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水户人家,见有银子便甜言似蜜,见没了银子就冷言如冰。堆琼、素烟恋着瑞生难舍,怎禁他鸨母絮絮聒聒,终日里瞅槐喝桑,指猫骂狗,冷言热语,无非是望吴瑞生出门的话。吴瑞生也自觉站脚不住,到了夜间,语堆琼、素烟道:“我如今没了银子,你令堂似不能容我。今岁乃大比之年,我且别你,到家伺候,秋后应试,只求坚心等着,我吴瑞生看着取功名如取土芥。待我得志回家,那时赎你二人出身,同享富贵。只是眼下离别,甚觉伤心。”堆琼、素烟听瑞生此言,不觉扑簌簌泪如雨落,说道:“弃旧迎新,这是水户人家常情,郎君也不必放在心上。但数年契阔,才得一会,情意正浓,又作别离,即铁石人亦自断肠,况妾与郎君为多情人乎!然大丈夫欲做丈大事,亦要果断。俺二人身在平康,度日如年,专望郎君努力功名,渡俺出坑。今郎君囊空金尽,亦难回家。我二人各出私积赠为君费,郎君欲整归鞭,诀于明日,正无庸为此恋恋之情,作寻常儿女态也。”吴瑞生道:“承二卿指教,愈觉厚情,我吴瑞生此去若不取青紫回来,誓不复见二卿之面!”说完方才就寝。到了次日,堆琼、素烟遂将吴瑞生归家之事告于鸨母,还求许他二人出门相送。鸨子道:“难得他出离了我们,就是造化,何惜这一送,不去做个空头人情?”遂慨然许了。吴瑞生临出门时辞了鸨母,鸨母道:“老身满心里还要留下相公与小女盘桓几日,但我这人家要指着他两个吃饭,故不敢相留。相公是高明之人,自能相谅,老身倘有不周之处,还求相公海量包容。堆琼、素烟,你两个必须远远送相公一程,也足见你两个的恩爱。”吴瑞生也知他是虚情,只道了一声“多谢”,便出门去了。堆琼、素烟送到了十里长亭,吴瑞生别他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卿请回,不劳远送了。”堆琼、素烟说道:“望君此去功名成就,妾在家中专候好音也。”说罢,方才洒泪而别。堆琼、素烟直等吴瑞生走的望不见了,方才回家。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吴瑞生别了堆琼、素烟,领着琴童、书童行了数日,不觉来到广信城中。到此天色已晚,正欲寻找下处,忽听后边一人叫道:“前面行的莫不是瑞生吴兄么?”瑞生听见,回头一看。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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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易姓字盛世际风云赴新任驲亭遇骨肉诗曰:功名富贵总由天,人世离合非偶然。
方信泰来能去否,始知苦尽自生甜。
青云有路凭君走,飘梗无根望我怜。
莫道男儿能际遇,天涯姊妹也团圆。
话说吴瑞生正欲寻找寓处,忽背有人呼唤,忙回头一看,喜道:“原是如白李兄。”李如白道:“兄来敝处,为甚么过门不入?”吴瑞生道:“前虽与兄同游西湖,惜未闻及贵府仙乡,若早知兄在此处,那有不奉访之理?”李如白道:“数载契阔,今幸重会,信谓有缘。但此处不是说话所在,乞兄同至舍下细谈别后之情。”吴瑞生道:“此固弟所愿也。”李如白便引着吴瑞生走了箭余之地,方来到自己门首。吴瑞生见门前有座牌坊,檐下匾额悬满,其宅甚是齐整,此时方知是个富家。让至中厅,李如白从新换了衣冠,与瑞生作揖,礼毕坐定,各叙了寒温,李如白方问吴瑞生来此之故。吴瑞生遂把辞馆回家、江中被动、庵内逢嫂、遭乱失散之事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李如白听了道:“相别五年,兄竟遇了这些坎坷,小弟那里知道?”吴瑞生道:“弟还有一桩奇遇,要说与吾兄。”李如白道:“甚么奇遇?”吴瑞生道:“当日妓者堆琼,自那日游湖回家,夜间被奸人劫去,没了音。昨日弟宿在迎仙镇上,又与他相遇。弟竟在他家盘桓了月余,临行还蒙他馈了许多路费。妓者能如此用情,也是世之所罕有者。”李如白道:“兄当日与他相见,便两情恋恋,其间定有缘分,岂是偶然!今又与他相遇,竟可作一部传奇了。后日倘有好事者编成戏文、小说,流传于世,也觉脍炙人口。”说罢,二人大笑。未几,有人送上茶来,二人饮了一杯,李如白道:“厅中冷落,难以久坐。不如同到小斋,细论衷曲。”吴瑞生道:“如此更好。”于是李如白又引着吴瑞生到了斋前。瑞生四下一看,果然雅致。有王遂客《雨中花》一词为证。
词曰:
百尺清泉声陆续,映潇洒碧梧翠竹,面千步回廊。垂垂帘幕,小枕欹红玉,试展鲛(鱼肖)看画轴,见一片潇湘凝绿。待玉漏穿花,银河垂池,月上栏杆曲。
吴瑞生到了斋中,只见图书满架,翰墨盈几,薰炉满团,红衾白帐,竹枕藤床,左琴右剑,壶台,酒盏,拂尘,如意,件件精微。夸道:“贵斋潇洒雅洁,尘嚣不入,虽神人所居之室,不足过也。”李如白道:“此地近乎市井,未免涉俗,弟结庐于此,仅堪容膝,恐不足以供高人之榻。”二人说着话,早有人收拾饭来,饭毕又斟好酒对饮。二人谈到更深,方才各人归寝。吴瑞生遂在李如白宅上住了三日。一日,吴瑞生辞李如白道:“与兄久别,今幸不期而遇。在弟本意,正欲多住几日,领兄大教。但弟此时归家之心甚急,不能久恋。弟只得要别兄就道。”李如白道:“故人相见,正好谈心,吴兄何归思之太急也!”吴瑞生道:“弟离家五载,荒芜久矣。今乃大比,还要赶秋闱应试,恐去迟了,误了试期。因此一事,不得不别兄早归。”李如白道:“兄在外五年,想亦误了科考,今即回家,也得七月尽头方到,此时还济得甚事?就是随遗才进场,便费许多周折。弟为兄谋,早有一条门路,不知兄肯也不肯。”吴瑞生道:“请问吾兄是甚么门路?”李如白道:“弟有一伯弟,叫做美麟,亦与兄同经,名次亦在科举之列,昨日得病故去,此时报丧呈子尚未到。学兄不如顶着亡弟名字,在我江西进了场,待恭喜后,再设法复姓未迟。吴兄以为何如?”吴瑞生道:“这条门路亦好,只是冒险些,倘有疏虞,那时怎了?”李如白道:“贵省人多耿直,不走捷径,我南方人却以此为常。兄若肯如此,凡科举朋友,弟必为兄白过,就是两位学师,也是弟代兄打点,此事万无一失,兄正无烦过虑。”吴瑞生道:“难得兄为弟用心,弟有甚不肯,只恐学问空疏,名落孙山之外,有负吾兄这段美谊。”李如白道:“以兄之才,取青紫如拾土芥耳,何必言之太谦!”商量已定,这遭就是李如白执批,便假着商议宾兴之事,用传单将科举朋友一概传到,就在自己家中治酒相待,遂把吴瑞生顶美麟科举之事[向]众人说了,众人个个情愿,绝无异议,又将两学师打点停妥。瑞生从此遂伴李如白读了两个月书。
正是光阴迅速,已来到宾兴之日,二人宾兴后,恐在家俗事分心,遂安排行李,一同上了江宁府,又寻了一个僻静庵观,专心肄业。初九日,头场七篇得意,二尝三场大有可望。到了揭晓之日,吴瑞生中了春秋经魁第二名,李如白中了书经亚魁第十四名。次日赴宴回来,那索红封赏者已填满寓所。李如白少不得个个俱要打点,在府中又拜了几日同年,及至认了房师,送了主考,方才回家。到了家又拜县尊学师,那亲戚朋友贺喜的日日填门,真个是送往迎来,应接不暇,忙乱了一月。
一日李如白道:“弟托吴兄指教,幸得进步。在家俗事纷拨,恐误大事,不如收拾盘费,与兄此上京师静养几日,倘南宫之捷再得侥幸,也不负吾两人读书一常”吴瑞生道:“兄言及此,正合鄙意,只是弟之功名赖兄成就。今又费用宅上无数,弟将何以为报?”李如白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况吾两人之至契乎?些须之费,奚足挂齿?”吴瑞生又深自谢了,随即治办行装,安排起程。李如白带了两个管家,在客中服侍,吴瑞生带着琴童、书童一同上路,在路上风餐水宿,夜住晓行,两月之间早来到山东地界。吴瑞生在马上道:“此已来到敝省,弟不免与兄取经东路,同至舍下,一来省我父母,二来暂歇征车,不知兄意下何如?”李如白道:“兄离家数载,归望自是人情,但取路青州,纤回又多数百里,且兄到家中,亲朋望观,一时如何起的身?弟与兄这番早来,原是辞烦求静,只恐兄一回家,又不能不为诸事所扰。况且会期迫近,日子未可过于耽阁,此时离贵府料想不远,不如差一盛介,先着他宅上报信,弟与兄直上北京,待春间恭喜,那时荣归省亲,亦未为晚也,兄若决意回家,弟亦不敢阻拦,只得暂别吴兄,先往京都,到那里寻下寓处以候兄罢了。”吴瑞生道:“与兄同来只是与兄同往,岂有舍兄独归之理?兄既不肯屈车往顾,弟亦只得同兄北上矣。”到了晚上,遂在寓处下了马,写下了一封家书付与书童,令他先回家报喜。又行了半月,方才至京。二人安下行李,在寓肄业。正是往月来,光阴似箭,不觉冬尽而春回,已来到会试之期。三场既毕,看榜已开,吴瑞生名列第五,李如白亦在榜中。殿试时,吴瑞生殿了二甲,授江西南昌府知府。李如白殿了三甲,授山东省青州府益都知县。二人告假,乞恩归乡省亲不题。
再说金御史休秩在家,将近十年。自那年翠娟小姐被贼劫去,没了音信,愈觉心事不佳,外边诸事尽行推却,终日在家观书栽花。幸得年前金昉与赵、郑二生俱乡试有名,只是未中进士,这也放下在他心上。自吴瑞生辞馆去后,就请了赵、郑二人与金昉伴读。此时武宗晏驾,世宗登极,正是中兴之主,政事一新。凡正德年间进言被遣官员渐次起用。一日,金公与赵、郑二生在斋中闲叙,忽见管家慌慌张张从外跑来,见了金公磕头道:“恭喜老爷如今又高迁了。”金公问道:“你如何知道?”管家道:“京中来人俱在门外,小的得了此信,故特来报与老爷。”金公道:“你领那报喜之人进来,我亲自问他。”管家领命而去,不一时那报喜人来到,见了金公,磕了喜头,遂将吏部塘报呈与金公看,报上写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金星,今特升江西巡抚,兼理营田,提督军务,闻报三日后即走马赴任,不得延迟。”金公将报看完,说道:“远劳你们,且往前边歇息。”一面吩咐待来人,一面安排赏钱。诸事方完,赵、郑二人俱换上新衣来作揖贺喜,金公道:“老夫休秩家居,甚觉清闲。原不指望做官,亦不耐烦做官,今又蒙圣恩起用,只得勉力效忠,报答皇上,但部文限的太紧,目下便要起程,心中实是不忍舍贤契而去。老夫愚意,欲得请二人同到任上,仍伴小儿读书,静养几年,下科你三人同上京会试,又恐贤契不能离家远出,不好启齿,因忝在契间,只得吐情实告。二位若肯离家许吾同往,即深慰老夫之愿。”赵、郑二人道:“老师言及于此,虽是师弟,真恩同父子矣。老师既要提拔门生,门生怎敢违命?今且暂别老师,到家安置安置,以便同老师登程。”金公送出二人,回宅见大人道:“我这番出去实非本愿,但念女儿无有音信,意欲借此访个下落。若非为此,吾亦告病不出矣。”夫人道:“倘上天怜念,使我骨肉重逢,也不枉相公重出去做官一番。”金公道:“若果遇了孩儿,完了他的婚事,你我之愿便足,那时便告职回家,以终天年,再不向这乌纱中寻不自在了。”夫人道:“当进则进,当退则退,方是达人所为。”
闲话不必太赘,话说金公为人沉静安逸,神明独运,为官不靠别人,临行只聘了两个幕宾,随行者只有他至亲三人,朋友唯赵、郑二生,分外只带了数十个管家,一同上了路。行了一月有余,将近江西地面,那里早有人马伺候,金公俱打发回去,止许他到任方接,不许他出府远迎。又着他先行牌一面,示谕经过地方官员,一概不许他打探参谒,违者听参。一日到了张桥驿,天色已晚,遂在此处歇下马,用了晚饭,夫人宿在后边,金公宿在前边。睡到二更以后,只闻店南边有一妇人捣着砧杵,数数落哭的甚是悲切。金公仔细听去,声声只嗟薄命,口口是怨青天。从二更哭起,直哭到四鼓方祝搅的金公多半夜不曾合眼,心中思道:“此妇莫不是有甚冤枉事情,不然何为哭的这等悲哀?我今巡抚此地,正当为民洗冤,到天明时节不免唤那妇人来问个端的。”安排定了,次早起来唤店主人作发道:“本院既宿在你家,闲人即该屏出,为甚着一妇人在我耳旁啼哭一夜,搅的本院一夜不曾得睡,是何道理?”店主道:“此乃南邻妇人哭泣,与小人无干。”金公道:“你去叫那南邻来,我问他。”店主领命而去,见了南邻,说道:“夜来我家宿的像是新任抚院老爷,说你家有一妇人啼哭,吵的他一夜不曾睡觉,此时雷霆大怒,着我叫你去,亲自问你。快跟我去回回,回得过便好,若回不过,只恐没有甚么好处。”邻人听了这话,就如高山上失了足,大海中覆了船一般,吓的面如土色,说道:“这不是祸从天降?被这妇人害了我也。他遂夜这样嚎咷,毕竟嚎咷出这场祸事来,方才是个了手,说不得苦我同你见一回去。”遂同店主来见了金公,邻人便磕下头去,说道:“者爷唤小的来,有何吩咐?”金公道:“你就是此店南邻么?”邻人道:“小的是。”金公变色道:“本院宿在此馹,谁不知道?你为近邻,又当小心。竟纵一妇人,着他啼哭一夜,这等大胆!你有何话说?”邻人道:“小人无知,触怒老爷,罪该万死。但这妇人原是小的,他夜夜是如此啼哭,夜来小的不曾在家,没人止他,竟冲犯了老爷。还求老爷宽耍”金公道:“那妇人为甚事情,夜夜如此啼哭?”邻人道:“小的也不知他为甚事情,老爷若根问他由来,除非问那妇人。”金公道:“你去叫那妇人来。”不一时,来人将那妇人领到。金公问道:“你这老妇啼哭半夜,却是为着甚事?”那妇人听金公问他,眼中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哭道:“小妇人之苦,在老爷近前一言难荆”金公道:“你莫不是有甚冤屈事情?我就是你江西新任巡抚老爷,你若是有甚冤屈事情,不妨直说,本院自能替你洗冤。”那妇人道:“小妇人原莫有甚么冤屈事情,就是冤屈,也是冤屈到自己身上。”那妇人道:“小妇人母家姓黄,父亲曾做到兵部尚书。将身嫁于南康府水知府为妻,不幸早死,又苦终身无嗣,一生一世生了一个女儿,上年闵念四劫掠南康,同女儿出门避兵,夜间失散,至今音信全无。以后贼人据住青云山,家中房舍尽被贼人拆毁。到如今欲归无可归,欲去无可去,一身孤苦,将托何人?千思万想,又别无生路,不得已,托人说合,将身卖于蒋姓,昼间替他做饭,夜间替他浣衣。因思当日出身何等贵重,今竟与人为奴为婢,每至清风夜月,思前念后,不觉恸由心起,泪从眼落,唯付之一哭,悲吾薄命。又不知老爷宿在此处,竟至触犯尊威。只求老爷原情宽凉,莫罪主人,小妇人便万代衔恩矣。”说罢不觉泪如雨下,金公听了这妇人前后之言,心中说道:“此人竟是我的姨子。何不令夫人认他一认?”遂吩咐众人道:“你们俱是无干之人,都出去罢。只留下这个妇人,我还有话说。”说完这句话,便往后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