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观察又交代趋贤先往金小红家,叮嘱他们整备顶上丰盛酒筵一席,并且今夜不许接待他客,以张我的场面,至要至要。趋贤领命,自去关照,即在小红家恭候。毋烦细叙。
再说申观察因少儿位陪客,当即写了几张字条,命人分头相请,无非是张大人、李大人一班道府。诸事停当,更换了一身便服,专等丁统领到了同行。其时天已傍晚,独在书房中吃烟,吃过了十几筒,瘾已过足,方见管门的进来禀道:“丁大人到。” 申观察问道:“此刻丁大人乘轿来的,还是骑马来的?”管门的道:“是坐着小轿来的。”观察也不再问,即忙走至外面招接。丁统领早已出轿,走进二门,彼此叫应,删除客套,携手同入书房,升炕坐下。申观察开言道:“我们到那边去,不如坐着马车,觉得雅意些,而且路上可以谈谈,又快捷,又爽利,老兄你道好吗?” 丁统领连声道好。观察即唤家人整备自己的马车伺候。家人答应退出,不一时便来禀覆,说:“车已驾好,马夫在门前伺候了。” 观察点点头,遂同丁统领出外上车,一径往小红家来。
小红现住在久安里,是新近掉头过来的。转瞬之间,马车已至里口歇定。两位大人下落车沿,观察在前引导,走到第五个石库门首,统领见上面高高挂着一块金花边绿”字地的牌子,写着“ 金小红书寓” 五个朱红漆字,也晓得此地就是了,仍让观察先行。穿过里面客堂,客堂中的乌龟、鳖腿、烧汤等众,都认识是申大人,大家慌忙立起仿佛站班的样子,看大人将上楼梯,便一片声的高喊“ 客来”。楼上单趋贤与金小红、大姐、娘姨均知两位大人到了,一齐奔至楼梯前迎接,同声叫应大人不迭。
两位大人既上楼头,观察让统领先走入房,彼此略略谦逊,即在厢房中烟榻上坐下,趋贤旁侧相陪。金小红与大姐、娘姨等,送瓜子的送瓜子,献茶的献茶,装烟的装烟,绞手巾的绞手巾,虽都是堂子中的旧规,却奉承得格外周到,以博大人之欢。丁统领十分大悦,称赞小红不置。申观察更是得意,自负赏识非虚。统领又与趋贤攀谈,因是初次会面,照例问问尊姓大名,趋贤对答如流,就将做篾片的平生手段,一一放将出来,口中大人长,大人短,胁肩谄笑,恭维一个不亦乐乎。若是高雅士人,听了他这般言语,连身上的肉都要麻起来的,那班做官的却不然,平日向上司献媚,也是这个样儿,此刻我身份大了,别人拍我马屁,亦属应该之事。譬如向来放出了本钱,现下加利收还,所以恬然处之,毫不为怪,非但不讨厌他,翻而欢喜他。以为这等人,万万不可少的,次是自己做惯的法儿,有什么肉麻呢?虽丁统领是个武职大货,性情比文官豪爽,然此身一入宦途,耳濡目染,日与蝇营狗苟者为伍,能不为声色货利所迷?即有品行的,渐渐变作没品行了;有气节的,渐渐变作没气节了;昔日自称高雅士人,此时亦改为风尘俗吏,而况乎丁统领一人,怎不喜趋贤之奉承?
闲话少说。统领同趋贤谈了一回,甚是投机,忽闻申观察问道:“今夜老兄也须叫一个局,热闹热闹才是。” 统领答道:“ 局是该叫一个,但我素不在上海,那有相好去叫呢?费老兄的心,替我代叫一个罢。” 观察听了,沉吟了半晌,方说道:“ 弟到此间,也只有半月多,认识得狠少,除小红外虽有几个,都瞧不上眼,怎好荐与老哥呢?” 说到这里,忽然向着趋贤,自己埋怨道:“ 我真昏了,你是老上海,荐一个上好的与丁大如果看得中,就请你一台酒,谢谢你媒人,好吗?”
趋贤一听,正想将宝玉推荐,然须郑重出之,故假作想了又想,一时尚未出口。忽闻楼下喊“ 客来”,扶梯上脚声乱响,只道主人邀请之客,抢步出房觊视,见那人已到楼上,身穿着水灰布的夹 ,外罩天青缎对胸大袖马褂,足上薄底靴子。定睛细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从前常叙一处的关武书。武书年纪比趋贤小四岁,嘴上并无须髯,身子较旧日胖了许多。趋贤急忙叫应道:“ 武书弟久违了,此刻到这里,可是要见丁大人吗?”武书也叫了一声“趋贤哥”,然后答道:“正是要见丁大人,有一事奉禀,相烦哥进去说一声。”趋贤答应,未便先叫武书进去,嘱他在外少待,独自入内。申观察急问道:“外面那个人,既不是客,你与他讲什么话呢?”趋贤答道:“是丁大人那边的人,要见丁大人的。”丁统领初未留意,并没听见武书的声音,兹闻趋贤回禀,就不等他说完,便问道:“是那一个要见我?我在船上并没说起到这里来,他们怎么找着的呢?” 趋贤道:“来的这位叫关武书。晚生与他本是好友,据说有要事面禀大人,大人可要传他进见吗?”丁统领道:“原来是他,你去唤他进来就是了。”趋贤唯唯,到房门跟首唤了一声。
武书慌忙趋入,在两位大人前请过了安,垂手立着,方欲禀话,丁统领道:“ 有什么事,你且坐着讲。” 武书连说:“ 不敢不敢,二位大人在上,那有卑弁的坐位。” 申观察抢先说道:“ 这里不必讲什么礼数,你家大人既命你坐,你倒是老实的好。” 武书应了几个“ 是”,又说“ 蒙大人抬举”,方在旁侧椅上恭恭敬敬的坐了。统领复问何事,武书伛偻着身子禀道:“方才大人到申大人那边,随后有一位杨大人来拜会,卑弁回他公出,他便嘱卑弁转禀大人,今晚过去叙话,倘没有空闲,明天午前一定要屈驾的。故此卑弁特地来禀明大人,先到申大人公馆,方知大人在这里呢。”禀毕,遂欲起身告退,丁统领止住道:“慢着慢着,少停与我一同回船罢。”申观察也爱武书说话漂亮,而且他与趋贤是旧交,虽是个小武职官儿,然与趋贤比较也差不多,况在堂子里面,无关体统,加之他是丁大人十分宠用之人,何妨同桌而食,做一个春风人情呢?故也说道:“今夜客人不多,你在此陪伴我们也觉得热闹些。你不必拘定礼数,把上司下属放在心上呢。”武书谢道:“多承大人赏面,卑弁敢不从命?”说毕,方与趋贤略叙别后之事。
趋贤刚说了两三句话,被申观察阻止道:“趋贤,我方才问你的,你还没有回答,怎么就忘怀了?” 趋贤道:“该死该死,我真忘怀了,还请大人宽恕,容我再想一想,拣一个顶儿尖儿,始不负大人下问呢。” 其时,金小红立在旁边笑道:“装腔做势,想啥格念头哉, 刚刚搭奴说歇格人,蛮好荐拨勒丁大人仔 。” 申观察听了,即问小红道:“ 他对你说过的人,是那一个?你替他说了罢。” 小红笑而不答。趋贤急忙遮饰道:“ 大人休要听他胡言,我却并未与他讲过,此刻才想着一个,说出来,大人不但晓得,而且新近见过的。”申观察道:“我见过的不止一个,谁耐烦去想他,你快说罢。”趋贤于是搭着架子,说将出来。正是:
不意官场现形记,偏从妓院绘图来。
不知所说的可是宝玉,且听下回细叙。
九尾狐
第三十八回 篾片一双艳称宝玉 犒银三百惊掷多金
话说单趋贤因申观察命他举荐一妓,为丁统领侑酒,早欲将宝玉说出,第恐跌了他名妓声价,所以假意迟延,姑作郑重的样子。不防小红在旁一说,虽是无关紧要,然他们必疑我卖什么关子了,因此即忙答道:“丁大人的局,不如叫了胡宝玉罢,可算得花丛巨擘了。不过他架子大些,但丁大人去叫,他断没有不来的。” 申观察道:“他既然架子大,怎么昨晚你去叫他,他也肯来呢?” 趋贤道:“ 不是我的面子叫得动他,实因我与他从前有些瓜葛,所以他不好意思不来,不然,像我这等人,只怕睬都不肯睬。即使比我阔些的,他有时也叫干女儿秀林代局呢。” 申观察道:“这样的名妓,难道十里洋场中,除掉了他,再没有第二个吗?”
趋贤是个察言观色的能干篾片,一听观察这几句话,早知观察的用意,以为金小红不弱于宝玉,嫌我将宝玉过奖,我须辨别,不要说得高兴,拂了观察之意。故又分说道:“晚生跟随大人出外了好几年,妓院里面久已疏远,当时几个有名的,或嫁或死,都不知道,即宝玉也是碰见的,否则一个都荐不出呢!” 武书听趋贤在那里辨别,也插嘴附和道:“宝玉系前辈名妓,昔年果然可推独步。若讲现在,隔了数年,岂没有后起之秀赛过他吗?但他有一种温柔娇媚的工夫,好像天生在骨头里面的,为他妓所不及,即同时出道之最有名的,如李巧玲、李三三、陆昭容等,尚且逊他一等,其余可想而知。不过宝玉的面,我有六七年未见了,今听趋贤兄的话,谅他的丰姿还没有改变呢。”
申观察正欲再言,却被丁统领抢先说道:“你们议论他做甚?今夜叫了他来,见了他的面,就知道了。武书,你代我写一张局票,早些唤他来,待我细细赏鉴,试试你们的言语如何。” 武书遵命,向小红要了笔砚,刚要写这张局票,听得下面连声“客来”,来了两位大人,是不先不后到的,观察与统领等均起立招待,认得一位是张太守,一位是李参戎,彼此坐下,各叙寒暄。小红在旁敷衍应酬,不必一一细述。
单表武书已把局票写好,呈与统领过目。统领道:“不须看得,你交代小红就是了。” 申观察道:“慢些慢些,尚有应叫各局,等着全去,此刻钟已敲九下,只有一位赵观察未来,我们不必等他,就此摆酒罢,他与我是至交,少停来也不要紧的。”于是命小红端整摆席,早有大姐、娘姨叫了相帮上来,七手八脚,倾刻将席面摆设停当。
申观察请张、李二位叫局。张太守叫了张蕴玉,李参戎叫了李巧玲。统领叫武书写了,回头向申观察说道:“你在这里,应该另叫一个,陪陪我们才是。”观察道:“该的该的,但我没有别的相好,怎么处呢。”丁统领道:“你既别的没有,何不就叫了陆昭容,让小弟品评品评,究属比宝玉如何,老哥你道好吗?” 申观察欣然应诺。武书当将陆昭容局票书就,方问趋贤道:“ 你可要叫一个吗?” 趋贤因丁统领在座,不便遽然答应,只把眼睛对着申观察看,口中却吞吞吐吐的说道:“各位大人都叫了,已狠热闹,我们不叫也罢。” 丁统领道:“怎么话!今夜大家各宜爽快,叫局愈多愈妙,若拘定尊卑,那就乏味了。” 申观察也道:“ 既是丁大人这样吩咐,你们恭敬不如从命的好。”趋贤、武书唯唯,各道了几个“是”,又谢了大人宽典,然后把局票写了。丁统领过来一看,见趋贤叫的是金赛玉,武书叫的是马双珠,即便说道:“快命人去叫罢。我们不客气,先坐席吃些酒菜,免得腹中挨饿了。” 申观察就请众位入席。公推丁统领坐了首位,其余依次而坐,主人居末相陪。
金小红在各人前筛过了酒,方坐于观察背后。大姐传过琵琶,小红拨动弦索,先唱了一只小曲,正不啻《西厢》所云“呖呖莺声花外啭”,一串珠喉,闻之心醉。唱毕,又连斟了几次酒,众人称赞不置,欢呼畅饮。趋贤忽开口道:“小红先生,你请坐罢,筛酒一事,有我与武书代劳呢!”小红道:“阿好实梗介?真真对勿住 !”丁统领道:“这个酒杯太小,吃得不爽利,快换大杯来,免得连连的斟酒,岂不好吗?” 小红乃命大姐拿过六只大茶杯,亲手斟满,送至众人面前。丁统领接着,便道:“我们照一杯罢。”李参戎首先答应,其次申观察与趋贤、武书亦只好勉强从命,惟张太守不善于饮,推辞道:“ 小弟量窄,一口气怎能吃得下呢?” 丁统领道:“一杯终不妨,请老兄豪爽些,今夜权把斯文收起来,效学我们做武官的样子,小弟方才快活,不知老兄肯给一个脸吗?” 说着,将自己这一杯一饮而尽,先向众人照过,然后对着张太守照定,逼他快饮。张太守没法,只得喝了下去。
这个当儿,申观察闻得楼下“ 客来” 之声,一定是赵观察到了,因系至好,无须以礼出接,独有金小红连忙向外招呼,果然见是赵观察,便娇声唤道:“ 申大人,赵大人来哉。” 赵观察踱步进房,丁统领等早已出席拱立,一见之下,彼此拱手,申观察即请赵观察入座,娘姨等添上杯箸,小红在旁筛酒,赵观察略略谦逊坐下。丁统领与赵观察初次会面,免不得谈了几句客套的话。申观察道:“ 二位不容讲了,休阻了吃酒的兴致,况赵兄来迟,理宜受罚三大杯,写过了局票,方始再谈,不然,岂不太便宜他吗?”赵观察笑道:“ 你这个人,真是不讲情理,我今晚本不能来,因闻丁大人在此,所以暂将正事搁起,特地赶得来的,你还怪我来迟,实在太不原谅人了。” 申观察道:“凭你说得好听,我都不管,快快受罚叫局罢。”赵观察一定不肯,只饮了一杯酒,写了一张局票,叫的是
左红玉。刚交大姐拿下楼去,即见方才所叫的各局陆续而来。第一个是马双珠,第二个是张蕴玉,第三个是陆昭容,第四个是金赛玉,其余尚还未至。四位校书均在各客背后坐定。
丁统领见一个个都是如花似玉,暗暗称赞,何以他们独荐胡宝玉与我?谅必宝玉更出人头地,也未可知,故手中端着酒杯,在那里出神,听得趋贤问蕴玉道:“我道张蕴玉是那一个?原来就是你。你几时改换姓名的呢?”蕴玉答道:“奴格名字,还是新近改得,勿长远来, 啥 晓得佬?”丁统领便问趋贤道:“ 他本来叫什么?” 趋贤道:“ 他即是我说过的李三三,与胡宝玉同时出道的。”丁统领点点头,听各校书挨次献艺,弦管并调,虽皆异曲同工,却当推马双珠为第一,惟姿色稍次于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