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宝玉命中注定失财,直到天明方醒,觉口中干燥异常,意欲吃一杯茶,润润喉咙,故把着帐子一掀,要伸手取床前那把茶壶,谁知不掀犹可,掀开来向外一望,吓得魂都丢了,见旁边那口锁的外国大橱,两扇门一齐开着,情知失窃,急忙走下床来,高声喊道:“阿金、阿珠,唔笃快点起来 ,勿好哉呀!” 阿金、阿珠都从梦中惊醒,只道是火着,急急走到宝玉房里,见无动静,听得宝玉说道:“勿好哉,昨夜头有仔贼哉,唔笃看 ,大橱门两扇开格哉,只怕才偷完哉。” 阿金道:“ 格个贼倒利害笃,倪一点点声音才 听见 ,勿知啥辰光来格?” 宝玉道:“ 自然终是夜里三四更天,趁倪好困格辰光,溜到奴房里向格。故歇 去论俚, 替奴检点检点橱里格物事,阿少落里格几样?阿珠, 末到下底去,喊相帮笃起来,四面查查看,到底格个贼从落里搭进来格?” 阿珠答应自去。阿金却向橱中检点,衣服一件都不少,只少下层一只白皮官箱,向着宝玉一说,宝玉道:“ 格只箱子里有一百多现洋钿,三百多钞票,还有两只金锭、念几个金四开、十几只小银锭,总共值一千多点。好是还好,亏得奴格只首饰小官箱新近搬到仔箱子里,勿然,亦奴要尴尬哉。” 宝玉嘴里虽如此说,然现钱远不如前,渐渐浪费殆尽,又经此番偷窃,也难免外强中干了。
话休烦琐。其时阿珠同相帮等众均上楼来,说这个贼是从后门头挖了壁洞进来的。宝玉便吩咐那个管皮肉账的账房,开了一张失单,去报捕房查缉。正是:
宵小若非来半夜,富翁何事赠千金。
要知下文,如:
亏节帐筹借赴宁波,得赆仪优游回故土;
游龙华蓦地遇同胞,看马戏无心逢篾片;
丁统领督队下江南,申观察招游来沪北;
篾片一双艳称宝玉,犒银三百惊掷多金;
赏菊花登高重九天,佩萸囊遥想十三旦;
身历香丛新修艳史,梦游蕊阙重订花神。
以上许多关目,本待蝉联奉告,怎奈天气炎热,挥汗如雨,且让在下暂停一停,吃一盏荷兰水,乘一乘凉,再行动笔续下,谅看官们决不以迟迟见责也。所有宝玉失财之后,如何往宁波借贷,以及热闹情节,都在四集分解。
九尾狐
第三十三回 亏节帐筹借赴宁波 得赆仪优游回故土
前集说到胡宝玉深夜被窃,约有千金之谱。虽首饰贵重等物幸未失去,然现银已将空匮,所存无多,究属外强中干,不足供其挥霍了。因宝玉平日奢华过度,放荡异常,每月的开销费用,如看戏、坐马车、吃大菜、置办时式绸缎衣裙、添购新样金珠首饰,以及房租、用人等一切正项,约需五六百元左右,而且纵淫贪欲,暗中倒贴情人,近年以来,耗费难以数计。即就书中所载明的,除结识之客人外,若杨月楼、十三旦、黄月山等一班戏子,已不下一二千金。况他所姘的不止此数,那一个不要他的钱?多则数百元,少则数十元,无怪他渐渐的手内空虚了。纵曩年在广东的时节,所得缠头足有万余金,满载而归,且回申之后,生涯颇盛,不论新交旧识,每月报效银两,也有数百金,可算得极红的金字牌子了。无如宝玉不善经营,徒自浪费,以自己有限之金银,供伶人无穷之欲壑,设非平时生意茂盛,只怕万金早已罄尽,敷衍不到今日了。但眼下又遭失窃,为数究亦不少,所剩几百金,怎够中秋节还帐之用?故宝玉心中,此刻也未免为难。然嘴里并不说出,脸上也不忧愁,仍是从容不迫,说失去些银子,没有偷我的贵重首饰,还算不幸中之大幸呢!这几句话,虽是装自己的场面,亦足见镇定工夫为他人所不及。
当时查明了失窃之数,与那贼来去形踪,即命管帐的开了一张失单,投报捕房查缉。少停包探带同巡捕等众前来踏勘,在前门后门、楼上楼下,各处看了一看踪迹,又问了几句说话,无非是照例的公事,若要想一时人赃并获,则犹如水中捞月,海底寻针了。即使上紧严缉,后日捕住贼人,而赃物早已散去,凭你从重惩办,枷打监禁,亦属徒然,怎能够完璧归赵,全数领回这注银子呢?宝玉深于阅历,岂有不知?虽向捕房报缉,不过防防后来罢了。故俟包探巡捕等去后,又吩咐楼下众相帮,夜间务宜格外谨慎,以防此贼再来。这就叫做“贼出关门,屁出按臀”,人情大抵如此,无须细叙。
单说宝玉自遭此番失窃,淫欲之念淡了许多,究因银钱短少,不敢过于放浪,再与巧玲争衡,否则争气不争财,将银子尽数结交月山,谅月山看银子面上,断无不来应酬之理。但如今手中缺乏,只得忍气相让,况这等薄情人,犯不着结交他,以后决不长久的,还是及早断绝为妙。如此一想,更不把月山放在心上了。惟念及中秋将届,所欠节帐颇巨。除客款收下外,尚亏一千余元,难以弥补,若将金珠首饰等物变去一二充数,又未免露了窘状,被人笑话,况都是我心爱的东西,何忍变价割爱,出此下下之策呢?宝玉因是踌躇了几天,终没有上好的计较。看看节关在迩,现下已是七月下旬,也有些暗暗着急了。
那一日,阿金见宝玉紧蹙双蛾,不时低头犯想,早明白他的心事,但不能救他之急,未便动问,故只把别话宽解道:“大先生去愁俚,愁煞亦呒买用格。格格瘟贼,作兴就捉牢仔末,倪拨俚偷去格洋钿就好领转来哉 。”宝玉摇头道:“ 落里能够嗄?格把如意算盘,打勿成功格哉,说格格贼捉俚勿牢;就算捉牢末,偷去格洋钿哪哼会原封勿动,一点才散脱嗄?就算实头 散脱,贼搭赃一淘拿着, 想巡押房里格包打听、会审公堂里格差人,阿才是吃素格佬!一经仔俚笃格手,即使倪领点转来,非但勿囫囵,只怕七打八,剩得呒不几化哉!格落奴一点勿想,譬如银子笃勒黄浦河里,由俚乞希罢!奴所愁格末,皆为节浪到快,只怕开销勿够落呀。” 阿金道:“ 格是怪 勿得要愁格,不过 大先生勿比别人,就难为情问别人去借,拿点物事出来末,亦过得起十几个节,并勿是拆烂污说法 ,下节省点就好做转来格 。” 宝玉道:“ 节浪拿物事出去,一来末难为情,二来末勿舍( 读哂) 得,所以奴勒里另想念头。横势还有念几日天,划策起来,作兴来得及也未可知格。”
宝玉正当说着,忽闻铃声响动,来了四位宁帮客人,大都是钱庄上的大伙、二伙。宝玉照例接待,听他们四人叙话,无非讲那银价之涨落,市面之盛衰,宝玉却并不关心。既而又听一客说道:“现在银根紧急,周转不灵,倒亏得本乡一位富翁,汇来三十多万银子,市面方才平静的。” 又一客道:“ 果然果然。这位富翁,你在家乡可曾会过面吗?” 一客答道:“面虽没有会过,他的家世却听人备细讲过的,祖上开设咸鱼行,发了大财,又开设丝行茧行,足有二百万家私,传到现在这位富翁,行虽闭歇,还有百万之数。不过他胆子极小,不敢出门,连上海都未来过,只坐在家里享福。单有一桩毛病,生性最贪色欲,不论丫鬟仆妇,以及孤孀妓女,只须年纪轻的,没一个不要。然外间妓院之中,他又不敢涉足,怕别人向他寻事,故有时高兴,只叫妓女到家里来侑酒。你想他的胆子,可比芥子还细吗?有的人说他鄙吝,其实他在妇人身上极肯结交,虽整百整千,都情愿暗里相赠呢!
这一席话,在他人听了,仅不过付之一笑;如今宝玉则不禁闻而生羡,触动了念头,便在旁插嘴问道:“唔笃讲格格富翁,姓啥叫啥介?像格种胆小倒少有格!” 客人道:“ 他姓钱名存诚,号叫慕颜,住在宁波城里。你要细细打听他,莫非要去寻他,自己送上大门吗?” 宝玉被他猜着心思,脸上不觉红了一红,答道:“瞎三话四,奴搭俚认也勿认得,哪哼好到俚屋里去介?” 客人道:“ 只怕你不肯去,如果到他家里,他不知怎样欢喜呢!”宝玉又想回答,旁边有一客说道:“你们只管讲他则甚!我们要叉麻雀了!”于是吩咐宝玉取牌。阿金等过来搭好场子,四位客人便入局手谈,直叙到八下多钟,方始完毕。用过了便夜饭,各自去了,不提。
仍说宝玉日间听得此话,以为世上既有这等样人,我何防往宁筹借,以济燃眉之急。虽与他素昧平生,造访未免贸然,然只说过路慕名,登门投帖,谅他是个登徒子,一定欣然接待,说我看得起他。留宿赠金,系属意中之事。确是绝妙的机会,不可错过。便唤阿金过来商议,说明赴宁一节。阿金本欲阻挡,但舍此别无良策,与其坐以待困,不如借此散闷,或者有希冀可图,也未可知。况晓得宝玉的脾气,口中虽与人商酌,实则皆独断独行,不论做什么事,别人都拦不住的,故顺了几句,又说此番出门,阿珠也须带去,因他到过宁波几次,熟悉路径,比我灵便得多呢。宝玉深以为然,遂决定了赴宁之念。
次日看过历本,择定后天起程,又告诉了阿珠一遍。少停秀林知晓,也来动问。宝玉并不实言,只说往苏州元妙观进香还愿。因恐事不成就,徒留话柄之故。秀林又问:“干娘何日回申?”宝玉说:“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就要回来过节的。你在家小心看守,切勿再被贼上,至要至要。”嘱毕,又吩咐阿金、阿珠预备行装,将应带的聚在一处,以免临时遗忘。其余当日别无书说。
到了明天,宝玉亲自把衣服、首饰择其应用的,收拾了一箱子。并不多带物件,省得路上累赘。部置停当,复差相帮往招商局,预定了一间大房舱,写船票,交与宝玉。宝玉等至明晚用过饭后,雇了两部马车,一部装了行李,命一个相帮押了先走,自己又叮嘱了秀林几句话,锁上房门,即带着阿金、阿珠一同出门上车。马夫拉动丝缰,一径望黄浦滩而来,转瞬之间,早抵招商局码头。见行李车停在那里,行李已经发上船去。宝玉等就此下车,开销了马夫两块钱。阿金搀扶了宝玉,阿珠在后跟随,三人同上轮舟。看那只船名曰“江天”,又长又大,又高又阔,设色鲜明,是本年新下水的,专走宁波一带。虽须经过海面,究与外洋不同,所以国轮也可去得。宝玉今日趁着此船,晓得行程极快,一夜准到宁波,甚是得意。
三人上船之后,见相帮在舱外等候,就叫他引领上楼进舱。那间大房间,比从前往广东去的更觉开阔些,况此番行李又少,虽堆在里面,四人尽可睡得。但在船一无所事,惟有谈谈说说,借以消遣罢了,仿佛住在家中,且有茶房不时来送茶送水,伺候得极其周到,故不觉出门之苦。少停听得轮机轧轧,汽笛呜呜,知船已离埠,驶向吴淞口外去了。迨至日落,宝玉等晚饭已毕,尽皆安睡。一觉醒来,已是夜半时候,好在波涛平静,船不颠簸,且明月在天,宝玉欲往舱外观看海中风景,阿金也甚高兴,命阿珠在房中看守物件,又唤一个茶房引领,阿金搀了宝玉,来至舱外。举目一望,果然海阔天空,别有一番景致。怎见得?有诗为证:
茫茫一色水天宽,海上遨游蔚大观。
风静犹翻三尺浪,舟行已过万重峦。
波涛涌日栏边望,岛屿笼烟画里看。
帆力何如轮力速,瞬经千里亦非难。
斯时宝玉与阿金靠着船边铁栏杆眺望了好一回,真令人心旷神怡。但吹着一阵一阵的海风,觉得身上寒冷起来,即便携手回进房舱。阿金问宝玉道:“大先生, 前头到广东去,过格海面,阿搭今朝看见格一样介?”宝玉道:“奴前头登勒船浪,拨勒船颠杀快,呕得奴头昏眼暗,还敢去看海格来? 说勿高兴,吓也( 读匣) 吓得一团糟格哉!加二奴头一埭(读大)出门,听见仔海里浪头声音,奴心里向别( 读白) 突突突格跳,煞比别人愈加胆小点笃。”阿珠接嘴道:“ 唔笃到外( 读牙) 头去,阿比里向风凉点介?”宝玉道:“ 看看末倒好白相,身浪实头有点冷格。外头搭里向,要推扳两三个月天气笃,格落倪两家头看仔一歇,就要紧煞进来哉呀!”阿金道:“ 怪勿得海船浪做老大格,随便六月里大热天,船开到仔海里,身浪要着老羊皮格。难末我相信格哉。”
三人谈谈讲讲,不觉天色破晓,茶房送进洗脸水,次第洗毕,宝玉向那相帮吩咐道:“晏歇点,到仔码头浪, 搭奴叫三顶轿子、两副脚担,倪押仔行李一淘进城。不过 是苏州人,宁波场化, 阿曾到过?阿晓得大客栈勒浪洛里格搭介?” 相帮答道:“ 来是来过歇一埭格。街道末有点认得,客栈倒勿晓得笃。阿珠姐, 是老出门,想必终晓得格 !” 阿珠道:“我晓得仔末,勿等到唔笃问,老早告诉唔笃哉 !”相帮道:“ 也勿晓得,只好我到仔城里一路去打听格哉。” 阿珠笑道:“ 格人啥能格笨佬!一点点念头才想勿出。近格勿去问,倒去打听远格,真真是格饭桶, 停歇等茶房送开水进来,问俚一声,呒不勿晓得格?倘然还勿晓得,倪上仔岸,就问轿夫搭脚夫,俚笃是本地人,自然会指引到倪大客栈里去格。要倪预先着急啥 !”相帮唯唯答应。宝玉道:“ 格闲话勿差,停歇茶房也 问哉,索性问轿夫搭脚夫罢,皆为倪要住格客栈,好歹倒可以将就,不过板要拣近钱家( 读夹) 里格末好。格落单问茶房也呒买用格。”阿珠等听了,均各点头称是。此时商议已定,彼此无话。
小憩须臾,天光大亮,旭日东升。忽听得人声嘈杂,汽笛怒鸣,知船已进镇海关。相帮进来说:“ 再停一歇歇,就要到哉。大先生 修饰修饰,齐头正好哉。”于是宝玉草草整理。阿金在旁伏侍,就拿刨花水再替他刷了一刷鬓脚,梳了一梳前刘海,仿佛重梳一般。宝玉对着粉镜略照一照,终算修饰停当。即见茶房进来讨取酒钱,便叫他打好了四个铺盖,方把酒钱与他。茶房称谢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