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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钟》又名《梼杌萃编》清·云江女史著

浙江吏治废弛,将春到了浙江还要奏调,上头也答应了,叫他赶紧料理进京引见的话。他就请了咨文北上到了京中,这时候,他那位厉老师虽没有再进军机,朝廷念系师傅大臣恩遇也十分隆重,已经得了协揆。见面之后,自然欢喜非常。他那一位对头熊大军机,早已赏给陀罗经被加恩,予谥谕赐祭葬饬,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回藉去了。贾端甫见过各位军机,自然送了些照例的馈赠。那位洪中堂跟前还有些特别的孝敬,至于数目多少,逢着道学先生做到,这些事体最为秘密,虽是自己妻妾儿女面前都不肯漏泄一字,比那妇人家偷汉子还要口紧些呢。所以当道里头也最愿意提拔。这种外方内圆的人,你叫做书的到哪里去打听,又何敢替他随意铺叙呢?这个当口,那浙江乔抚台奏调的折子也到京,引见之后,召见下来就奉了谕旨,是:“本日召见之河南候补道贾崇方仍以道员带往浙江补用,并交军机处存记,钦此。”次日谢了恩,又到各军机那里叩谢。
这位厉中堂也请他去盘桓了一日。他因为急于要到浙江,在京耽搁不到一个月,就到各处辞行,出京回到河南。这一回,他公馆里虽然只有两个雏寰幸喜,一个是有爱弟相陪,一个是甚念前程远大,倒都还安安静静的没有出甚么新闻。他就带了家眷,扶了他太太的灵柩,到了汉口上了轮船。过镇江的时候,打了张全雇了民船,送他太太的灵柩过江由河回通州。
他本来也想自己送了回去,一来恐怕到了家乡,那些亲友要找着他借钱荐事;二来因为浙江抚台相需甚殷,多此一转耽搁许多时日,所谓官身不自由,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体。到了上海,进了长发楼,上了楼梯就遇到这多年不见的同乡同年达怡轩,这就同那上回的书衔接,只因做书的不肯用那“话分两头”的俗套,所以常用这倒戟而入的法子,贾端甫又是这部书中的一位出色人物,他的历史不能过于从略,所以补叙了这两回。
看书的固不免觉得隔断了上回书气,就是那位急于到任的全太守,恐怕也要等得心焦,下回得赶紧接叙他了。
宦海钟(清)云江女史著
第十六回
得色思财惊传恶耗以财易色细演奇谈
这回书却是接着那第十三回,达怡轩在长发栈楼梯口会见贾端甫起的。当下贾端甫就同着达怡轩进到房里,又同任天然彼此招呼。达怡轩道:“我前回见着电传阁抄,晓得端翁同年要到浙江。想来必要过此颇为悬盼,何以今儿才到?”贾端甫道:“因为回河南盘内人的灵柩、接家眷,所以耽搁久了。”
达怡轩道:“嫂夫人几时故的?”贾端甫道:“前年冬天。”
就将那别后的情形,略说了一遍。不过那两位,书中他夫人小姐的那些佳话,一字未提,他本来不晓得,不能怪他。达怡轩道:“原来端翁已断弦一年多,兄弟没有晓得,少礼。前次出来的时候,倒还会见令岳,也颇有老景。很为记念端翁,说是也有好几年不通信了。这回端翁倒没有回去转一转?”贾端甫道:“本想自己送内人的灵柩回家,因为在汉口又接到乔宝帅的电报,催兄弟赶紧到省,说有多少事体等着兄弟去整顿,恐怕回家一转,耽搁的日子太久。所以到镇江就打发了一个家人,送了回去。”达怡轩道:“端翁这真是公而忘私、国而忘家。
可敬!可敬!端翁身边有几位如夫人?一时续弦不续弦?世兄想已完姻没有?”贾端甫道:“兄弟是要想学敝老师厉中堂的样子,既不续弦,又不纳妾。小儿才十五岁,小女今年十八岁,都还没有结亲。”达怡轩心里想道,他既未纳妾,他世兄又未完姻,只有一个女儿。他做官又是向来断论六亲的,断没有甚么亲族妇女在他身边。怎么先头进来两个姑娘,打扮得都是一样神气,之间也没有主仆之别,难道那一个是妖怪变的不成。心中甚是不解,却也不好问得。说着,那全似庄已经回来,走到达怡轩房里,彼此招呼。贾端甫知道他是位江西知府,就问道:“有位贵同寅,是兄弟从前同部的至好,不知到了江西没有,就是新放南昌的郅幼嵇。”达怡轩道:“前一个多月,在这里我们天天相聚,现在早已到了江西。”贾端甫道:“这是我在河南耽搁了几日耽误了,他的世兄润卿中翰有封家信,还有一包丸药,一个布包,大约是些钱线首饰之类,托我带到上海。如果在此面交最好,否则交一位管通甫司马转寄。如今似翁既要回江西,顺便费心,省得我再去找那位管司马。”全似庄道:“这是很方便的事,管甫通也是常会的。”达怡轩道:“今儿我们在徐家花园公饯,全似翁、通甫也是主人,端翁高兴同去坐坐罢。”贾端甫道:“老同年相邀,何敢不到?但是共有几位主人,那几位还未见面么,怎好叨扰呢?”达怡轩道:“那没有甚么要紧,都是我们天天聚的几个熟人。”贾端甫道:“似翁几时动身?”全似庄道:“今晚搭江宽号去。”
贾端甫道:“这么我先回我那边看看,顺便把郅幼嵇的东西取出来,交与似翁,免得吃了酒忘记,我也还要写张信与他呢。”
说着,就回到那边官房。全似庄也回到自己房里。他两人都是官房紧隔壁,贾端甫写了一封信与郅幼嵇,又写了一封信与范星圃,拿到全似庄房里当面奉道:“范廉访也是兄弟的换帖至好,这信也费心带交。”全似庄接了收在文具箱内,上了锁,交代家人先带行李下船。达怡轩也就同了任天然过来相邀。达怡轩道:“天不早了,我们一齐到园中再谈罢。”
于是大家上了马车,到了徐家花园。不一时,王梦笙、毕韵花、江志游、冒彀民、曹大错、屠桂山、丁榄臣、袁子仁、沈叔谦、祝长康、管通甫、单凤城都陆续到来。曹大错同贾端甫是在河南会过的,余外都是初见,彼此招呼。贾端甫等主人齐了,向着各位道:“兄弟初到,尚未到各位那里奉拜,就被我们怡轩同年拉着过来叨扰,甚是不当。”大家都说,这是难得请到的,不过太简亵些。看看主客已齐,达怡轩道:“我们好生带局票罢。”就向贾端甫道:“端翁有存记的人没有?”
贾端甫道:“我是平生不谈此道的,我看我们还是清聚的好。
我们官场的,多叫局似乎不大便当。”达怡轩听了这话,实在有些动气,说道:“原来端翁同年近来做了贵人物,从前的脾气改了。我自那年在南京六八子家双龄房里扰了端翁一酒,直到现在没有复东,这回正想可以了此心愿,不想端翁现在是个道学君子。”这几句话说的贾端甫那长黑脸,不由的泛了红云,无言可答。全似庄忙接口道:“大约贾观察同兄弟的见解一样,有个彼一时此一时的道理在里头。”任天然道:“我看是各行其志,愿意叫的也不必牵就着不叫,不愿意叫的也不必勉强着叫,这也就合乎泰西自由之说。”大家一笑,才把这段话解过。等到各人的局到来,那贾端甫竟目不斜视,正容端坐,比那程夫子的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似乎还要严肃些。连那全似庄也跟着庄敬了许多。散席之后,全似庄要早点上船,大家也一齐送到金利源码头。在船上略坐,然后各散。
贾端甫因为有点宦囊,也同任天然一样想在上海存放存放,日升昌是他老交易的票庄,在席上就同袁子仁略约说了,且明日奉访,有事商量。袁子仁也答应在号恭候。访日贾端甫进城拜了上海道,饭后又去见了两位商约大臣、电政大臣。然后,去找了袁子仁。袁子仁也说:“还是这几家外国银行利息虽微,到底稳妥些。”为这事,忙了有三四天,才料理妥当。
雇了船,托家眷搬到船上,同戴生昌讲定了,第二天替他们拖送。这天是袁子仁请在万年春,陪客是任天然、达怡轩、冒彀民、王梦笙、管通甫几个人。五六点钟大家到了,管通甫到的最迟,招呼了一招呼就向着贾端甫道:“全似庄太尊有电报叫转交端翁观察的。这电上说,范廉访出了事不知如何呢?”说着取出电报交与贾端甫。大家都走过来看,只见上头写道:“上海梅福里管通甫兄鉴:贾观察行否?函件均交到,范廉访被人奏劾,交钦差查办,已讫解任委,郅幼翁传证研讯。事甚棘手,望转达贾观察、景周丞。”方家说道:“范廉访不知为着甚么事体,怎么还要传证研讯呢?”贾端甫道:“这是我的至好,我也很不放心,想甚么法子去打听才好?”王梦笙道:“这个容易,我写信去托我们同事章池客打听,实在详详细细的写个信来就知道了。他好在不比官场中人有些避忌,他是不拘甚么事好说的。”贾端甫道:“费心就写信去,如果得了复信,赶紧寄个信到杭州,免得兄弟挂念,奉托奉托。”王梦笙连连答应。次日,王梦笙写了信交邮政局寄到南昌,托章池客打听这事。
隔了一天,任天然约了王梦笙、达怡轩、曹大错、管通甫在顾媚香家碰和吃司菜。王梦笙先来,媚香的娘趁便问起那对珠花,王梦笙揣他二夫人的意思,虽未明言要买,但替他买了也没甚不愿意,又乐得在任天然面子上尽点情,就说:“珠子呢没啥好,买呢也没甚不可,但价钱似乎太贵,让点就算数。”
媚香的娘忙去同那手帕姊妹商量,减了八十块钱,王梦笙也就答应。达怡轩、曹大错陆续到来,管通甫节下事忙,约定同王梦笙拼伙的,大家就入座动手碰了两圈。管通甫才到,怀里取出一本京报来,说是范星圃的事体,有点消息可不好呢。任天然正叫顾媚香代碰,坐在旁边无事,就接过来说:“我来念与你们大家听,省得你们一个一个的看。”大家都说很好,任天然就念道:“钦差英奴才于本闰七月初六日,在湖北途次承准军机大臣家寄,七月二十四日奉上谕,有人奏江西臬司范承吉有被人控告奸占室女、霸争财产等情,是否属实?着英杰顺道确查具奏。并将原折抄给阅看,钦此。相应尊旨,寄信发来,等因承准,此奴才行抵江西严密访查,所奏不为无因,惟控涉暖昧,非传集人证研讯难期水落石出,查应讯人证多系范承吉家属,范承吉现在臬司任内,查传既多为难,且恐承审专员不无瞻顾回护,除非江西抚臣将该臬司先行解任听候查办外,谨附片陈明伏乞圣鉴,谨奏朱批。”曹大错道:“怕是他小姨子的事体发作了,这可有点不妥呢。”达怡轩道:“看那郅幼嵇也是个反面无情的能吏,带到他手里审,恐怕也有些不好说话。”
王梦笙道:“过两天,章池客总应该有信回来,再看罢。”
局散。达怡轩邀大家明日在张宝琴家吃司菜,大家也都应允。
张宝琴虽是讨人身体,却同达怡轩甚好,无论他讨娘如何逼着他同达怡轩要东要西,他总不肯开口。有时达怡轩与他些,他也坦然收受并不做作推辞。所以达怡轩也很器重他。次日,在张宝琴家又聚了一日。王梦笙将珠花价洋交与任天然带交媚香的娘。中秋这天,任天然清晨回栈,他儿子也从学堂回来替老翁拜了节。在楼里吃了饭,就带着他同媚香逛了逛愚园、张园。
晚上,任天然交代了一桌菜,却不请客人,别人请他也不去,就是他父子两个同着媚香母女两个坐了一桌,倒也吃得很为有趣。媚香竟吃得有些醉态了。席散,任天然叫车马送他儿子回学堂,自己吃了两个水烟,携着媚香同到月台,坐在外国睡椅上赏月。媚香倚着醉偎在任天然怀里说道:“你看这月亮圆得有趣,若要永远是个圆的岂不甚好呢?”任天然道:“月亮正宦海钟·8·如他有圆有缺,所以他圆的时候,人家觉得他有趣,若要永远是个圆的也就没有人觉得他的好处了。你看那日头,倒是永远圆的呢,也没有人说他圆得好么。而且我看月亮最好是那将圆未圆之际,就是那花最好也是那将开未开之际。”媚香嗔道:“你这话是嫌我是个已开之花不是?”任天然忙说道:“我说的这已开未开之花不是指此,你不要搞错,我是讲那花未曾开足则生机盈盈,还不晓得有多少好处在后头,若开足了,也就不过如此为止。至于你讲的那一层,我生平最是不计较的。
我觉得男女相悦全在心性相投,若是心性不相投,就是男止一妻、女止一夫终身厮守并毫无意味,若是相投,就是男系重婚女系再嫁,其乐趣已要加人一等。所以有一部笔记上说,有个女的嫁了头一个丈夫死了不到半年,他就改嫁,嫁的这第二个丈夫不久也死了,他可矢志守贞,任你勾引逼迫,他也不再嫁、也不偷人。有一个邻居女的问他道:‘妇人家守节为的是从一而终,将来可清旌表,你既已改嫁,已算不得节妇,这回又何必苦守呢?’他说:‘我也不晓得甚么叫做节妇,甚么叫做从一而终,我但觉得头一个丈夫他同我没有甚么恩情,自然也就没有甚么思恋,第二个丈夫虽然日子也不久,他待我的情分可真令我终身不忘。他死了,我总还当他在生一样,怎么忍去再嫁他人?’其实像这种样子才算真为着丈夫守节。若专为着从一而终,可以博那朝廷旌表、门户光荣,其心并不在他丈夫身上,这种守法只好算为一身名誉起见,守不守皆于他丈夫毫无干涉的。所以我说男女之际总以心性为主,但是心性相投却不能不借重于肌肤相亲,甚么缘故呢?肌肤譬如躯壳,心性譬如灵魂,人的知觉运动全在灵魂。然而没有躯壳你叫他拿甚么去知觉?甚么去运动呢?但是在那种有躯壳而无灵魂的人,可也就索然无味了。”媚香道:“你说的这话却还有点意思。我从前也有两三个客人,说句不要脸的话,不知怎样陪着他睡着,那心全不在他身上,就算上了一回功课。自从碰到你,这心不知怎样的被你迷住了,没有住的时候总想留你住下才了一件心事,及至住了之后,其实也并不是天天要想同你怎么,但是不同你亲热亲热,就觉得浑身不是的,有时不在你身边,那心还是在你身边。有一回,在别的客人台面上竟不知不觉的叫了声任大人,把人家笑了半天,笑的我好难乎为情。这话不是灌你米汤,你也不要笑话我,这大约就是你所说的心性、肌肤、灵魂、躯壳的道理。”两人喁喁切切,不减那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只见媚香的娘走来说道:“你们两个别着凉,进去吃稀吃罢。有两处来叫堂策,我看你有点醉意,已经替你回报了,吃了稀饭好好的陪着任大人团团圆圆的睡罢。”媚香微笑道:“娘总是要拿人家开心。”他娘道:“通共三个人在这里,还怕甚么羞?”说着大家进了房,吃了稀饭。天也快十二点钟,收拾就寝。这一宵的美满团圆,也不让那一轮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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