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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芳录》又名《红闰春梦》清竹秋氏著

众人齐声赞好,二郎道:“此诗妙在写出五官身分,所谓一经品题,声价十倍。”王兰笑道:“骂得结实,我适才与五官扳驳了一阵,不是狂风即是妒雨了。我如做了风雨,要来蹂躏这牡丹,怕的伯青那十二阑干有些遮护不祝”说得众人狂笑不止。
时日已近午,连儿带着众家丁进来,摆开桌椅,上了酒肴。今日是为王兰饯别,推他首座,五官坐了末位。席间又说到梅仙当日的故事,五官愀然不乐道:“我也常闻人说,起先有个唱小旦的叫做金梅仙,色技兼佳,被一个人代他赎身去了。原来就是你们代他赎身的,这姓金的何等造化,遇见你们出脱牢笼。我就没得这么一个知音,为我赎身。我也是一般人生,父母的遗体,谁愿于这下贱勾当。自幼命苦,卖入戏班子里。要想同姓金的那般际遇,今生今世都难了。”说着,不禁眼眶一红,流下泪来,忙取出帕子拭了。众人亦各各叹息。
伯青道:“五官不要伤悲,你这样一个人,还愁没有人日后代你赎身么?各人的际遇早迟不定,即如梅仙,他认识的人也不少,竞未遇着人代仙赎了身,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即是他师父争价等等,耽误了下去。说起来亦是巧事,前年我们进京就认得他了,并未提及赎身的话。待到我们出京前一日,他来代我们送行方谈起此事,去向他师父一说即成,次早匆匆的就随着我们到了南京。现在住在我府里,帮同老家人祝安料理外务。他为人本好,竟是无人不喜欢他,连我家老太爷都说他好。仔细想来,可见万事皆由天定,非关人力计较。你今年纪甚小,耐烦着一二年,自然有个知音来代你谋干。我原说未来的事,是料不定的。今日你同我们说着,明日即有人代你赎身,亦未可知。我只怕你师父傅阿三不肯放手,那就难了。”
五官将头一扭道:“你这句话却就错了。那些领班的有几个好人,不过买了人家不爱惜肉疼的儿子,不顾死活,强打硬逼教会了数出戏,赚来银钱供他受用。我们再过几年,人也大了,戏也不能唱了,他还肯养活我们吃他闲饭么?亦是将高就低推脱出去,他现成的得宗身价,好再去买那年轻的来顶替。你还认做他们是肉心肠么!就是那自家亲生儿子,得了价也是卖的。何况我们是他银钱买来的,他都要算就一本十利才肯丢手呢!他们的心肠比铁石还要硬些。”
伯青点了点头道:“你说的话,细想起来一丝不错,真真可怜。好歹你且忍耐,倘或遇着知音跳出罗网便罢3若无其人,我们从长计较,都要替你设条善策,脱离这樊笼。我们此时在京供职,是不能妄为的。一二年内,我等这数人中得了外任,你仍然还是唱戏,定见带你出京。即如王大人,虽然放了学差,无奈他是个钦差官儿,任满仍要回京。况学政任上官幕家丁都是有数日的,关防衙门不敢私自多带一人。”五官听说,转悲为喜道:“承你的美意,我好歹都守着你们,切不可见我此时伤感用假话来安慰我,及至放了外任,又不顾我了。我那是不依的,我即一头撞死在你面前,看你可忍不忍?”
二郎大笑道:“五官一团憨稚之气,却真可爱。非是我代伯青说,他既允了你,断不致失信的。前次梅仙的师父,知道他即要出京,故意高抬身价来挟制他,伯青还任性的去做。你不必愁他失信,倒是平时试探着你师父的口气,要多少身价方可丢手。我们一得机会,即可筹划,免得临时又受他的挟制。你只管放心,我代伯青作保,再无返悔。今日原是找了你来代王大人饯行,作个陪客,要人大乐这一天,你们反唧唧哝哝说出若干败兴的话,岂不无趣。好在这件事亦非日内可定局的,计议的日期多着呢。”二郎一番活,连五官都笑了。众人即传杯畅饮,热闹起来。
从龙又问五官会唱多少戏曲,“可知门下有个无名氏谱出一套《昙花影》,词曲甚佳。据说此人乃浙江人氏,是个不第秀才,后因灰了名心,就佯狂傲世,谱演出这《昙花影》,尽将胸中积的不平,假诸词曲一舒抑郁。刻下京中唱此曲者颇多,你想该知道的。”五官道:“你只知《昙花影》,尚不知如今又续出了两部--《昙花续影》、《昙花合影》,较之初部,词曲尤佳。今时名公巨卿,无不传达。我怎么不知道呢!况且此人出身,我比你晓得详细,并非不第秀才。此人博览书史,目空当世,争奈命途多舛,连一衿都不可得;是以忿志投笔,适逢粤寇作乱,立有微功,得了个郡丞之职。彼又恨不能从诗书出身,懒于折腰,据闻已有了省分,他坚辞归田,终日以诗酒自娱;又著述这三部词曲,以明己非无用之才,惜命不如人耳。”
从龙大喜道:“我竟不知又添了《续影》、《合影》两部。你既赞好,想必是好的了。若说其人系由平粤案内保荐的人员,我怎么不知其人?他定是在荆州将军那边营内保举的,我们且不必查问此人出迹。我平时亦常留心词曲,你何妨把那续的两部上,择其尤者,试说一二呢。”众人听了,也都催着五官说来人家听听。五官道:“即如《续影》上的《痴絮》一阕,我最爱他那词富丽而工艳,不伤雅又复音悲韵远,情致绵长。”遂念道:【陆镜序】(小生)遇奇葩,姿容宛似玉无瑕,怜煞他宜笑宜嗔,一任那旁人狎。书生命薄,偏消受娇娃,步轻轻腰似柳,身怯怯貌如花,万种难描写。一事心头挂,论情性,有些磨牙。
【不是路】风动窗纱,袅袅炉烟小篆斜。见一带图书架,辉煌四壁灿云霞。志休奢,小坐闺中已觉神仙亚。月影空庭静不哗,阵阵飘兰麝。嫦娥可否门鸾驾,顿增情惹。
【十二红】一级一级层楼下,莲印莲印步生花,淡妆素服多潇洒。妖冶正青春,二八年华。好似飞琼鹤至,好似彩鸾虎跨;好似桃根美眷,好似萼绿仙葩。但愿任生任死总无差,花虽谢,烟能化,难折此情芽。早绾同心发。最是晓妆窥镜,却堪爱鬓似堆鸦;最是卷帘倚槛,真不愧貌可羞花。风流只在人幽雅,那粉白脂红,又何须藉。我怎把几桩心事诉闺娃,怕又引出多端话,恶语防伊背后加,俺只索由他罢。常同我坐茜纱,爱含情半抱弄琵琶。音高处,和者寡。有时儿炉火煮新茶,闲联趣谑任喧哗,他惟有笑乜邪。
【节节高】谯鼓楼四挝,动咨嗟,敲窗疑是人归也,原来是风檐铁马仍虚假。空叹迓当阶月冷平窗榭,天仙未返紫云车,心终挂。嗤俺望得眼巴巴,今宵捱煞长更夜。
【尾声】低言自语人如傻,欲到巫山梦已赊,苦煞我春宵一刻千金价。
从龙听毕,点首嗟赏不已道:“此曲可称绝调,不愧脍炙人口。”汉槎道:“我于词曲虽不了了,然其字句工丽处,我却能领略,真不负五官赞赏。”柳五官笑道:“他仍有《合影》上的《暑戏》一套,说出来你们更要赞好呢。”遂又念道:【一枝花】(花旦)日午正当天,湿透罗衫汗。荷亭凉爱纳,来深院尽启庭轩。风过吹人倦,半倚阑干,呼婢休摇纨扇。
【红衲袄】(众旦)爱冤家俏美颜,结三生成夙愿。我与你山盟海誓千千遍,你缘何贪着闲花把心改变?枉与你在香闺同欢笑,共兰帏同缱绻。不怨多才薄幸,只怨缘分浅。但愿你后妻房比我贤。
【前腔】美莺莺解佩环,在西厢两情恋。双文是云鬟半蝉娇声喘,君瑞是任意风流人不倦。一个是摆柳腰故轻轻,一个是荡花心偏款款。苦煞红娘?户外忍把香津咽只到了透灵犀一点鲜。
【宜春乐】(宜春令)池中去彩红莲,卷裳衣轻摇画船。悄呼同伴,鸳鸯稳宿勾人盼。听声声,好鸟枝头;见对对,游鱼水面。(大胜乐)波痕如练,娇腔宛转,共唱田田。
【太师引】(花旦)笑声喧,低声唤,爱扁舟中流往还。一边是重台夸玩,一边是并蒂争妍。人来叶底花如面,共折处藕臂双弯,休蹂践凌波欲仙。看竞献庭前,齐摇金钏。
【尾腔】多将瓜李排窗案,休扰俺家半晌眠,只恨那隔院槐阴噪晚蝉。
众人听五官念完,齐声称妙。从龙道:“你明日可将这《续彤》、《合影》两部曲本借我一观,得窥全豹。”五官应答。众人又痛饮了一回,方已饭罢。散坐盘桓,王兰又取过一支竹笛吹着,央五官唱了几套戏曲。时日已西沉,家丁点齐灯烛,摆上晚宴。众人重复入座饮酒,直吃到三更,五官方起辞,套车回家。次日,从龙,二郎等人轮流作饯,王兰又复众人的席,皆有五官在座。足足闹了数日,王兰因赴浙日期在即,不敢多留,打点请训出京。恐前次请甘誓的信未到南京,又恐小儒不放他同行,在出京先一日,又发了一封信到小儒处。未知小儒先后接着王兰来信,可肯放甘誓同往浙江,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美兰姑屈身酬知己老甘誓抵掌快论文话说陈小儒在杭州接着祝伯青等人的书信,并知王兰放了浙省学政,甚为欢喜。又见王兰的另信,要请甘誓到他任所,笑道:“者香也爱上这老儿,但是甘老脾气古怪,不知他肯去与否?且到南京再议。”忙写了回书,交与来足而去。自己因起程日期在即,又奉熊公的催行文书,不敢逗留。
次日,走辞各亲友,带了方夫人等扬帆东下。此番小儒是实任宁藩,一至苏州本境,那沿途的地方官得了信,都赶来迎接,加倍趋跄。小儒入城谒过巡抚,无多耽搁,一路专行。这日,已至南京,早有江宁府属各官以及本衙门书役人等,出城十里来接。小儒进了城,先封了公馆住下。来日即去禀见熊公,择吉好准备接印任事。
晚间,即将王:兰的信取出,与甘誓商议。甘誓笑道:“老夫耄矣,无能为也。况浙省乃人才萃聚,岂可轻言衡文。可烦代辞工学政罢。”小儒道:“又盘先生毋庸过谦,不可负了者香谆谆请驾之意。者香仰企已久,所以奉邀同往衡文,品评优劣,可以服众。你如执意推辞,者香又要怪我从中有意阻挠,明许暗却了。”甘誓屈不过小儒相劝,只得应答。小儒即吩咐人,代甘誓收拾行装。不一日,王兰已至南京,先去拜会小儒,知甘誓应许同行,好生欢喜,忙备了敦请关聘,亲自送去。又在南京耽搁了数日,与甘誓同往浙江去了。
小儒择定吉日,接了藩篆。因旧任交代未清,一时不能让出衙门,仍与方夫人等在公馆内居祝这日,方夫人正坐在房内,忽见小婢进来回道:“外面有男女二人自称从扬州来的,就是那年老爷在江都任上承审的沈家夫妇。据说还带了他女儿兰姑来,现在沈家妻子伍氏在外说要见太太,有话面禀。”方夫人沉吟道:“沈家夫妇来此何事?又带了他女儿来,其中必有原故。”忙立起出房,传话叫伍氏进来。
少顷,伍氏来至上房,趋步向前叩见,方夫人命搀他起身,又叫他旁边坐下。方夫人笑道;“你合家到南京来做什么的?”伍氏道:“前次在场州蒙大人搭救我全家性命,回来即设立长生禄位,终日叩祝。如今大人果然高升极品,是以小人夫妇带了女儿过来叩贺。再者还有下情,面求太太作主,小人夫妇感恩不浅。我女儿自从受了祝自新羞辱,虽蒙大人昭雪,我女儿每说女子家如白玉一般,不可稍有瑕疵,致人议论。日前被祝自新拉拉扯扯了一番,虽未遭其污辱,究竟有男女授受之别,即如那白玉有了一点瑕斑相似。他愿终身念佛看经,誓不适人,奉养小人夫妇死后,即削发为尼。后来被我们再三苫劝,他才回心,说除非与我有大恩的人,我只当报恩去侍奉他,那怕为奴为婢都无怨悔。仔细想来,只有人人救我合家性命,又代我女儿昭白节操,是他的恩人。故而带了他来亲见夫人,要求太太念我女儿一点真心,收在跟前,或为侍妾,或为使婢,只要我女儿情愿,小人夫妇无不从命。”
方夫人闻说,摇首笑道:“这件事怕的不能,一来我家老爷性情拘谨,又知你家本是书香旧族,焉能屈待了你女儿;二来地方官私买本地民女,有干例禁。不如我代你女儿留意访一个门楣相合,好好人家,完他的终身便了。”伍氏道:“小人夫妇亦曾说过,他说若将他送至太太府中,以遂他报恩之念,他还愿意。若是要另适他人,他拚着一死都不应允的。只求太太可怜小人夫妇只生了一个女儿,他若执意不肯适人,叫小人夫妇怎生对得过他。太太若怕私买民人子女至于例禁,我倒有个万全的法则。待至夜静,悄悄的抬入府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况府中妇婢甚多,外人那里认得清楚。”
方夫人见伍氏谆切央告,又闻他女儿是个贤淑的人,不如且将他接至府中,相机而动。“若我家老爷愿意收他,也是好事。我本久有此意,代丈夫买妾,因我时发宿疾,又有一双儿子、一个女儿,正好节养身体”。想定主见,对伍氏笑道:“你且将你女儿送到我府中来,你夫妻也在我府中住几时,等我家老爷回来,慢慢商议,自有道理。”伍氏听了,喜不自胜,忙立起谢了退出,收拾送女儿进府。
原来兰姑自受了祝自新的羞辱,又带累父母身受官刑,虽经小儒判雪此案,心内终觉以此为憾。矢志茹素涌经,侍奉父母天年过身,他即祝发空门,以修来世。沈若愚与伍氏向来珍爱他如掌上明珠相似,膝前又单生他一人,将来还望招个女婿,好靠半子收成。何忍他茹素诵经,了此一世。沈家夫妇再三婉劝,兰姑暗忖道:“我父母年纪已老,又只生我一人。我若执意如此,岂非反伤了父母之心!”遂道:“女儿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既然父母立意做主,若女儿决然不从,即是不孝。要望父母依我一件心事,不是女儿老脸,如要我适人,除却我曾身受其恩,借此作报答之举方可;若不允我,拚着一死,也不敢遵父母的命意。”伍氏见兰姑改了口,忙道:“这孩子又来呆气了,在父母面前有话但说无妨,你怎么说我怎么行,断不拂你之愿。”兰姑含羞道:“女儿当日若非陈公昭雪清白,女儿也是一死,就是父母亦受陈公大恩。不如将我送到陈公衙署,那怕作奴作婢都无后悔,正可报得前恩,又可遂父母心愿。”伍氏笑对沈若愚道:“不信这孩子倒很有点见识,能使陈公收了作个偏房,你我还愁没有靠背么?强如与个平等人家,我们又可借此报恩,只怕陈公不行,岂非空说。”若愚道:“既然兰姑执定主见,料想不能挽回。莫如你我来日亲送他至南京,把这番话面求陈公的夫人。据闻这位方夫人是个大贤大德的人,定然成全我女儿的终身。”夫妇计议已定,即雇了船,收拾一切,带了兰姑向南京迸发。先寻寓所住下,沈若愚与伍氏即来面见方夫人,商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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