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段桥,各人上了马,堆琼仍上了轿子,一路渡柳穿花,观山玩水,不一时已到九里松百花园前。四人下了马,堆琼出了轿子,正欲进园,忽见园内一伙杂耍扮着八仙、唱着《道情》,筛锣动鼓而来。此时,园外人往里挤,园内人往外挤,正是人似潮头,势若山崩,一拥而出,遂众人一冲,冲的赵肃斋、郑汉源、李如白、烛堆琼各不相见。吴瑞生忙在人丛中四下遥望,但见人山人海,那里望的见?又寻到园里园外,寻了个不耐烦,总不见个踪影。复回九里松寻找,不唯不见他四人,连琴童、书童也不见了。吴瑞生正欲按排独自回城,忽见一君妇女笑语而来。吴瑞生定睛一看,见内中一位老的,还有一位中年的,独最后一位女子,约有十六七岁年纪,生的十分窈窕,但见:脸晕朝霞,眉横晚翠。有红有白,天然窈窕生成;不瘦不肥,一段风流描就。袅袅娜娜,恍如杨柳舞风前;滴滴娇娇,恰似海棠经雨后。举体无娇妆,非同狐媚妖冶;浑身堆俏致,无愧国色天香。
你道这三位妇子为谁?那位老的是翠娟的母亲,那位中年的是翠娟的姑娘,最后那位女子就是翠娟小姐。金御史因清明佳节着他出来茔前祭扫,金昉先回,他母女尚在九里松观看湖景。也是吴瑞生的姻缘合当有凑,无意中便觌面而遇。吴端生见这位女子生得佳丽异常,心中悦道:“堆琼之容娇而艳,此女之容秀而疑,福相虽有贵贱之别,然皆为女中之魁。我吴瑞生若得此女力妻,以堆琼为妾,生平志愿足矣。但未知此女是谁家宅眷。我不免尾于其后打听一个端的。”遂跟着那三位妇女,在后慢慢而行,不住的将那女子偷看,那女子也不住的回顾吴瑞生。吴瑞生愈觉魂消,走了箭余地,来到十锦塘。那十锦塘早有三乘轿子伺候,那两位夫人先上了轿,随后那女子临上轿时,又把吴瑞生看了几眼,方把轿帘放下,才待安排走,忽路旁转过一个汉子来,向那跟随的使女道:“这轿中女眷是谁家的?”那使女道:“是城中金老爷家内眷,你问他怎的?”那汉子竟不回言,直走到一个骑马的后生面前低低说了几句,那骑马的后生便领着一伙人扬长去了。
看官你道这骑马的后生是谁?也是杭州城中一个故家子弟,姓郑名一恒,他的父亲也曾做到户部侍郎,居官贪婪异常,挣了一个巨万之富,早年无子,到了晚年,他的一个爱妾才生了郑一恒。这郑侍郎因老年得子,不胜爱惜,看着郑一恒就如掌上珠一般,娇生惯养,全不敢难为他。年小时也曾请先生教他读书,他在学堂那肯用心?虽读了十数年书,束修不知费了多少,心下还是一窍不通。他父亲见这个光景,也就不敢望他上进,遂与他纳了一个例监。到了十七八岁,心心愈放了,他父亲因管他不下,不胜忿怒,中了一个痰症,竟呜呼哀哉了。自他父亲死后,没人拘束他,他便无所不为,凡结交的,皆是无赖之徒,施为的俱是非法之事。适才根问金家使女的那个汉子,就是他贴身的一个厚友,叫做云里手计巧,凡那犯法悖理的事,俱是此人领他胡做,这郑一恒他还有一个毛病,一生不爱嫖,只爱偷,但见了人家有几分姿色的妇女,就如蚊子见血一样,千方百计定要弄到手中。今日在十锦塘见了那轿中女子生的俊俏,便犯了他那爱偷的毛病,故着计巧问个明白,到家好安排下手。——这是后来事,且不必提。
单说吴瑞生见那汉子盘问,那使女说是金老爷家内眷,心中暗喜道:“城中没有第二家金老爷,这位女子莫不是金公的女儿?不想吴瑞生的姻缘就在这里。”又想道:“此女就是金公女儿,他官宦人家深宅大院,闺门甚严,我吴瑞生就是个蜜蜂儿,如何钻得进去?”又转想道:“还有一路可以行的,到明日不免央烦郑汉源、赵肃斋到金公面前提这段姻事。倘金公怜我的容貌,爱我才情,许了这段姻缘,也是未可知的。”又踌躇道:“终是碍口,他是我的东主,我是他的西宾,宾主之间这话怎好提起?倘或提起,金公一时不允,那时却不讨个没趣?”又自解道:“特患不得天缘,若是天缘,也由不的金公不允从。你看湖上多少妇女,却无一个看入我吴瑞生眼里,怎么见了金公的女儿我便爱慕起来?金公的女儿也不住的使眼望我,不是天缘是甚么?这等看来,还是央郑赵二位去说为妥。”又转念道:“还有一件不牢靠处,我居山东,他居浙江,两下相去有数千里之遥,纵金公爱就这段姻缘,他怎忍的把身边骨肉割舍到山东去?”又寻思道:“有法了。若就这段姻缘,除非我赘于他家,将我父母接来,做了此处人家,这事方能有济。”又忽然叫苦道:“不好不好,我看金公的女儿似有十六七岁年纪了,到了十六七岁,那里不受聘于人之理?假苦受了人家聘,我吴瑞生千思万想究竟是一场春梦,我这一腔热血,一段痴情,却教我发付到那里?”于是自家难一阵,又自家解一阵,喜一阵,愁一阵,一路上盘盘算算,不觉不知已来到金御史门首。三顶轿子一齐住下,独金御史女儿临进门时还把吴瑞生看了几眼,方同那两个妇人进去了。这吴瑞生目为色夺,神为情乱,痴痴呆呆,踉踉跄跄自己回了书房。见琴童、书童迎着道:“相公你被人挤到那边去了,教我两个死也是寻不着。”吴瑞生问道:“赵相公、郑相公、李相公、烛堆琼你见他不曾?”琴童、书童道:“俺也不曾见他。因寻相公不着,俺就先回来了。”说着话金家家人已送饭至,吴瑞生此时心烦意乱,那里吃得下去?只用了一个点心,其余俱着琴童、书童拿去吃了,便一身倒在床上,一心想着烛堆琼,又一心想着金公的女儿。被窝里打算到半夜,方才睡去。正是:一时吞却针和线,刺人肠肚系人心。不知后来吴瑞生与金御史的女儿姻缘果是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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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好姻缘翠娟心许恶风波郑子私谋
雨洗桃花,风飘柳絮日日飞,满雕檐。懊恨一春,心事尽属眉尖。愁闻双飞新燕语,那堪幽恨又重添,柔情乱。独步妆楼,轻风暗触珠帘。多厌晴昼永,琼户悄,香消玉减衣宽。自与萧郎遇后,事事俱嫌。空留女史无心览,纵有金针不爱拈。还惆怅,更怕妒花风雨,一朝摧残。
《画锦堂》
话说吴瑞生游春回来,一身倒在床上,反反复复打算到半夜,方才睡去。次早起来,无情无绪,勉强把金昉功课派完。用了早饭,一心念着金小姐,又一心系着烛堆琼。此时还指望烛堆琼在郑汉源宅上未去,要去借他消遣闷怀,便领着书童一直到了郑汉源家,郑汉源还睡觉未起,使人通报了,然后出来相见,见了吴瑞生,说道:“夜来游春回家,身子困乏,故起来的迟了。不知吴兄贲临,有失迎候。”吴瑞生道:“夜来湖上取扰,已自难当,又携美人相陪,更见吾兄厚意,弟虽登门致谢,犹觉感激之心不能尽申。”郑汉源道:“兄说那里话,携妓游赏,不过少畅其情。兴犹未尽,容日待弟另置东道,再接堆琼来,那时流斝飞觞,狂歌剧饮,方极我辈活泼之乐。”吴瑞生道:“吾兄举动豪旷,正所谓文人而兼侠士之风,谁能及之?”郑汉源道:“辱承过奖,弟何改当?我还问兄夜来被人挤到那边去?使弟到处寻找。再寻不见,那时不得借兄同归,顿觉兴致索然。”吴瑞生道:“弟亦寻众兄不见,独自回城,一路不胜岑寂。”二人说着话,又见赵肃斋到。肃斋进门,揖未作完便说道:“此时有一异事,二兄知也不知?”吴瑞生、郑汉源问道:“甚么异事?”赵肃斋道:“夜来游春回家,弟送烛堆琼归院,他到了家,接了一个客人,到了天明,客人和堆琼都不见了。你说此事奇也不奇?”二人听了大惊道:“果有此事?只恐是吾兄说谎。”赵肃斋道:“弟怎改说慌?我方才进钱塘门,见龟子慌慌张张,手中拿着一把帖子乱跑,我问他道:‘你这等慌张是为何故?’他喘吁吁的说道:‘夜来晚上小女回家,留下了一位山西紬客,陪他睡了。五更天我起来喂牲口,见门户大开,听了听,房中没有动静,及入房一看,不见客人,也不见小女。到处搜寻,寻到外门,外门亦开,连锁环扭在地下,此时方知小女被那客拐去。我不免各处张个招帖,好再往别处缉访。’我听了他这话,才知道烛堆琼不见了。若不是撞着龟子,连弟也不知道,兄若不信,他如今招帖张满,你看看去,方知弟不是慌言。”吴瑞生道:“据兄所言,自是实事。但堆琼恁般一个美品,竟跟着个客人逃走,虽可惜,亦自可笑。”郑汉源道:“吴兄别要冤枉了堆琼,堆琼虽是娼妓,生平极为气节。他脱笼之意虽急,然尝以红拂之识人自任,当迎接时,好丑固所兼容,而志之所属,却在我辈文墨之士。况那客人在外经商,那些市井俗气必不能投堆琼所好。且一夜相处,情意未至浃洽,岂肯为此冒险?私奔之事又安知不是那客人用计巧拐去,以堆琼为奇货乎?弟与堆琼相与最久,他的心事我是知道的,此事日久自明,断不可以淫奔之人诬他。”赵肃斋道:“堆琼负如此才色而乃流落烟花,潦倒风尘,已足令人叹惜,今又被人拐去,究竟不知何以结局,可见世间尤物必犯造物之忌。风花无主,红颜薄命,方知不是虚语。”呈瑞生亦叹道:“弟与堆琼可谓无缘,夜来与他席间饮酒,湖上联诗,尚未与他细谈衷曲。正欲借二兄作古押衙,引韩郎入章台,为把臂连杯之乐,孰知好事多魔,变生意外,使弟一片热肠竟成镜花水月,不唯堆琼命薄,即弟亦自觉缘浅。”大家说到伤心,俱愀然不乐。独吴瑞生一腔心事郁结于内,感极生悲,眼肿几欲流出泪来。自家觉着坐不住,便欲起身告别。郑汉源那里肯放?又留下吃了午饭,方才散去。
这且不在话下,再说金御史因休秩回籍,凡事小心,虽是闭门谢客,但是身居城中,外事亦不能脱的干干净净。他清波门外有一位闲宅甚是幽僻,金御史意欲移到那边躲避嫌疑,因与夫人商量,择了吉日,将家眷尽行移出。他这位宅子坐西朝东,宅后紧临湖面,前半截做了住宅,后半截做了花园。园中嘉树奇葩,亭台阁舍,无不雅致,此园便做了吴瑞生的书舍。吴瑞生自移到此处,郑汉源、赵肃斋只来望了他一遭,因相隔遥远,不便常来,以后他就相见的疏了。虽宾主之间时或谈论,然正言之外别无话说,虽瑞生愈不胜其寂寞。正是光阴迅速,不觉来到四月中旬,一夕天气晴明,微尘不动,东山推出明月,照得个园林如金妆玉砌一般,又听得湖面上一派歌声,吴瑞生郁闷之极,遂着琴童酾了一壶酒,又移了一张小几安放在太湖石下,在月下坐着,自劝自饮,饮了一回,又起来园中闲步,忽看见太湖石上窟窿中放着一枝横笛,吴瑞生善于丝竹,遂取出来吹了一曲。此时夜已二鼓,更深人静,万籁无声,笛音甚是嘹亮,但闻得凄凄楚楚、悲悲切切,就如鹤唳秋空一般,吹罢又复斟酒自饮。吴瑞生本是个风流才子,怎禁得这般凄凉景况?忽念起烛堆琼前日尚与他饮酒联诗,今日不知他飘流何处,即欲再见一面,也是不能得的。一时悲感交集,偶成八韵,高声朗吟道:章台人去后,飘泊在何方?
犹忆湖中会,常思马上妆。
锦心吐绣口,玉手送金觞。
方拟同心结,讵期连理伤?
秦楼闲凤管,楚榭冷霓裳。
声断梁间月,云封陌上桑。
雁音阻岭海,鲤素沉沧浪。
空对团团月,悲歌几断肠。
吟罢又饮了几杯,微觉风露寒冷,方归室入寝。
从来无巧不成话,这吴瑞生书舍东边即靠着金御史一座望湖楼,翠娟小姐见今夜这般月色,不胜欣赏,乘父母睡了,私自领着丫环索梅登楼以望湖色。才上楼即听的笛音嘹亮,听了听,笛音即在楼下,低头看去,却见一一人坐在太湖石下,那里吹竹自饮,翠娟便知是他家先生,这也不放在心上,及听他朗吟诗句,见他句句含心恨,字字带离愁,心中说道:“此诗乃怀人之作,莫不是我家先生系情花柳,故作此诗以寄离别之况,不然,何同调悲婉以至于此?”此时翠娟遂动了一个怜才之心,于是定睛将那先生一看,到是没有这一看也罢了,及仔细看去,心中忽然大惊道:“此人即像昨日我在九里松遇的那位书生,兀的我家先生就是那人。这月色之中隔着帘子终认不十分真切,待我将帘子掀起,好看个明白。”于是将帘子微微掀起,细细看了一回。依稀之间,越看越像,越像越看,及看到吴瑞生入房归寝,方才下楼回绣房去了。
翠娟回到房中,心中自念道:“若我家先生果是那位书生,也是世间奇遇。我看那书生风流倜傥,超然不群,自是异日青云之客。为女子者,若嫁着恁般丈夫,也不枉为人一世,但不知我金翠娟与他有缘分没有。遂在灯下将吴瑞生月下笛音诗句和成八韵。
诗曰:
楼下人幽坐,寂然酒一卮。
徘徊如有望,感慨岂无思?
诗句随风咏,笛音带月吹。
句长情未尽,声短致难挹。
句句含愁恨,声声怨别离。
疑闻孤鹤唳,误认夜猿啼。
宋玉江头赋,相如月下词。
不知浩叹者,肠断却因谁?
和完,将诗笺藏好,方才入帐睡了。
偶一日,金御史父子俱有事公出,翠娟心念那题诗人不置,又不敢认定此人即是湖上遇的那生。有意要白日间认取个明白,只是不得其便。今日因他父弟俱出,便乘着这个空儿,避着母亲自己上到后楼,隔着帘子往外偷望。望了一回,绝不见那先生出来走动,因把他自家和的那八韵诗从袖中取出来,在帘下默读,也是吴瑞生姻缘有凑,正看着诗,忽从楼上起了一个旋风,一时收藏不及,竟把那诗笺撮在半空中旋转,旋转一时,不当不正,恰恰落在吴瑞生书舍门里。吴瑞生转首一看,见是一幅锦笺落地,便拾起来一看,见上边还写着一首诗,将诗细细读去,不觉大惊道:“此诗句句是从我那诗中和出来的,我昨日弄笛吟诗时,却无旁人窥见,此诗咏自何人?来自何处,这不作怪!”遂出门一望,又不见个人影,吴瑞生愈以为奇,说道:“莫不是这个园中有鬼了?奇事,奇事。待金公来,求他认认字迹,便知此诗是谁人做的。”金翠娟在楼上听见他说要拿与金公看,恐怕认出自己笔迹不便,便老大着忙,急切间也避不得嫌疑,也顾不的羞耻,遂在帘内低低叫道:“诗是奴家做的,被风吹落于地,望先生速速还我。”吴瑞生听了,抬头四望,虽闻得人声,却不见人迹,越发惊异道:“怪开,怪哉!分明听的有人言语,如何不见个人影儿?这不是有鬼是甚么?”翠娟又在帘在低低叫道:“诗是奴家的,被风吹落于地,望先生速速还我。”吴瑞生听了,才知道是楼上人索讨,但听的他娇滴滴声音,也知道是个女子,尚不敢认定是小姐,要诓出一看,以见分明,说道:“诗既有主,自然是还你。但不知楼上是何人,必须要认个明白,方可还纳。”翠娟没奈何,只得把帘子掀起,打了一个照面,旋抽身在内。吴瑞生看了,认得是湖上遇得那位小姐,心中甚喜,遂朝着楼门深深一揖道:“原来是小姐,我吴瑞生今日遇知己矣。”翠娟在帘内又低低道:“先生尊重,将诗还了奴家,奴家不敢有忘。”吴瑞生道:“诗没有不还之理,但小姐佳作,句句是怜念小生之意。既蒙小姐怜念,小生也要竭诚相告了。从来天生佳人,原配才子;两美相遇,岂是偶然?今与小姐一决,小姐若是丝牵于人,小生就斩绝妄想,此诗便即刻奉还。”倘或丝萝之案未结,小生亦未有室,郎才女貌,两下相宜,岂可当面错过?小姐为识字闺英,聪明识见自不同夫凡女,试思试笺原在小姐手中,如何至于小生之手?虽是风吹落地,然默默之中必有使之者,如此看来自是天缘。既是天缘,此诗即为良谋,岂可全璧归赵?”翠娟又低低道:“奴家尚未受聘于人,先生将欲何如?”吴瑞生道:“倘蒙小姐不弃,许缔良缘,不如将此诗两下半分,各藏一半,以为后日合卺之证。”翠娟又低低道:“此事任凭先生吩咐罢了。”吴瑞生听了此言,愈觉喜动颜色,又向着楼门深深一揖道:“谢小姐不弃之恩。”翠娟亦在杰叟还了个万福,低低说道:“万望先生谨密。”吴瑞生遂将诗笺分开,取了一根竹竿,将一半系在上边,递与小姐。小姐刚把诗笺收去,忽见素梅在楼上说道:“奶奶请小姐哩。”翠娟不敢停留,遂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