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也保举了公省知府,昨天同了光钦差一起回来,今天我去见了光钦差,他因为在外洋闷的久了,要在上海散散心,叫我在堂子里请请他,我是向不叫局的,哪里去摆酒呢?想着任天翁是至交,可否同贵相好商量商量,借这里请请他。”任天然道:“那有什么不可,但是有多少客,双台单台呢?”全似庄道:“要请的客甚多,就是双台罢。”任天然忙叫顾媚香的娘来,叫他在九华楼定两桌席,今晚六点钟,全大人借这里请客,菜要丰盛,清脱还像前回,加他两块钱一桌。媚香的娘答应着去办。全似庄叫买了一个红书套,连佥子一个红全帖,两单红单帖,请的是:光钦差、傅京堂、田观察、郅太首、廖太首、增太首、王太史、达孝廉、单太令、郑司马、屠观察、管司马、任观察,又写了个条子,叫他侄儿随着钦差一同来。光钦差又加了一份帖子,写的是:“本日申刻,恭迎宪驾。”却没有写假座某处,又叫家人拿书来捡了一个文本,夹着交与家人去请。
任天然就留全似庄在此便饭,是媚香娘自己弄的菜。一碗火腰炖鸭子,两条煎鲫鱼,一盘自己淹的咸肉,一碗炒蟹粉,一盘虾仁,一碗冬菜肉片汤。虾仁、蟹粉是临时添的,鸭子却是任天然昨天想吃,隔夜用神仙炉子炖的,火候甚好。这也是全太首的口福。吃了饭坐了一刻,那请客的管家回来说:“郅大人昨天晚上上了轮船到江西,增大人也到南京去了,郑大老爷说肚腹不好,谢谢。”因又补请了沈州谦、袁子仁两位,全似庄也就回栈。任天然好在无事,看着媚香慢慢的梳头。媚香问道:“全大人为啥勿叫局?”任天然道:“他说他做现任知府不好叫得。”媚香道:“为啥做着现任知府就不好叫局?我看做着抚台、道台,在上海叫局的也多得很呢!”这话问的任天然真无词可答,只好说道:“这也叫做各行其志。”不一时,媚香头已梳好。那教曲子的阿大来了,就叫他在房里坐着,替媚香拍了两枝昆曲。任天然躺在烟榻上,听这清歌婉转,比那酒席上的笙管嗷嘈更加有趣。任天然想道:“在这堂子里享了个把月的清福,比在任上衙鼓惊心、簿书广目光景大不相同。
真所谓人生贵适意富贵优。媚香也坐到榻上偎在任天然身边说道:“你自然是欢喜我的了,但是,你到底欢喜我的什么?你倒说说。”看任天然笑着,拿手在他腹下按了一按道:“欢喜你的这个。”媚香推开他手道:“不要瞎说,那个是天下女人家人人都有的,又何必单单欢喜我的呢?”任天然道:“欢喜你的人尚率真无甚习气。”媚香道:“考语下的也还不错,我听说你太太叫你出来讨个姨太太,我嫁你要不要?”任天然道:“我比你大了二十多岁,未免老了。”媚香道:“那有什么要紧,四十出头的人怎么能算老?况且人生缘分长短是有一定的。
你看那些青年佳偶,难道就没有中道分离的么?你到七八十岁,我也是五十左右人,还不够么?”说着王梦笙来了,媚香的娘喊了声:“王大人来!”媚香赶紧在任天然怀里站了起来,任天然也起身相迎。王梦笙道:“你们大有那情切切良宵花语解意绵绵,日玉生香的光景,真个会乐。”任天然道:“你那乐趣恐怕还要深一层,那天在轮船上,我看了你们的情意,心中又羡又妒,兄好独自闭门睡觉。”王梦笙道:“刚才看见单子怎么全似翁今天跑到这里来请客?那光大人又是谁?”任天然道:“他因为这光大人起见,光大人就是出使英国的光平阶,同他是亲家,要他在堂子里请他,没法才来找我的。”王梦笙道:“我也要请客呢,我想馆子里没有什么意味,我住的那房子虽然小些,不呆客也还坐得下,并且我们第二个内人听见老哥哥赏识了媚香,也想见见他。”任天然道:“在你那里请也甚好,要见我的媚香,其实不拘哪一天,我带了他来叩见就是了。”王梦笙道:“你倒竟公然据为己有。”说着望媚香一笑。
媚香脸上微微有一种又羞又喜之色,阿银来问:“用点啥个点心?”任天然道:“做点锅贴来吃吃罢。”两人就在那里盘亘到五点多钟。全似庄已来了说:“我们早点催客罢,晚上光钦差还要看戏,我已叫人定了天仙的两间包厢,连他的姨太太们都要去呢。”任天然就帮代写好催客的条子,叫相帮分头去请。
光钦差一份,全似庄是叫他管家自己去请的。任天然又把局票写好,只空出光钦差同全似庄的侄儿两份未写。不多时,客人陆续来到,彼此招呼。管通甫一进门就说道:“今天怎么全似庄要剪起任天翁的边子来?”全似庄道:“因为我们亲家要到堂子里见识见识,所以我才央求着天翁、媚香两位借借光的。”
屠桂山打听得全鬲闻是全太首的胞侄,又是从外洋回来的,十分恭维亲热,大家说要荐两本好卷子与光大人才好。管通甫荐了个宝树胡同的谢玲娟,屠桂山荐了个西安坊的王文兰,又向全鬲闻道:“我荐个懂外国话的新学人物与鬲翁,叫做吕湘文在东平安。”全鬲闻望着全似庄看了一眼,全似庄道:“你尽管叫不要紧的。”不一会台面摆齐,起了吊,请的是光钦差的首座,光钦差定见不肯说:“我们至亲没有这个道理。”硬拉着傅京堂坐了首座。光钦差还要让,大家都不肯,只得坐了二座,余外各自随便,座客十四位,仍就是三张桌子拼的,每边坐五位,任天然同全似庄坐主位,横头那一头是屠桂山同全鬲闻并坐。席间全似庄约了大家,散了同去看戏。屠桂山说:“我还有应酬不能奉陪。”有几位也辞了。屠桂山低低的同全鬲闻说:“今天武林林那里烧路头,我要去做主人,鬲翁不嫌简慢就请同去坐坐,比在这里到底少点拘束,不必去看戏了,就是要去那边,席散再到戏馆也还不迟,却不必同令翁说出缘故来。”全鬲闻答应了。不知屠桂山为何要单约全鬲闻吃酒,且到武林林房间里台面上打听打听看。
宦海钟(清)云江女史著
第十三回
长袖善舞利益均沾新学争鸣诪张百出
屠桂山约定了全鬲闻,就同武林林咬了咬耳朵,武林林的娘姨就过来装了烟,同着武林林先去。这里席散,全鬲闻向全似庄说还要到天顺祥去说两句话,再到戏馆。全似庄点点头,就约了任天然、管通甫几位陪着光钦差、傅京堂去看戏。屠桂山邀了全鬲闻同到西荟芳武林林家里,发了请客票头,只请了丁榄臣、麦仿松两位。一时都已到来,屠桂山当着两人向全鬲闻说道:“令叔此次来办军火,上海的人心不一,我是因为管通翁与令叔至好,通翁招呼了的,我怕令叔上人家的当,我们到底知己点,但是,这种事体往往有人在里头争夺生意打破锣,鬲翁在外头阅历的多总晓得的,这件事将来令叔必同鬲翁商量,务求在我们三家之内,不拘那一家作成了,我们三家是彼此相信得过的,总不叫令叔吃亏。就是鬲翁面上,总于照例之外另有加赏。鬲翁初到,上海应酬必多,总还需些用度,这里有一千块钱请鬲翁先收着零用罢。”说着在麦仿手里拿了一卷钞票点了一点,九张一百元十张十元的,就送与全鬲闻,全鬲闻微微的推了一推也就收了。这席酒就是宾主四人,丁榄臣叫的是林三宝,麦仿松叫的是潘冶云,那吕湘文同全鬲闻不时说两句外国话,两人也很合式。散席之后,全鬲闻仍到顾媚香家,上了楼梯,阿银在那里等着。任天然看见客堂里都有客人,想正房间一定也不空,正要退下借那文琴的房间暂坐,那阿银却把他从后房间引着到正房间,嘴里喊道:“任大人朋友来。”
房里只有个老娘姨坐在榻上,媚香也在房里,大家捂着嘴笑,任天然才晓得是怕那客人要进正房间,故意装作有人的,也不觉笑了,低低的道:“说你们掉的好枪花大。”客堂里的客在烟榻上又躺了一会,觉得没趣要走,媚香出去敷衍了两句,停回就听见那“怠慢、好走、明朝来”的几句套话了。这客是个宁波人,也很吃过几台酒,碰过两场和手头也还松,心里有点转媚香的念头,阿银也说他是好客户。争奈媚香心已有主,不复措意,所以堂子里不但怕倌人有恩客,就是肯花钱的,老鸨娘姨也不愿意。这倌人专意在一个人身上,这就是自己亲娘的好处,不来逼着他招揽。若是讨人身体那能容得他呢?再说全似庄果然同着他令侄商量,问他军火上可懂得,全鬲闻说:“在外洋人也曾替人办过。”就说了许多的名字,又说了许多的经验,在全似庄固不甚了了。就是做书的也没有考究过制造的学问。所以他说的话,也就记不清叙不出了。全似庄就同他看了几处,他也有些挑剔,后来,在公信、同和两家定了五千枝的曼利嗄无烟快枪,要价每枝视元五十八两磨到五十四两才定。洋行里要先付半价定货,再付半价。全似庄还要想郑琴舫复看,到福兴栈去一问,早已到杭州去了。江西复电来说:“枪枝照办,价银既经再四磋商,谆保核实。惟两期清库款力有不及,仍请磋商。”又讲到先付四分之一交货,再付四分之一交货,后一年再付四分之一,又后一年再付四分之一,两年来付完,价须照银行章程计息,在上海交货。长江水脚归江西算,江西电说四期交价可行,两年息银须商免,货须包运九江。
全似庄又叫侄儿再三同这两家买办商量,全鬲闻并同洋面当面说了许多英国话,才商定了交货。后两年应付之价,如按期照付不起利息,若按期不能付清,或未到期先行付款应扣息银,均照银行章程按日计算,由洋行包运九江交收。江西复电照办。
全似庄就同洋行商定合同,洋商说这合同要江西抚台、藩台盖印,全似庄去电请示也答应了,洋商签了字。全似庄办事年帖寄去,江西往返电商,忙了二十多天才完事。
这天,王梦笙因为吃的人家酒席太多,他是立有条约,不能到堂子里摆酒的,就定了聚丰园的菜,在公馆里复东。请的是全似庄、吴伯可、曹大错、达怡轩、江志湘、毕韵花、管通甫、任天然几位。客人到齐,看那厅房虽小,面前一片草地却甚干爽,院中两树桂花开的正盛,香气扑人,也很有些趣味。
除了全似庄,各人都叫了局。王梦笙带了顾媚香、林玉英两个上楼去见他二夫人,他二夫人一见也甚欢喜,同他们谈了一会,说明天我请你们吃一品香,吃了番菜同到郡仙看戏。又同顾媚香说道:“你可同你任大人说声,陪我一晚上,他有什么应酬局是你的却不许你去,你看做得到做不到?”顾媚香笑着应道:“一准如此,包做得到。”王二太太也笑道:“你倒也拿得稳。”
两人辞别下楼。顾媚香就同任天然说,任天然道:“我不许你去,否则我另外叫人。”顾媚香望他瞅了一眼道:“你敢?”
管通甫道:“这有点意思了。”笑着,大家入席。
吴伯可说起要回省销差,托王梦笙、管通甫二人做媒,说小女是今年十三岁,意思要同天翁的二世兄结亲。但是小女是个天足预先说明,王管二人皆说:“甚好。”任天然亦满口答应说:“就是明天请帖传达,彼此皆在客边也不必用那些俗套。”次日,任天然却兑了一对金如意簪压贴,取个和合如意的意思。两家的帖子,都是请王梦笙写的。这天,任天然在顾媚香家请客,谢媒会亲兼而有之。那顾媚香被王梦笙的二太太邀去吃番菜看戏,席也没有来上,另外有几处来叫,他娘都回报说是到老旗昌去了。席间,吴伯可约了各位,明天在胡爱卿那里,也是谢说媒会亲的意思。次日席散,天气还早,王梦笙说:“天然,我同你到媚香那边坐坐罢。”任天然说:“难得难得。”两人同到了顾媚香家,却好媚香的娘有个手帕姊妹,包了一个倌人,前节生意甚好,上月因患痨症死了。有一对珠花托媚香娘替他转卖,媚香的娘想王梦笙是个富家,他那二太太或者可买。看见王梦笙来,就拿珠花上楼说道:“王大人,昨天多谢你家二太太带着媚香吃大菜看戏,媚香回来说二太太真是和气得很。”王梦笙道:“昨天回来还不迟罢?”媚香的娘道:“不迟。这里有对珠花是堂子里一个倌人,因为被客人漂了账,看着要到节下开销不出,托我替他卖的。要想卖八百块钱,王大人带回去请二太太看看要不要?倘看了还好,就作成了他罢,可怜到了节下,被客人漂了账,真是说不出的苦。”
任天然笑道:“这么我明天赶紧就去,也漂一漂看。”媚香道:“你不要说到这里,却缩住口脸。”王梦笙道:“你们说话真奇怪,只说半句话。”媚香的娘道:“你同任大人睡了多少时,还要不好意思说的。”媚香更加难为情走了开去,嘴里咕唧着道:“娘也跟在里头瞎说。”王梦笙向媚香的娘道:“我正要同你说,我们二太太前天看见媚香说任大人赏识的很不错。昨天在一品香又同媚香谈了半天,媚香也细细的向我们二太太打听任大人的太太的脾气,家里的规矩,我们二太太同任太太是天天见面的,晓得他是大贤大德的人,家里也全是谋和平同等治法的,媚香听了更有个倾心矢志的意思,我们二太太叫我同你说,你是他亲生的娘,不比得人家讨娘,替他们圆成这番好事罢。”媚香的娘道:“我何曾不是这么说,我也不要什么大身价,只要任大人把我二千洋钱还还账,任大人总说要进了京才能定规呢。”王梦笙又向任天然说道:“老哥哥,我看是好花堪折直须折。”任天然道:“也早有此意,但是何必急急。我此刻行踪未定,怎么能就办呢?”媚香连忙说道:“你就是不即办也得有句定规的话。”任天然道:“有王大人为证,总算数的好。”王梦笙道:“好了,媒做成了,我可以回去复命了。”任天然道:“我明天在这里替吴亲家饯行,请你作陪。”王梦笙应了一声匆匆而去。回到公馆,把媚香的娘同任天然的话向谢警文说了一遍,谢警文道:“我看任天然怪可怜的,有这么个人陪陪他也好。”王梦笙又把珠花递与他看说:“要卖八百块钱呢,你看要不要?”谢警文接过珠花看了看说道:“我今天在张园会见一位余小姐,说是住在贻德里,他那头上的珠子真是又圆又大,又光又匀,那真真难选呢,比这个要差远了。这小姐长的也很风致,也很和气,明天约我吃一品,到丹桂去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