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刘蕴命不逢绝,上流来了几号官船,扬帆鸣锣而至。那船内是谁,原来是陈小儒带着家眷人等,回乡祭祖。小儒到了江宁府,任了两月,办了一件多年不清的钦案。几任府官皆未理出头绪,经小儒问了一堂,即顿时明白。程公将此案单片题奏上去,小儒即升了扬州关道。适值江宁藩司丁艰出缺,程公又调授两广总督,两江当放了熊桂森来。熊公是小儒会试老师,师生本来契合,到了任,即奏请小儒护理藩篆。不足两月,新任藩司已至,小儒交卸已毕,趁此机会且不回关道的任,请假四个月回乡祭扫。熊公因关道本行人代理着,可以暂缓回任无妨,遂准小儒请假四月。小儒择日携眷回里,此时小儒是司道人员,非府县可比,一路上迎送不绝。
今日已抵常州地方,现任常州知府何炳乃小儒的乡试房师。若论官阶,常州府理当迎接,小儒因是他的门生,不当送迎,悄悄吩咐船户,不许此地停泊,扬帆直下。小儒正同方夫人带着三个儿女,倚窗玩赏野景。今年小儒的大公子年方十一岁取名宝征,二小姐九岁乳名赛珍,三公子八岁名宝熴,皆生得粉装玉琢,秀倩绝伦。二位公子又聪慧过人,现从甘誓在衙内读书。小儒看着这三个儿女,也自欢喜。
忽听得船头上喧嚷起来,即命人查问何事?见双福进舱回道:“上流淌下来个死尸,被我们座船舵牙钩祝众水手捞起,摸他胸前尚有微热。家人也过去看看,好似南京刘仁香的模样。有几名水手向来认识他,也说酷像,是以大众议论喧嚷。”小儒忙道:“不问他像谁,既然胸口未冷,快些救转过来。问他失足落水的,还是自寻短见的?问明了来回我。”双福答应出去。过了一会,又进来道:“真真奇闻,那人已救活了,细问他名姓,起先并不肯说,再三问他,竟是南京刘仁香。”小儒诧异道:“他怎么到这里来,怎么又跌在水里,你可细问他个明白么?”双福遂将刘蕴如何避祸杭州,又如何到了常州,被家丁柏成拐骗,而今进退不得,又无面目回转南京,所以才自寻短见。“他现在已知道是我们座船,惭愧的了不得,仍要跳下水去。家人叫水手等看守,请示怎生发落他?”
小儒听了,长吁道:“报应昭彰,丝毫不爽。刘蕴擅尽威风,作尽罪孽,今日也有这般下场,弄得有家难归。想他亦系科甲出身,堂堂朝廷言官,作践得身败名裂,真令人可发一叹。”方夫人也叹启,道:“可见福善祸淫,自有天理。刘蕴与祝自新两个魍魉,把祝家叔叔两次三番拖累。祝家叔叔不过受了些挫折,如今仍然发迹,毫无损处。日前风闻祝自新失了丈人家靠背,发恨到南海修行去了,还算他回头得早,尚有见识,强似刘蕴作恶不改,弄到这般地步。今日恰好我们的船走这里经过,偏生又被我们救起,这也是仙命不该绝,造化巧于作合,将这功德留待我们做的。你不可记憎他前事,古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他前数次播乱反正,并未与我家为难。今番得此报应,也算自作自受了。”小儒笑道:“没有的话,你即不劝我救他,我也不肯既救了他,何得不把他救彻。即如日前祝自新的事,他栽害沈家,咎有应得,我未尝于法外稍有苛求。若是不念刘蕴同年的情分,我即据祝自新所供追究,还怕刘蕴飞上天去?好在沈家没有指名控他,我亦明知故昧,-放过他去。他此刻既受天罚,我再记他前怨,也不是我平日的为人。你还不知我性格么?”说着,起身出舱。双福道:“大人出来了。”
刘蕴为众水手救起,吐出多少水来,渐已苏转。又闻得是陈小儒的座船,惶恐无地,暗想:“小儒与我同科举人,我还比他早一科入词馆,只因我处处心术不正,未能害人反害了自己,弄到今日狼藉不堪,死都迟了。小儒前年虽成了进士,不过得了个榜下知县。初任江都即声名大噪,未交两年已到了司道地步,功成名立。又闻他圣眷宪眷皆优,将来不怕不到督抚的位置。我与他比较起来,不啻天渊之殊;”愈想愈愧,又私自追悔刁;及,恨不能仍然跳下水去,又被众水手拖住不放。
忽见小儒笑吟吟的走出,如今小儒已发了胖,面似银盆一般,不浓不淡的掩齿青须,体圆步重,足称大员气度。刘蕴只得老着面皮,颤抖抖水淋鸡似的站起,抢前一步,似跪非跪的道:“大公祖久违了,难治生真不是人,真可愧死。谅来治生的细情,大公祖尽悉,毋庸赘陈。又荷大德拯救残喘,感仰不朽。但是治生何颜再立人世,不若葬于鱼腹,借河水洗吾羞耻,一死倒还干净。”说毕,不禁大哭。
小儒亦觉凄然,忙挽住道:“仁香切不可如此,你我世交非比外人,还来笑你不成?人生谁不失足,只要知止而悔,即是丈夫。况你我正在壮年,将来作为谁能逆料。而且你平时也是个旷达人,因何存此短见。”又回头喝骂众家丁道:“你们可见刘人老爷浑身湿透,怎么这半晌不取衣服来换?”遂邀刘蕴入舱,双福早送上一套衣服,代刘蕴更换。刘蕴复又叩首道谢,小儒急顶礼相还。坐定,又叫人备了暖酒与他冲赶寒气,遂道:“明日我雇船一只,送你回去,再将随身应用衣履对象置备少许。到了南京,也无人知道。若说虑尊老人人怒责,小弟作一禀函,将你委曲情由婉转代达,想老人人膝下只有你一人,只要你从此承欢色笑,子道无亏,为父母者即喜欢不尽,那里似外人看待,还记恨前情么,就是外人到了此时,也只有叹惜你的。”小儒一番话,半讽半劝,刘蕴愧的满面绯红,心内感激万分,一句话都说不出,惟有唯唯听命而已。少顷泊了船,小儒又命治酒代刘蕴压惊。席间,又狠狠的规戒了一番,宾主直饮到三鼓始止。一夕无话。
次日,小儒封了一号船,又送刘蕴四百两银子,叫他自己该如何补置衣物;又拨了一名得力家丁,送他回转南京,须当面见刘老人人呈信请安,细述其中原委。刘蕴谢了又谢,痛哭作别。
在路走了数日,已抵南京。小儒的家丁送他回府,当面见刘先达面呈了信。刘先达正愁着儿子不知去向,今见刘蕴回来,又看了小儒的信,心内又气又怜,骂了刘蕴两句,也只好罢了。随即覆了回书,无非是些感谢的话,又重赏来人回去销差。
单说小儒打发了刘蕴起身,沿途无多耽搁。这日到了杭州,祭祖,拜会亲友各事,无须细述。整整忙了两月有余,因假期将满,预备收拾起程。忽接奉南京来文,新任藩司已调升他处,所遗江宁藩司一缺,即着陈眉寿补授。总督衙门行文催促,速赴新任。各亲友闻得此信,道贺饯行,更加热闹。小儒已择定三日后动身,差人至各处辞行。
忽见双福送进一封信来,说是京中祝伯青等人寄来的,因来足到了南京,闻得小儒已回浙江,一路迎上来的。小儒见是京中诸至交的米信,忙接过来开看。未知来信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断休咎论相定终身恨迂吝闺门争闲气话说祝伯青,云从龙,王兰、冯二郎,江汉槎五人由南京起程,一路趱赶。到了十二月初旬,这日已至卢沟桥。众人车辆暂歇,进点饮食再行。冯二郎自去路旁解手,忽抬头见一丛人围在那里,人人伸头垫脚的向里望。二郎解过手,也挤入人丛内观看,原来是一个谈相的,搭了一座小小布棚,迎面写着五个大字“知白子谈相”。
这先生约有五十多岁,生得骨瘦神清,穿着半旧不新的一身衣服。坐在上面指手划脚的雄谈阔沦,好似江南口音,说一回又伏桌批写一回,忙个不止。二郎听他所谈虽是江湖一派,倒还出言不俗,想必胸中有些学问。一时高兴,也挤进棚内,向知白子举手道:“先生请了。”说着,在他桌畔板凳上坐下,又道:“贱相意在烦先生高明一看,自古达人间灾不问福,先生但相我此去有何关碍,切勿谬奖为幸。”知白子一面起身让坐,即细看二郎举止不凡,高巾华服,又是外省口音,无疑是进京谋干的了。遂欠身陪笑,问了二郎姓字道:“足下既不弃来此谈谈,小子一生极不善趋跄人,但知有吉论吉,有凶论凶,即如那酷喜奉承的,到我这地方也不能如意。诸借左手一观。”
二郎伸出左手,知白子抓住二郎的手,反正细看了一番,赞道:“尊手五行合配,八卦停匀,君臣得位,宾主分明。而且手色血润,掌背有肉,手纹细深。可惜纹理稍乱,不能由诗书进身。好在干宫之纹直透离宫,名曰冲天纹。惟干宫纹根微黑,主难承祖业,当白手起家,而得异路功名。”又向二郎笑指离宫步位道:“如此处有一井字纹,足下即当翰苑清华矣。再足下手指细长而尖,形如削玉,主人绝顶聪慧,一见百明。虽可掌财,无如来去甚易,不能久守。但是女色上,不免过于留心。”遂又哈哈大笑道:“少年心性,自诩风流,都是有的。此皆小子直言,祈勿嗔怪。”二郎听说,脸上一红,也笑了笑道:“先生高明,再请赐教别处部位罢。”知白子道:“请咳嗽一声。”二郎乃“喀”了声,知白子点首道:“声清而长,出自丹田,非他喉舌之音可比。异日必恩邀五马之荣,宠擅一麾之守。妙极,妙极!再合足下全体而论,骨肉停匀,眉目清秀,惟天中有黑痣数点,幼年即妨父母,并主手足无靠。刻下现行山林之运,山林草木森秀,主贵主富。明堂饱满红润,将来运行于此,必定摄篆出守。今年四月,运气亦行在山林边城之间,当得升迁之喜。足下谨记小子数言,留为后验,那时方信非他江湖可比。”二郎笑道:“果如先生所论,再来奉谢。”说着,在钞袋内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两许,放在桌上道:“些讷:留着相金,未免不恭。”知白子忙立起欠身道:“谨领厚赐了。足下究竟入京何事,有何贵干?好在小于已代尊相看过,不妨明示。”二郎道:“实不相瞒,我是进京供职去的。先生所说前事,尽皆符合。但以后能如尊论,则妙极矣。倘有寸进,定当重谢,决不食言。”知白子道:“失敬,失敬!果是一位大老爷,可见小子言尚非谬,日后定然富贵非常。转瞬四月,即有佳兆,若此事应验,则,B后之事即验。如平等中人之相,瑕瑜互见,难免有一二舛错。至于大富贵,极贫贱之相,皆系显而易见,我辈中稍知相法者,多司『辨别。何况小子在江:湖中尚有微名,蒙内城列位王公大人皆深讷:小于,在不弃之列。果然大老爷他日高升时候,不忘小子,但记着杭州徐小谢,外号知白子即是。”
二郎出了人丛,回入店中,见众人正坐着吃饭。王兰道:“你解手怎生去了这半日?我疑你跌下毛厕去,正欲叫人来看你。”二郎笑道:“我即如跌下毛厕,你也不得好处,何苦要诅9艺人。”早有家丁安了杯箸,二郎入座吃饭,遂将知白子相面的话细说。从龙笑道:“好呀!既然知白子说过你准准是一位太守公了,我等倒要早为之计趋承趋承。你日后做了太守,不免念及故人交情,另眼看视。今人说得好,贵人抬眼看,便是福尼临。”二郎道:“在田也学著者香克薄我,况且你们都是科甲出身,我就侥幸做到府官,你们那时早放外省督抚了。窃恐我顶着手本跪在辕门求见,还不睬呢!何必你们把我取笑。”伯青笑道:“罢罢罢!你们斗口,不要夹耳连腮牵上我去。你们做督抚也好,做太守也好我总不希罕,惟愿我做一世的翰林。既不受你们节制,我亦不想去节制人,两无统屈反好。”说得众人都笑了。
少顷饭罢,又收拾开车,赶进外城。众人在路时,早议定入京仍借住汉槎府内。俟朝考毕,受职酌即住衙门,不受职的再议住落。到了府前,跟汉槎的家丁先去禀报,只见府内出来二三十名家丁,两边侍立迎接,汉槎邀众人下车入内。
却好江丙谦正在外书房闲坐,家丁上来回道:“少老爷与姑老爷、王云冯三位老爷都到了。”江公听了欢喜,忙站起身来,早见五人走进书房,从龙、王兰上前请安,江公还了礼;二郎上来拜见老师,汀公电拉住了;随后儿婿两人叩见。汀公让王兰,从龙坐了客位,又命二郎、伯青、汉槎坐在下面。内里早:收拾了旁边两进屋宇,让从龙,二郎的眷属居祝伯青先立起代父母请安,江公也转问了祝公夫妇的安。方问及众人何日登程,在路行了几日,又问目下家乡风景若何?众人一一答了。汉槎上前宗道:“母亲命儿子进京,请大人的安。母亲近日身体颇健,又得匀:媳妇孝顺,甚为安乐。叫儿子转禀大人,得空可以告老回乡,享受田园之乐,以娱晚景。又说大人年过花甲,晨夕趋公,辛苦不得,况且位冠百僚,襄理万几,尤非易易。父亲请自酌斟。”江公点首,捻须微笑道:“汝母所言未尝非是,我也想告病回籍,无奈数乞不准,这也是没法的事。只有以此残喘,仰报圣明罢。”回头又对从龙等人道:“诸君少年英俊,正在可畏可羡之时,将来不知有多少作为。我辈老朽,理宜乞归故里,以养衰迈;又虑昏聩从事,辜负圣恩,争奈不克如愿。”从龙、王兰一齐欠身道:“老大人两朝元老,声名闻望朝野咸知。廊庙资作股肱,黎庶仰如父母。晚生等新进衡茅,每多陨越,尚求时加训海,怎么老人人反说起衰朽的话来。”
江公与众人闲谈了半晌,又说到朝中,“自去了刘先达一人,其余老辈诸公,尽是忠贞练干之员,真乃圣朝无阙,谏书日稀之时,你们当效其所为,自然不错”。又问了问汉槎家中的事件。早有家丁们进来请用晚膳,江公起身邀着众人,到了外间。见当中摆了一席,是汀公代众人洗尘的,向汉槎道:“你可陪他们坐坐,我还有日间的公事未清,急须料理。”又向众人道:“今日要大家痛饮至醉方休,我这里即如你们家内一般,切勿客气。”众人谢了,江公方回内书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