想悟圆有恁般一位清秀小叔。”小姐道:“那里见他清秀?”王老妪道:“观他容貌飘飘欲仙,恍如玉树临风前。真有潘安之美丽,卫玠之风流。”小姐道:“他生于名门,出于贵族,自然人物不俗。”王老妪沉吟一回,说道:“老身还有一句贱言奉告,只恐小姐嗔怪。”小姐道:“奶娘还有甚么话说?”王老妪道:“我看此人仪容出众,自是青云之客,台阁之器,当日老爷为小姐择婿,再择不出这等人来,若是老爷在时,斯人必中其眩小姐如不肯错失此人,待老身与奶奶商议,招赘此人与小姐为婿,才子佳人,两美相当。终身大事,庶无遗憾。不知小姐意下何如?”小姐听说,把脸一红,说道:“你这等老大年纪,没口淡舌说的是甚么话?”王老妪见小姐红了脸,就不敢往下说,方才各人睡了。
闲话莫叙,荏苒之间不觉来到七月初四日。自那日吴瑞生听了张妈妈说小姐的颜色,也觉眼中出火。留心要等他来还愿时看个分晓。到了这日,预先藏在西廊之下,要候着偷窥。到正午,见水家将还愿之物送来,就隐于窗棂之内,注睛以视。不一时,只见昨日那位老妪引着夫人小姐走入法华庵来,吴瑞生将那小姐一眼看去,但见:鸦鬓轻分,娥眉淡扫。鸦鬓轻分,一片乌云疑墨抹;娥眉淡扫,两弯新月如钩横。莲步款款,宛同细柳迎风;玉质亭亭,无异新蕖出水,丰神袅娜,清姿却恶太真肥;体态轻盈,秀骨仍嫌飞燕瘦。果然闭月羞花貌,无愧鱼沉雁落容。
瑞生看了小姐容貌,方大惊道:“张妈妈之言果然不虚,水小姐的颜色与我那金小姐的颜色难分上下。我吴瑞生从今又添上一想思也。”于是,遂伏在中门外遥遥相望。只见悟圆出迎入殿中,小姐立在观音大士之前焚香叩拜,真个是身轻似燕,体妙如莺。虽是一身缟素,但觉宝气焕发,神采夺人。小姐拜毕,悟圆又引至静悟轩中吃茶,瑞生一时神迷,也随后到了静悟轩外,听见他嫂嫂说道:“自奶奶抱恙,贫僧逐日在外穷忙,未得常常问候,心中甚觉不安。奶奶贵体如今可着实康健了?”夫人道:“多承你挂心,近来身子也觉着渐渐旺相些。”语圆道:“奶奶病好,一来是奶奶有福,二来是小姐孝心所感。”夫人道:“老身一病,倒身月余,说不尽,他昼夜不离,服侍汤药,还为我许香许愿,也难得他这一段孝心。”悟圆道:“奶奶年高,小姐年亦及笄,东床之客也该及时招选了。”夫人道:“如今孝服在身,此事尚不便议及。”说着话,张妈妈送了茶来,夫人小姐吃了一钟。夫人又问悟圆道:“昨日听的王奶子说,令小叔远来探你,尚在庵中,何不请来一见?”吴瑞生听的夫人要请他相见,故意在外咳嗽了一声,悟圆听的是吴瑞生声音,叫道:“奶奶要请你相见,快进来参拜。”吴瑞生听的说,即把衣冠一整,走入轩中,朝着夫人便倒身下拜。夫人忙令王老妪拉起,说道:“老身怎敢当此礼?”吴瑞生道:“自家嫂嫂来到此庵,得蒙夫人提拔,使之获所。夫人之恩德何异重生父母!老夫人应受晚生一拜。”夫人道:“扶人之危,救人之急,此乃常事,何足以言恩德?”说完,即令吴瑞生坐在下边,小姐见了吴瑞生害羞,忙躲在夫人身后,藏着偷觑。夫人又问悟圆道:“路途遥远,音信难通,令小叔何得至此?”悟圆遂将吴瑞生江中遇盗,潦倒穷途,山门下相认之事说了一遍与夫人听。夫人听了,说道:“数千里之外叔嫂重逢,可谓世上奇缘。你当日削发,亦出于一时之权宜,今既至亲见面,正好同归故乡,骨肉团圆。”悟圆道:“贫僧既已出家,断无反俗之理。今幸见吾小叔,即如见我翁姑一样。况他哥哥已死,尘缘既断,正好修行,又何必舍空门之寂静,而复堕尘世之苦恼乎?”夫人叹息道:“以你正当中年就能如此苦修,何愁不登正果?真足令人起敬。”说着话,张妈妈又捧素斋至。悟圆令瑞生外出,自己陪着夫人小姐吃了素斋,夫人谢了悟圆,方领着小姐、王老妪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小姐服侍夫人睡了,自己回到房中。王老妪道:“小姐,昨日说招赘那生的话是为小姐终身之计,老身眼力从来认不错人,今日你亲眼见他,看他逸致翩翩,风流秀美,他日岂肯居人之下?此人正堪与小姐为对,倘错失此人,再求这样人儿甚难。况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原不是暖昧之事,小姐你不必说那隐藏的话,我实心告你,你也实心告我,小姐你可有些意思于他没有?”小姐道:“人非木石,岂能无情?但我生来命薄,怎敢希望这样人豪?”王老妪道:“天生佳人,原配才子,月下冰老再无错配了的。难得小姐留心注意,便是姻缘。老身少不的还与夫人商议,然后行招赘之礼。”小姐道:“此事亦不可孟浪,我虽有意于他,焉知他就有意于我?若是无意于我,他岂肯招赘我家?况他有室无室,总未可知,招赘之事何可轻言?”王老妪道:“小姐虑的也是,等悟圆不在庵中,待老身去当面问问,探他个端的,好定主意。”
一日,悟圆出外作佛事,王老妪知他不在庵中,假妆来访悟圆,到了静悟轩中,见了吴瑞生,问道:“师父不曾在庵中么?”吴瑞生道:“嫂嫂上会作善事去了,晚上方回。若有要紧话,说与学生,待家嫂来我替你达于他罢。”王老妪道:“原来没有甚么话说,不过是访他闲叙。”吴瑞生知道这个老妪是小姐近前人,有意要借他作针引线,便让他坐下,问道:“这庵东宅舍就是水府么?”王老妪道:“便是。”吴瑞生道:“水老先生仙逝去有几年矣。”王老妪道:“整整二年。”吴瑞生道:“家嫂蒙水老夫人提携,学生深感五内,还借重妈妈见了夫人代学生多多致意。”王老妪道:“这是不消说的,相公何时回贵乡去?”吴瑞生道:“路途遥远,缺少盘费。一时且不能回家。”王老妪道:“相公可曾进过学否?”瑞生道:“游泮六七年矣。”王老妪道:“贵庚几何?”吴瑞生道:“虚度二十岁了。”王老妪道:“家中可有夫人否?”吴瑞生道:“学生还未有室。”王老妪道:“相公年轻貌美,怎么还未议好逑?”吴瑞生道:“学生有一段痴心,意欲得一位有才有貌的女子为室,无奈佳人难逢,所以迟到如今尚中馈无人。”王老妪道:“依相公说,要娶怎么样的女子?”吴瑞生道:“学生不敢说。”王老妪道:“此处无人,说亦何妨?”吴瑞生道:“昨日见贵小姐容貌,恍若天上仙姝,不胜欣慕。学生平日所钟情者,即此人也。倘日后得遇这等女子为室,三生之愿足矣。”王老妪听了,故意作色道:“相公此言大失老成,今幸得向着我说,若对别人说了,传到夫人耳朵里,那便怎了?后再有细密之言,只宜说与我知,再不可如此轻率。”吴瑞生道:“学生领教了,以后谨依尊命。”说完,王老妪遂起身而去。
吴瑞生见他去了,心中自思道:“他今日问我的这些话俱有意思,他虽未尝说明,我已窥出九分。小姐,小姐,我吴瑞生乃是善猜哑谜的杜家,你如何瞒得我?这毕竟是你眼中爱上我,要与我结为姻缘,故令此妪来探我有室无室。你我的姻缘少不的要倩在这老妪身上。等他再来时,我不免将言语挑动他一番,看是何如。”
这且不在话下,且说王老妪回到家中见了小姐,将他与吴瑞生问答的那些言语俱述于小姐,小姐听了也不回言,只是低着头整理自己的衫袖。王老妪知道小姐有首肯之意,遂乘间与夫人言及招赘吴郎之事。夫人听了不肯允从,王老妪言之再三,夫人因他是山东人氏,非居此土,与之结姻,甚觉不便,终是不肯。王老妪也无可奈何,只得将那夫人不肯之言说于小姐。小姐叹息道:“我说我生来命薄,不能承受这样人豪,终身之事只凭天吩咐罢了。”王老妪道:“小姐你怎见的命薄?”小姐道:“当日老爹爹在时,为我选择佳婿,选来选去终遇不着才人。若是爹爹在世,我的大事到底得所,孰知好事未成,一旦弃世而去。即此看来,孩儿终身之事可知矣。非命薄而何?”说罢不觉潸然泪下。王老妪道:“人生虽有天命主张,然人尽可以回天,性定可以立命。你若是拿定主意,始终不变,这段姻缘到底由我主张,就是天命也限不住你。”小姐道:“你教我怎样尽人?怎样定性?”王老妪道:“从来惺惺惜惺惺,才人爱才人。吴生有才,小姐所以爱他;小姐有才,吴生亦自爱你。两下相爱,自然心投意投,别也用不着,只要你二人当面一订。既订之后,此不他适,彼不再取,坚守此义,至死不移。那时奶奶即欲不从,也不得不从你了。这便是尽人回天,性定立命的道理。”小姐道:“此等事且不必提,但此人外貌可观,还不知他的胸中抱负何如?若是有貌无才,也还配不过我。”王老妪道:“我看此生一表人材,决非腹内空虚之人。小姐若是不敢取信,你试出一题目,待老身拿去着他吟诗一首,将来与小姐一看,或是有才或是无才,便知吩晓。”小姐道:“若是出题,恐露出我的形迹,不雅。他静悟轩前如今秋海棠正开,只以此为题,着他咏诗一首罢了。”王老妪道:“如此更好。”
一日,王老妪乘间到了庵中,见悟圆不在,遂到了吴瑞生轩内。瑞生见他来,已忖知他的来意,便让他坐下,只等老妪开言即乘机挑动。王老妪道:“相公你如今离家几年了?”吴瑞生道:“目下将近四年。”王老妪道:“你游学在外,误了考期,却不怕坏了自己的功名?”吴瑞生道:“我在外游学,到那考日,家父少不的替我递张游学呈子。就是宗师不允,除了我的功名,我瑞生看着取青紫如拾土芥,况是这顶头巾,何足介意!”王老妪道:“相公如此大言,想是抱负不浅。”吴瑞生道:“学生不是夸口,自觉才高班马,学比欧苏,莫论八股,或是诗,或是词,或是长篇,或是短篇,一题到手,洒洒千言。出口便是珠玑,落纸尽为云烟。”王老妪道:“相公负如此高才,此时轩前秋海棠盛开,何不题诗一首,以发其奇。”吴瑞生道:“作诗甚易,只是眼下无知音之人。虽有佳作,谁与共赏?”王老妪道:“相公如肯做诗,自有相赏之人。何愁莫有知音?”吴瑞生道:“知音之人在那里?”王老妪道:“相公你只管做,如能做的将来,老身包管你一个知音之人评阅。”吴瑞生听了王老妪这半含半吐之言,已忖定知音之人的是水小姐。遂取过文房四宝,将题意关合小姐,提起笔来,一霎而成。王老妪在旁见他写的好,做的快,便[知]是真正才子。心中说道:“小姐佳配,除却此子,再无他人。小姐平日是那样厚我,我若不与他撮合这段姻缘,则小姐不负我,我负小姐多矣。”立定主意,故失声赞道:“好敏才,好敏才!有才如此,小姐,小姐,只恐你不能独擅才名于江右矣。”吴瑞生道:“妈妈着鬼了?吟诗的是我,怎么说是小姐,小姐?”王老妪道:“不瞒相公,我家小姐深通翰墨,当日老爷为小姐择婿,江右多少才子,再无人可称敌手。我只说才至小姐无以加矣。今见相公写的好,做的快,比着我家小姐难分上下,正所谓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外复有沧海,故不觉失声赞叹,以至于此。”吴瑞生道:“你家小姐既是闺阁奇英,我吴瑞生亦是海邦名士。两才相遇,岂可错过?我的意思欲借重妈妈将此诗拿去求小姐一评,倘蒙赞赏,庶不使幽兰老于空谷,明珠沉于海底。不知你意下何如?”王老妪道:“我实对相公说罢。我家小姐负旷世逸才,而一段爱才之心极其真至。昨日见相公风流绝世,倜傥不群,意欲与你约为姻契,故令老身来探你的才情。今相公之才如此,谅无不中其意者。只是婚姻大事必须念念至诚,我方为你圆之。”吴瑞生听了大喜道:“今妈妈言及于此,我吴瑞生一腔心事可以吐露矣。小姐容貌世间无两,昨日一面间,几不能自持。数日来夜废寝,昼忘食。中心遥遥,如有所失。但思小姐是宦府千金,学生是他乡游子,虽有情深,只可自知,敢对谁言?今深蒙小姐不弃,又承妈妈至诚,正所谓好事从天降也。使学生欢欣无地。”王老妪道:“太抵少年心性易于改辙,今我家小姐将以终身托你,相公亦须全其始终,方见厚德。倘感于一念之私,而下为长久之谋,始则爱慕,终则弃捐,不唯使小姐抱终身之恨,即相公亦负薄倖之名,则老身之罪即粉身碎骨不足赎矣。此终身大事,断不可视为草草。”吴瑞生道:“学生之心可以对天地,可以质鬼神。倘得小姐为妻而不如今日者,即狗彘不食其余。”王老妪道:“相公果能如此,则吾家小姐终身有托矣,小姐在家专望回音,即此暂别,容日再议。”说完,将诗藏于袖中,方出庵去了。但不知后来的姻缘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