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彀民正要回去,只见全似庄的管家拿着一书电报,说是江西来的。全似庄速忙接过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上海长发栈全似庄太守,院图及合同均悉,款等七千五百两由三晋源汇,合同已盖院图印,信亦交该号,速回九江。荣守调署广信遗缺,即以借重,事竣望速回,抚院冬。”全似庄就把这电递与屠桂山、丁榄臣看道:“这事总算妥了,枪枝望早些运去。”
屠丁两人一面来接电报,一面说:“那个自然是好,太守尽管放心。”两人看了又替他道喜,大家问了缘故,也都说:“大喜,大喜!”全似庄又把这电递与许州谦看说:“汇款及合同一到,就请交与桂翁、榄翁两位兄弟,一准初五坐礼拜四的报商轮船回去。”许州谦、屠桂山、丁榄臣都说:“遵命,遵命!”大家又争着要替他饯行,全似庄说:“这两天还要收拾行李,各处辞行,实在无暇,多谢多谢!”达怡轩道:“我们就是初五这天在徐园公饯罢。”大家都说甚好,全似庄也只得答应。席散,王梦笙回去把毕韵花说的话告诉了谢警文,谢警文才放了心说:“这么一位世家小姐,怎么会如此,真令人想不到。”
看书的诸位,天下善于居积性悭吝的人,留着家财与那败家的儿子正是流奖无穷,与这败家的女儿那更不堪言状。至于讲新学的,原不尽为财色起见,然而以此为名,为图财、图色的也不少,恐怕做书的还形容不尽呢!到了初五这天,任天然一点多钟到长发栈替全似庄送行,顺便约达怡轩同到徐园。其时全似庄出去辞行还未回来,达怡轩同任天然倚在楼梯口阑轩上闲眺,只见栈伙领着些搬行李的人往官房里去,停回上了两位十六七岁改妆的姑娘。一个鹅蛋脸,一个小圆脸,都生得一双媚眼,两瓣凌波袅袅婷婷,很绕风致,衣裳却不大时式。问起茶房,说是浙江一位道台的家眷。跟手又上来一个木木讷讷穿素的小官,约有十四五岁,却有个家人跟着,大约是位少爷。
又隔了一会,上来了一位乌须黑脸的贵官上了楼梯,达怡轩一见,连忙招呼,那位贵官也连忙除了眼镜道:“老同年怎么也在此地,真是幸会,幸会。”究竟来者何人?请诸位等一等,听著书的慢慢替他叙说罢。
宦海钟(清)云江女史著
第十四回
会短离长萧郎萦别梦情深胆怯弱弟试灵丹达怡轩在长发栈楼梯上碰到的那位贵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他相傍同年贾端甫。他在河南学务处当了些时提调,乔藩台同他甚为合式,就要了他去署光州。这光州是个大缺,荐朋友、荐家人的很不少。他虽然不肯滥收,然而衙门里事务纷繁,也断非一二人所能办,自然也只得拣着用了几个,里头有个写字家人叫做柏义,是魏太史荐的,说是扬州人。据他自己说已有三十多岁,却生得齿白唇红,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的光景,字也写得很光洁。贾瑞甫中进士之后,用的那个张全,素来最摸得着这主人的脾气,所以主人也很重用他。他的妻子郝氏,是带着女儿跟着贾太太进京,又跟到河南的。女儿也十多岁了,名叫小双子。到了河南,郝氏又生一子。贾端甫的上房是不大有人能到的,只有这郝氏母女,因为曾经服侍过,不时进去请请安。到了光州,自然派的是前稿门政,家眷住在衙门旁边租的一个书班的房子。这柏义同他是扬州同乡,所以最为亲,还称呼他世妹。这世交却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做书的也无从替他叙起,常常帮着他料理料理公事,张全很觉省心。近来,张全事繁时也就吃上两口烟,有时公事忙,不得不在衙门里住着。
这柏义就替他烧烧烟,陪他在榻上躺着谈谈。到了夜深人静,这柏义竟赧然毛遂自荐,这张全也就欣然拜领消受了两回,觉宦海钟·8·得竟是一个出色的龙阳,那一种宛转迎送的风情,比那战功卓著的窑姐儿还要得趣。张全从此就格外谨慎从公,常在衙门住宿。贾端甫也觉得到底是多年旧人,知道慎重公事,也就格外倚重。这贾端甫做了两年多,据那上司讲起,都说他官声很好,抚台又在河工案内替他保了个免补本班的知府,仍留在原省补用。却好,新任的实缺也要到任,他就请交卸回省,请咨过班引见。不多时,接任官到了,交卸之后,带了家眷回到省城,依他的意思,所有新用的家人一齐开销。张全说,做过现任的究与那初到省候补的不同,公馆里总得多用两个人才忙得过来,就留了这写字的柏义,还有个管杂务的俞安。贾端甫上各大县的衙门谢了保举,面陈了些地方利弊,及他在那里整顿的法子,抚台、藩台皆极钦佩说:“当叫后任实心照办,不许擅自更易。”他又同那最知己的魏琢人太史聚了几次,等清交代,请了咨文,在省里也就耽搁了好几月,才得料理进京。张全的意思,主人把这柏义带着路上好消遣消遣。若这位主人依了他的话,做书的倒也好省了些笔墨,只要说他日事雕腰、夜游兔窟就完了。争奈这端甫是位道学先生,他说:“我从前在京是马少仆简惯了的,这次进京,若是多带仆从,人家必说我染了外官的习气,那是于我的声望大有关系,我可断断不为。”张全也就没法,又切托了柏义替他照料照料家事。张全的妻女,这柏义本是见惯的,一口一声的婶婶妹妹,向来就甚亲热。张全此番既嘱托了他,他哪有不尽心的呢!等着张全跟老爷动身之后,就三天两天去请请婶婶的安,问问妹妹的好,彼此更加脱熟。有一天,柏义跑去,那婶婶却被邻居家请去看牌,只有小双子一个人在那里做针线,柏义进去叫声“妹妹”,就坐在旁边,同他兜兜搭搭,说那帷灯匣剑的风话。这小双子本来生得流动风骚,心里也早几分中意这位哥哥,就笑着问他道:“听说你在衙门里天天陪我爹爹睡觉,到底做些什么?”柏义道:“哪个说的?”小双子道:“小三子说的,我娘还骂你不要脸呢!”柏义道:“做些什么我说是说不出的,要么演把你看,我同你到房里去。”小双子道:“我不去,我又不是个男人家,占不到你的便宜。”柏义道:“你不是男人家也好演的,总让你占点便宜的好。”说着就拉他,小双子道:“你不要动手动脚的,我喊起来你不得了。”柏义就独自一人跑进小双子房里,在他床上找到一双换下来没有洗的袜套子,拿在手里站在房门口,望着小双子道:“这个可送我了?”小双子看见丢了针线,追上来夺,柏义就朝床上一躲,小双子也只得追到床上,他把身子一翻,这小双子在他怀里,要喊也喊不出来,只好将机就计,任着柏义把他老子同他那番形景细细的演了一回,不过顾后瞻前稍有不同,这小双子得到甜头以后,倒也时常同他试演试演。这天柏义跑来,小双子正在那里做鞋花,柏义拉他,小双子说:“你不要闹,这鞋子是预备送太太的寿礼,今儿要做成功,明天祝寿带去的。”柏义拿他做好的一只在手里看了看说:“这位太太的脚倒很小,不晓得长的如何?我到这里三年还没有见过呢。”小双子道:“你这个人真不是好人,太太的脚,你也要揣量揣量相貌,你又要打听打听,我同你说,这位太太虽然四十出头的人,却是生得年轻,看上去还不到三十,也还娇艳动人呢。”柏义又问:“这位太太不知哪里人家,姓什么?也不大见老爷通信呢。”小双子道:“姓周,是老爷的同乡,听说家里也是个做生意开铺子的,老爷做了这么大的官,怎肯同那做生意的亲戚常常通信?”柏义听着吃了一惊,说道:“是不是开周恒泰顺花布庄的?”小双子道:“那就不晓得了。”柏义道:“好妹妹,你明儿进去千万替我问一问,如果是的,你说我是太太娘家的亲戚,要求见一见呢。”宦海钟·8·小双子道:“你又是他什么亲戚?叫人家去碰钉子。”柏义道:“你只管替我问一问,不是的也没有什么要紧。”柏义还怕他不肯,又夺了他做的鞋子,好好的奉承了他一阵,在枕上千央万恳,小双子满足了才算数。
第二天,小双子母女两个前去拜寿,郝氏因为家里没人先回去,小双子留在里头吃饭,起空的时候,小双子就同太太说起,太太道:“我家里却是开的周恒顺花布庄,但是,有什么姓柏的亲戚呢?我可记不清楚,好在他在公馆里,老爷又不在家,回来叫他进来见见再说罢。”小双子到了下午,也就回去。
走到门房门口同柏义说过:“我同太太说道,太太说不大记得清,回来叫你见见呢,你可看清楚了,不要冒认,带起我挨骂。”
柏义连连答应。到了傍晚,太太想起小双子的话来,本来自己娘家久已不通音信,要是亲戚也可问问,不是亲戚也不要紧。
就叫老妈子叫了进来,柏义请了个安,周氏太太望他细细的看了一看,说道:“阿呀,原来是你?”那两眶珠泪竟不觉盈盈欲坠。你道这柏义是谁?原来就是河南知府贾端甫太首嫡亲夫人周似珍太太破题儿头一次的情夫白小官,名叫白骈仪的。他只从同周氏太太有了肚子事体,发觉之后被周敬修撵了出来,他就跑到南京找他的娘舅,他娘舅是在江宁补衙门里当跟班的,就把他荐在一个候补佐亲老爷身边。这位佐亲老爷未带家眷,看见白小官洁白如玉就叫他在床上服侍服侍。他本是个乌道已开的人,轻车熟路不甚推辞。后来,这位佐老爷在南京登科。几时没有什么意思,他有位亲戚放了兖沂曹济道,就到山东去投奔,在江工上当当差使。家眷到省,哪晓得这白小官又同这位老爷的一个未出阁的妹子搭上,被这位老爷撞见送到衙里打了二百板子,返解回籍。走到路上,让那解差得了点便宜,把他放了。这种不要紧的人犯谁去追究呢。又去跟了一位盐大宦海钟·8·使,这位盐大使的老翁做过河工厅官,丢下来的家资很厚,这盐大使是庶出的,他的生母老太太本来也是个河工汛弁的媳妇,因为厅官老爷常识,就赶紧敬献上去,等到这厅官故后,这老太太却有武则天之风,家资皆被其掌握,几个儿子何敢违抑。看见这白小官,比那貌似莲花的六郎还要爱些,日日叫他进去伺候。这位老太太也有六十左右的人,老阴少阳最为伤人,几个月之后,白小官竟觉得玉容憔悴,这差使有些承应不起,只好逃了出来。又到一个门上那里当三小子,这门上的主人放了河南南汝光道,跟着过来,却又被那门上的小婆子看中了,被这门上得知,又把他撵掉。他又跟了一个老爷在学务处当差,他却巴结了魏太史的侄少爷,听见贾提调得了光州的美缺,晓得贾提调与魏太史至交,就求了侄少爷的少奶奶同魏太史说,把他荐到贾端甫这边。今天同这周氏太太见了面,周氏太太回念旧情,真有个千载重逢之感。当时,因为儿女皆在面前,只得忍着泪问了两句门面话,说是娘家远房表弟。却到临退出来的时候,送到堂屋门口,只低低的说了句“回头你再进来谈谈”。白骈仪是走惯了这条路的人,自然领会得这太太的意思。
到了二更将尽的时分,悄悄的溜到这太太房里,周氏太太一见大喜,叫他坐着,白骈仪道:“太太如今是做了贵人了,真好福气。”周氏太太叹了一口气道:“唉,什么做了贵人,倒是做了罪人了。自从嫁了他,他做秀才的时候,我在娘家住着倒还舒舒服服的,不过心里有点想你。及至他中了进士做了官,就摆出这做官的架子,上房里连个雄苍蝇都找不出来,我跟着他走上海,过天津,到京城,来河南,经了多少名胜的地方,就是穷人家的妇女,也还能去看看戏逛逛花园,开开眼界,可怜我是上了轿子,车子就把帘子关的紧紧的,连轿子旁边的玻璃窗纱环都替你把幔子钉严了,叫你一点也看不见。到了客店,宦海钟·8·上了轮船,只要进了那间房,除掉临走不要想出那房门一步儿,至于在公馆衙门里,就只张全的老婆女儿两个,还让他进来走走,此外是一个人影儿也不要想看见。你想,这么终日囚着,不同个罪人差不多么?不过没有上手铐脚镣就是了。说起来他是个道学,其实到了房里关了房门,叫你做的那些事体,真是娼妓所做不到的。我是你身上的人,也没有什么怕你笑话,叫我要不答应他,又是要终身靠他吃饭的,要是心里情愿的呢,这本是男女互相寻乐的事体,就随便叫我怎么样也不要紧。你想他这种样子弄人叫人家怎么愿意?比陪着强盗还要难受些。
可怜我这些说不出的苦,叫我同哪个说呢?说着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白骈仪连忙走到身边拿手帕子替他揩着,一面劝他。
周氏太太就倚在白骈仪的怀里说道:“我今天见了你,可真像见了我的亲丈夫,那时要依我嫁了你,就是光景寒俭点,倒也一生受用,哪里会受这种罪。总怪我侈娘嫌你家道低微,要嫁什么读书做官的呢,弄的今儿同卖了女儿一样,卖了女儿还要得点身价,可怜他其实还赔了多少钱。这做官的女婿,也没一点儿好处到他两人身上,如今已有好几年不通信音,连死活都没有处打听。我今儿难得与你重会,你可不要嫌我老,我可要同你好好的聚会几时。我也明晓得那个人不久回来,我们也就不能常会的。但是,俗语说的‘郭雀儿登基,快活一天是一天’。我暂时这条命送在他手上,将来有好机会,我们再想法子罢。”这白骈仪又温温纯纯贴贴的抚慰了一番,自然是互解罗襦重联旧好。
每天晚上,这白骈仪总是进来伺候这位太太。这周氏太太把那贾太守逼着他做的那些潘五姐的细品玉箫、王六兄的后庭插箭都心服情愿的奉承了。这白骈仪虽然是新娘老去,那本事倒比在家的时候长了许多。但是,周氏太太生的这位静如小姐,宦海钟·8·也是十五岁的人了。贾端甫却也教他识了些字,读了些书,四书五经都能通晓大义。虽然没有那些西厢红楼的小说,他眼里但是那毛诗左传上头摹写的男女风情,他也就颇能领略。又生得姿态轻盈,性情流动,才过豆蔻年华,已解标梅心事,就住在娘的对房。这白骈仪夜进朝出哪有不看见一两次的呢。有一天这小姐起的早些,开了房门出来,彼此恰恰迎面相逢,静如小姐望他笑了一笑,白骈仪只得低着头走了出去,心里想道:“今儿被这丫头撞见,万一将来他老子回来,在他老子面前搬弄搬弄唇吞,我可不止像那回在山东吃那二百板子的苦呢。若要趁此撒手逃走,又觉有点舍不得。看这丫头举止轻佻,也不是个不能亲近的,不如下点手段收服了他,那就无甚顾虑,就是银钱上头也还可以多沾点光。晓得这位小姐的里房是他小兄弟睡,还有个老妈子陪着,这老妈子是这太太同他见面之后,就重重的赏了些银钱,买通了的,白骈仪也常有点馈赠,他倒早已听凭使唤的了。白骈仪这天就找了这老妈子送了他二两银子,同他商量,叫他今天晚上对面的房门不要上闩,这老妈子一想,我这么大年纪他难道还看上了我,想来采我的残花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