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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 明·西湖渔隐编

可惜后园三宝地,一年埋了许多孩。竟书成大字,贴于府壁。见者无不相笑。
且说明因寺里因出门捉去之时,里边并不知道。在黄家当里,祇说黄焕之在寺中,并不来寻;云净庵祇疑了凡在明因寺里,又不在意;知客日夜盼望,黄郎不见到来,祇说当中料理,竟不知枷于杭州府前也。
一日,知客正痴想间,忽闻叩门甚急,疑为黄郎至矣。玄空启门,见一少年云:“求见知客”。玄空祇得报将进去。知客因为蓄发,不便见人,又着玄空间道:“姓甚名谁,有何事故到来?”那少年答道:“我乃知客兄弟,田元便是。”知客早已听见,忙出相见,悲喜两生。便问:“兄弟,闻你在徽州躲避,一向可好么?”田元道:“蒙姐姐垂念,小弟一到徽州,恰好遇王家兄弟为媒,把小弟赘在黄家为婿,故此身安。今权奸已被直臣苦谏,冰山一解,势皆倒矣。圣上把从前避害之家,有无罪罚一应赦免,今我家亦赦回籍,田产依先给还。小弟先来报姐姐,即往府衙,一面具呈领给去也。”知客见说,满面欢喜道:“谢天谢地,不期也有今日。”说:“弟妇几时得会么?”田元道:“他父亲随后同他来,今即去,待弟一回同姐姐一齐往家中去住,重整家园。”说了出门。
次早,已到杭州。一到府前,祇见许多人拥着看那尼姑。少年田元上前一看,见枷条上写着枷号,“好骗尼僧犯人一名黄金色”,祇听见一人说道:“这个后生快快活活一个人,恰在这里吃这般样苦。”田元问道:“兄知他是甚么样人?”那人说道:“他是徽州府人,家中开一当铺,在于临平镇上,因结识了尼姑,家中妻子死了,也不回去。他在家中十分快活,今日反受这般苦楚。”
田元待要再问,恰好响了三梆,实时换了衣中,进了衙门,上堂行礼。太守看见手本,方知乃同年田副使之子,留至后堂吃茶。田元禀称:“小侄蒙老伯覆庇,蒙圣上给还田产等物,求老伯推爱先人,求示给领。”大守道:“领教。”又说:“贤侄还有别事见教么?”田元禀道:“适见府门外枷号好骗僧尼黄金色,小侄实见不平。向因在临平当内攻书,偶尔闲步往尼庵经过,恰遇尼姑出门别干,凑着一班光棍,一时起意活捉前来。止望将钱解赎,谁知当内尚未知之,那有银子,祇得送府。今黄生又无人寄信,连这三餐不给,死在旦夕,可恨这班光棍,老伯还该细审重处纔是。”太守道:“领教。”遂至堂上,一面取犯人开枷,一面差人拿临平镇上光棍重责。须臾,二犯开枷释放,道:“黄金色回家,尼姑了凡还俗听嫁。”不题。
且说田元归来,见了姐姐。向时逃散家人,听见物归原主,一齐都走拢来,到庵相见,叩头求收。田元回道:“你各人且回,待我调停端正,你须再来。于是遂同向日管帐之人清还产业,及原先一应所失物件,有无之间,依先成一宦门规矩。即请了田小姐,到长安归家居祝本空、玄空二尼随侍,把明因寺暂时封锁。恰好徽州黄家,送着女儿到田衙完聚。田元接进丈人住下,整酒以待。即日着人往临平镇上寻儿子黄金色到来相会。入到当中寻取,当中诸人曰:“一向在明因寺读书,久不来了。”着人陪往明因寺,祇见封锁好了,竟无下落,正在疑想之间,祇见焕之同着了凡投寺而来。
两边见之,各吃一惊,焕之见寺门封锁,好生惊恐。及问两边的人,皆不知细的,祇得同了来人忙到长安来见父亲。一见田元出接,并不知来意,延进内厅,见了父亲。拜见岳父,妹子同了知客出来,心下惊喜不定。知客细说始未,方知妹夫即妻子之弟田元也。焕之禀过父亲:“妹夫之姐,即媳妇也。”于是开闻喜筵,团圆欢庆。焕之密令了凡蓄发,以报同他受罪之情。又过年余,一妻一妾随到徽州,拜见父母。那林苑花多年不见丈夫,如得珍宝一般。后奋志攻书,进了徽州府学。后复往杭州,厚赠明因寺本空、玄空,并云净庵老尼。好事者作《金簪传奇》行于世,予今录之,与《玉簪记》并传,可为双美乎。
第二十三回 梦花生媚引凤鸾交
《百字箴》
欲寡精神爽,思多血气衰。
少杯不乱性,忍气免伤财。
贵自勤中得,富从俭里来。
温柔终有益,强暴必招灾。
善处真君子,教唆是祸胎。
称德须修省,欺心枉吃斋。
暗中休使箭,乖里放些呆。
官司休出入,乡党要和谐。
守分心常乐,闲非口莫开。
世人知此理,灾退富星来。
话说正德年间,浙江绍兴府山阴县,有一个世家,姓王,乃是有名盛族。有一枝生在城西,名唤王国卿。娶妻邢氏,后因生产而亡,尚未续弦。其父王尚礼,见儿子虽然进了泮宫,未能秋风得意,道:“我儿,你趁无媳妇,正好用工,以遂平生之志。”遂移于南庄书院。果是清幽,正好读书。偶集唐句四季读书之乐:春日读书乐春风动帘春草芳,(渴沫)柳花缀雪沾琴床。(鲍防)山屏泼翠晴亦雨,(刘文良)燕泥落纸风还香。(苏廷)沉酣六籍心千古,(达兼善)要使文风变齐鲁。(李子慎)读书之乐乐趣生,(吴漳)枝上流莺三四声。(扬诚斋)夏日读书乐莲池遇雨熏风香,(施均)闲时我爱夏日长。(江子宾)推琴枕石玩羲画,(钱起)凉生玉辇凝寒霜。(练高)自去自来梁上燕,(杜甫)点点飞花落砚台。(成沼竹)读书之乐乐趣长,(吴漳)梦回春莫五池塘。(徐逸)秋日读书乐新凉飒飒生郊墟,(凌敬存)涧边正好读我书。(度云汉)眼明俱下五行字,(刘子房)年少今开万卷余。(杜甫)萧萧林籁生阴壑,(宋好问)风月双清动廖廓。(孟益)读书之乐乐趣清,(吴漳)树间渐沥来秋声。(达兼善)冬日读书乐古人文史足三冬,(张暇)此时下帷好用工。(李子扬)小窗映雪拥虚白,(姚揆)圣贤心事吾从容。(车端)青毡坐逼霜风冷,(秦天花)弱弱初添檐日影。(武元衡)读书之乐乐趣浓,(吴漳)咿唔声送梅花风。(邵业)王国卿埋头苦读,自知学富三冬;笃志文章,果是胸藏二酉。其年又是乡试,天下开科取士,国卿未免往杭州科中,因此归家与父母说知其事,王尚礼道:“我儿,我正有事与汝商量。昨夜三更时分,梦一天神道:‘汝子今当在草上’,遂付宜男草一枝与我,倏而惊醒。我想也不知是功名疑难,也不知今科是汝得意之秋,故赐宜男之梦”。国卿曰:“父亲之言固是,又恐说孩儿浙场不利,或论移南就监也未可知。”尚礼曰:“将此情祷之关帝,自有辨矣。”父子实时沐浴更衣,诣庙焚香暗记,求得第六十三签,诗曰:囊时贬北且图南,筋力虽衰尚一般。
欲识生前君大数,前三三与后三三。
父子认定要往南京纳监,二人拜辞出朝,打点南行。就往学中动了文书,学道出了批回,因诗中有三三之句,择了三月初三日起行,唤下一只小船,带六百两银子,缎匹衣服,打点得端端正正。带一老仆王年,又与他使费银二十两,又带小使阿定,一路向南方而来。次早,正渡钱塘江。
万里西兴浦口潮,浪花真似海门高。
谁将一夜山中雨,换作三江八月潮。
须臾,过了钱塘江,上岸雇人挑着行李,直至长桥下船。正在西湖之中,国卿四望,应接不暇。有诗纪之:澄湖湛湛浸长空,淑气熏人尽物同。
一镜湖光十余里,两山倒影百千重。
清虚底晰深和浅,荡漾沙分淡与浓。
此景谁云都寂寞,滨涯几处庄芙蓉。
到了昭广寺前上岸。过了圣堂桥,下了城河,船到了新河坝。王年去雇了一只大浪船,撑到新河坝北岸,把行李搬过了塘,一齐下船,往北新关进发。一路上,南来北往,咿咿哑哑,俱是船只。说不尽途中新景,道不尽满路花香。那船慢慢的行到百家滨,将次晚了,傍着邻船而祝王年置酒船头,请国卿夜饮。国卿举酒向天一看,祇见一湾新月斜挂柳梢,遂将初月一词,朗吟于口曰:举头正看行云,斜眼突然见月。光回破镜,影上疲弦。淡淡池边,未能照字;依依水际,尚浅明楼。鱼骇网而深藏,雁畏弓而高逝。几人相忆,万里同看。旋窥窗纸,弄梅影之横斜;纔顾屋棱,挂客愁而掩映。高楼笛已频吹,曲槛砧无暗捣。女儿学拜,解惜清光;少妇穿针,独嫌斜照。河汉骤能改色,关山不觉增寒。而试比蛾眉,淡扫芙蓉之面,若令依帐,始孕珊瑚之钩。旋看桂复生根,不虑花落满面。天朦胧而若晓,夜迢迢而始长。毋俟三五全明,已喜一痕浸白。是使闲人荡子,能关千里相思;舞榭歌台,准拟二旬游戏。当一帘之际,照高枕之人。吟侧华阳角巾,徒遍湘文竹簦天无风雨,长开北海之樽;人有精拎,渐秉西窗之烛。
国卿自吟自酌。须臾,痕月沉西,明星拱北,觉已半熏,下舱而寝。
次早,船已齐开,直至塘栖住船。王年上岸买办肴品,国卿独坐舱中。祇听得耳边厢叫一声:“相公,带我前进去也”。国卿抬头一看,见一个十六七岁标致小官,生得一貌如花,十分堪爱,便问:“小友,你要我带你哪一边去。”那小官便一脚走上船来答道:“相公,小可乃吴县人,因初一日与同伙伴在天竺进香,人多捱挤脱了,直走到松木场,船多认不出,过了,并不见影。大分等不见我,先自回了。盘缠衣被俱在船中,如今身无钱钞,恳求相公附携到舍,船钱饭钱加厚奉还。”国卿道:“原来如此。到苏州正是便路,送你回去不妨。小友姓甚名谁,青春几多了?”小官答道:“梦花生,长十七岁,因幼年多病,不曾读得几年书,便抛弃了。还未有终身艺业。”国卿道:“小友青春年少,还该读书纔是。”花生道:“不幸父母双亡,止得一个家姐,今年他二十二岁,姐夫又没了。家下无人,姐妹胡乱度日,读书一事,说不起了。”祇见王年买办已完,下船看见,心下想道:“那里来这一个标致小官?”问:“阿定,他来做甚么的?”阿定说:“烧香失了伴,要搭我们的船到苏州去的。相公已许他带去,要请他吃着酒饭哩。”稍公已解缆开船,看看离堂博,一路上说说笑笑。国卿正是寂寞难过,有了这个小官,就有许多兴趣起来。
到得崇德,天又晚了。王年分付住船,把夜酒摆在船头上。二人对坐而饮。初四的月,比初三的又满亮些,二人正说笑高兴,祇听得前边高楼上吹起笛来,自觉有趣。生花听了一回道:“是的,还未纯熟。”便往里边衣带解下一管笛来,拿在手中吹响。国卿一见,道:“妙人,这人果是趣品。”称赞不已。花生吹得响亮,邻船上俱立出来静听,无不称好。国卿大喜,把酒自斟两瓯,与花生同吃。此时国卿,恨不得一口水把花生吞下肚里去。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猜拳划指,吃得十分沉醉。将至月色沉西,下舱脱衣而睡。在梦花生,酒虽醉矣,尤恐国卿要摸手摸脚,留心而待。国卿果然有酒,便有心于此也不便。因听见船中寂静,起身小解,上床时,便往花生身边捱下。花生祇做睡的,国卿渴凤鳏鱼,幸逢得意,恰如渴龙遇水,便轻轻凑着,润些津唾,一步步直入佳境,不住的动将起来。梦花假意惊醒,待回身,已被国卿搂紧的,祇得恁他像意。有一只曲子名为《江儿水》,单指后庭情趣:玉貌雪为肤,且休夸冯子都。前开后耸强如妇。情投意孚。交神体酥,六龙飞辔何原尔,耳边呼:这般滋味,胜却似醍醐。须臾事毕,各自拭净,搂抱而睡。直至五鼓,重到阳台,两意相投。国卿此时便有心要花生同到南京去,与花生说知。花生说:“蒙你好意,你不要我去,我也要陪你同行,怎生舍得,好好的便忽撇开了。”自此,二人行则并坐,坐则交膝,胜似夫妇一般。
直至初八日,到了苏州。梦花生道:“舍下离此不远,把船摇到河口上岸。到舍下盘桓几日,等到十五月色明,好上虎邱山上一耍,再去未迟。”说话之间,已到梦家坼边。花生携了国卿之手,至坼叩门,祇听得里边娇滴滴声音问:“是谁?”花生道:“兄弟回了。”巫娘一面开门,一面说:“他们初六已自归家,把些衣被送将来了,你在哪里耽搁,此时纔来?”开门一看,与国卿打个照面,连忙作揖。巫姑回礼,避了进去。国卿一见,魂不在身。想到兄弟标致十分了,怎生姐姐又高几分,真是天姿国色。我是孤男,他是寡妇,这个姻缘,岂肯轻轻放过。举目一看,他房屋虽然极是低小,自是收拾得十分精细。苏州人极会装点的,两边壁子上边,斗方贴满,上边挂一幅姜大公钓鱼的图画,花瓶内插的桃李、木笔、粉团、海棠几种名花,十分精雅。细看姜公图画。写着周诗集句一首:渭水西来日夜流,子牙曾此独垂钩。(胡曾)钓头应兆先书日,(潘纯)受命于姬晚遇周。(罗隐)同载后车尊尚父,(薛逢)封齐列土定诸侯。(王经学)人生济遇何迟速,(朱庠)八十年来已白头。(郎宗)正在称赞,花生送出一杯松萝茶来,奉上国卿道:“今晚舍下小的就在后房安歇,把行李拿了上来,好放心吃酒。”国卿见说道:“怎好相搅,还在船里罢。”花生道:“苏州小菜酒,莫要相诮。”国卿忙叫王年与阿定:“把皮箱铺盖取了上来,先与船家酒吃,由他自睡,你且上来。”王年把箱子等物都拿到卧房去了。花生着阿定捧出许多精品,摆在桌上请国卿。王年斟起三杯酒来,二人对酌。此番吃酒,不比船上,便觉放心快乐。酒已半醉,国卿取笑道:“贤弟美矣,令姐更美,贤弟就矣,令姐肯就否?”花生笑曰:“说这般话该打。”国卿道:“果然该打,我说几种该打的替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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