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姑一日与丈夫说:“你如今作速往杭州租下房屋,快快回来,与你商议。”伍星取些盘缠银子,往杭州不题。
且说朱公子一日自来要接莲姑到家,莲姑道:“我那丈夫嗔我与你做了勾常。朱吉管家原说公子抬举我们一场富贵,如今弄得衣食反艰难了。我便说公子是个贵人,他怎生肯食言,祇是我不曾开口,说他忘怀了。如今你打听外边有甚么好做的生意,我与公子借百十两银子,与你做本钱,趁将出来,祇要准准还他便了。他今日欢欢喜喜,往宁波间做鲞鱼的生意去了。若是回来,要公子扶持他一番,也是抬举我一常”公子笑道:“这百把银了,极是小事。今晚你到我家下去睡。”莲姑道:“今晚家下无人,你寻别人去罢。”公子道:“我想着你,要与你睡哩。”莲姑道:“我这边房屋虽校且是精洁,祇没有好铺陈。你着朱吉另取一副被褥来到我家睡了罢。”公子进房一看道:“果然精洁。”随到家中,忙着朱吉取了被褥酒肴,摆在伍家。莲姑故意放出许多妖娆体态,媚语甜言,奉承他这一百两银子。朱公子十分着迷,莲姑又去取了他头上一枝金挖耳,到晚来,二人做事比每常大不相同。公子间道:“与你相好月余,并不曾见你如此有趣。缘何今晚这般有兴?”莲姑道:“在你家书房做事,恐隔墙有耳,故不放胆。今在我家,两边又无近邻,止得你我两个,还怕谁人拘束怎的!”公子道:“原来为此。”从此再不到家中去也。自此,把这朱公子弄得火热,无日不来。
且说伍星一到杭州,他道此处乃省会之地,若居于此,恐乡试秀才或衙门人役往来,看见反为不妙。不如往海宁县中住下,那个寻得我着!竟搭了船,往海宁县北寺前赁下一问住房,交了房银,遂往温州归来。不祇一日到家,见了妻子,把海宁租房一事,说与妻子得知。莲姑把借他一百两银子,并假说宁波做鲞之事一一说了,道:“银子已拿来,我已载在箱中。你快去接了二叔,与他一别,我们便可去了。”伍星去营中。寻着兄弟到家,把朱公子之事,从头至尾说得明明白白。“如今嫂嫂着我来请你回家作别。”说得话完,早已到了。见了嫂嫂,莲姑预先办下酒肴,摆将出来,三人坐下。伍云一边吃了,一边想,怒气冲冲,控不住一腔恶气。他道:“哥嫂在,那厮势大,当他不起。你今得了一百两银子,竟自逃去。他一时怎肯干休,他必然要来寻我。那时我必杀他,断然偿命。倘是不致相杀,竟告了我,要我招成哥嫂那里去了,我怎肯说出,动起刑法来,又要吃苦。我已定下一计在此,但事未成,不可先说,恐机不密祸先至耳。到明日,我先到把总名下告病,退了兵粮。哥哥明日先雇下船,把要紧之物,俱搬放船中,临期空身下船,竟去便了。”当日酒散。
伍云竟逃了粮,伍星雇了船只,把动用家伙一应器皿,尽搬在船中,叫兄弟祇待下船。伍云道:“且慢着,待五鼓出城可矣。嫂嫂可自走去,约了朱道明来家,祇说哥哥往宁波去了,今夜接他来歇。多备些酒,祇管劝他吃得十分沉醉,待他不知人事之际,嫂嫂先往船中安歇。我与哥哥归结一件公案,五鼓出城,开船便了。”就罢,兄弟工人竟往街坊去了。
莲姑正出后门,见朱公子半醉不醒的,撞将过来。莲姑接着笑道:“我特来接你,我丈夫拿了银子方纔往宁波去来。”公子堆下笑来道:“姐姐,如今同你往家去也。”一步步同到伍家,莲姑把酒大碗送去与他吃,一块儿坐下,搂搂亲亲,两个调得火滚。公子带酒,又行了些房事。莲姑重新又灌他十来碗。酒至黄昏时候,果然人事也不知了。
伍云兄弟已进了门,伍星忙送妻子下了船,连忙进城赶到家中。兄弟二人把朱公子抬在地下,将上下大小衣服脱得精赤,巾结金簪,尽情取了。把铺陈卷起,衣服之类打做一捆放下。伍云预备下五色笔墨,把公子画上一个天蓝鬼脸,红眼睛,红嘴唇,浑身五彩,画了一个活鬼,就似那迎神会的千里眼、顺风耳一般模样。又把沥青火上熬烊,用了木梳把他头发梳通,蘸苏了沥青于木梳之上,又梳他头发,那发见了沥青,都直矗起来,就是那吕纯阳收的柳树精一般,十分怕人,装点得完,已是五鼓,城门已是开了。
这伍星拿了石块,到朱衙大门上擂鼓一般乱打,那门公报入里边。一众管家想道这门打得古怪,唤起了二十余人,各执枪棍在手,方纔开门。伍星听见开门,竟上楼上驮了铺盖出城。这伍云手执青柴,一把提起朱公子,直到街上,着实嘴上打来,朱公子还是半醒的,叫声呵哟,便往家中走来。
恰撞着朱家正开大门,火光之中见一活鬼往内抢入,众家人都吃一吓,吶一声喊,乱打乱搠,公子口中叫说:“是我。”人多乱嚷,那里听得出,直赶到公子书房中。朱道明急了,竟往自己床下扒进去躲。一众家人道:“好了,大家一齐乱搠。”弄得血腥气臭得甚紧,想到一定死了,天已大明。
众人把钩镰枪钩将出来,仔细一看,见身上画的一般,把水去泼在身上,一冲见肉是白的,许多枪孔;又将水把脸上一泼,雪白一副好脸。众人上前仔细一认,叫声“不好了,不知被何人用此恶计,如何是好?”他父母在朝,妻妾俱在家的,听见丈夫被人谋害,看了尸首,便插天插地一般哭将起来。家中男妇大小一齐大哭。止有朱吉说:“昨夜相公在伍家去歇,一定是他家谋害。”一齐去看,止留得一张桌子,两张竹椅,一张凉床,其余寸草也无。大家齐说是他谋害,不必言矣。竟往军营来寻伍云。众行伍道:“他告退钱粮,已五日矣。”众人祇得归家,说伍家逃去,一时那里寻他。须臾,诸亲各眷一齐闻说而来,一面调停入殓,一面赴府告理。
那太守见是当朝公子,自然准理,差捕究竟起来。“人是你家家人搠死的,与他何干,况又无证见,乃捕风捉影之事,那里究得。”祇索慢慢拖缓放了。这伍家船只,竟往海宁住下。莲姑取出前银,兄弟二人贩些籴祟生意,已发千金。
不想莲姑向与朱公子爱极之时,身已受孕。后来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眉清目秀,俨如朱道明一般。伍云道:“哥嫂在上,此子不是亲骨肉,仍是朱家孽种。我兄弟二人辛勤苦力挣了家私,终不然又还仇人之子。拿来溺死了罢。”伍星见说,“贤弟见教极是。”莲姑急止曰:“不可,虽非丈夫所生,实是妾身所育。怎忍一旦弃之。如今叔叔年已长大,尚无婶婶,妾身年幼,必然还有生育。存下此子,待断哺乳。倘后生了子侄,将此子付还朱家,使他不绝宗嗣,亦是一点阴骘。朱家虽是谋奸,原系明求,亦非强占。这死亦惨,况得他百有余金,亦不为保理合将此子断乳送还,使朱家不幸中之幸也。”伍氏兄弟连声道好。
其年,伍云娶下一房妻室,就是海宁东门外人,次年就生一个儿子。莲姑生的已是三岁,那疮痘已出完了,遂断了乳。莲姑次年又生一子,与伍星道:“如今子侄都有,可将朱子送还。”伍星道:“怎好送去?”莲姑道:“谁着你上门送去,但须我写数字,付与朱吉,直道:其事。待至夜间,把字缚在朱儿身上,天明开门,他家便知分晓了。”伍云道:“嫂嫂,你写下书来,待我与你做个卖老,送他去罢。”莲姑次日写了一封字儿,又把向时取公子头上的金挖耳,一总封了,缚在朱儿身上,炒了干粮糕饼之类。伍云取了盘费,别了兄嫂妻子,竟往永嘉而来。
不祇一日,到了永嘉。进得城来,已是上更时分。投了酒肆,吃了酒饭,睡到天色微明。抱了小儿竟至朱家门首,轻轻放下,他实时避去。祇见朱家开门,正是朱吉往街上来,听得小儿哭响,连忙回头,一个三四岁的娃子哭响。朱吉一见,吃了一惊,往下一看,那娃子面貌,竟与亡过的公子容颜一般。又见胸前衣带上缚着一封书,上写温州府永嘉县朱府管家开拆。朱吉想道:“不知甚么原故。”
正在那里思量,不想朱尚书已告致仕,归家半年多了。终日为着无有子孙,十分烦恼。其夜三更时分,他与夫人皆得一梦,梦见道明儿子说与爹娘:“不须烦恼,你的孙子今日到了。”醒来,夫妻二人正在说梦,两下一般言语。祇见朱吉抱了娃儿进内,传与王尚书小姐得知。那公子妻房听见,慌忙传与公婆。老两口儿都在堂上,先把娃儿一看,两老人家见他面貌,俨如儿子一般,暗暗称奇,就把字儿拆开。见一枝金挖耳,媳妇上前认道:“此挖耳乃媳妇之物,上面有字,四年前丈夫取去挖耳,遂戴于髻上,后来媳妇取讨,云已被伍家莲姑要了。缘何在此,书中必有缘故。快将书看。”上写着:“君家公子逞豪强,奸淫人妻入洞房。
幸尔朱门生饿殍,阴功培植可绵长。
后又写,此子生于嘉靖三十二年,癸丑岁,正月十七日卯时,其间事故,问朱吉悉知。”朱吉便道:“是了。小公子是伍家妻子所生,实大公子亲骨肉也。”众人齐问,把那年汲水情由,后来谋害之事,一一说知。媳妇道:“向来无处寻获,想他必有人在此,快着人四下跟寻,送官究罪。”朱尚书道:“不可,当日这事,乃是不肖子自取其祸。况人之生死,亦是未生之前注定,岂能改易。如今蒙他送还此子,极大恩德。遇着不明之人,恨已入骨,早早送命死矣。况寄来诗上,还劝积阴功培植,岂可恩将仇报乎。今日我们正是不幸中之幸,无孙竟有孙。”实时分付管家,把娃儿沐浴更衣,接取诸亲,各自齐来吃酒,悉道其详,就席上取名朱再辉。尚书自此放生戒杀,斋僧布施,修桥砌路,爱老施贫,装修佛像,贵籴贱祟,饶租免利,持斋念佛,惜字敬书,一应家人,不许生事害人,足迹不履公门。极恶一个人家,竟变为清凉世界。王小姐一心看管再辉,直至二十一岁进学,其年万历癸酉,登了乡榜。次年甲戌,中了进士。后来知觉伍家莲姑是他母亲,差人遍处寻访,竟无踪迹。伍氏兄弟已极富矣。子侄进了学,俱昌隆于后。在朱氏日行阴德,再辉贵矣;在莲姑存心还子,不绝朱氏之后,伍氏富矣。岂非天之不错乎。
总评:
井边乍见村姑,席上便思眠妇。豪奴一说,愚懦便从,喜巧妇谋成百金,令亲夫远避千里。伍云鬼计,胜比神谋。朱子蒙凶,惨于国法。百金买得千金子,一世传流万世宗。莲姑一片仁心,天意十分厚报。朱门日行阴德,子孙世代昌拢第二十二回 黄焕之慕色受官刑《吴歌.咏尼僧》:尼姑生来头皮光,拖了和尚夜夜忙。
三个光头好似师弟师兄拜师父,
祇是铙钹缘何在里床。
元朝杭州临平镇上,有一尼姑梵林,曰明因寺。层峦耸翠,烟雾横斜,飞阁流丹,琉璃鳞次,幢幢飘舞,宝盖飞扬。瓶插山花,炉焚降檀,正是:琪树行行开白社,香云蔼蔼透青香。
寺中一个老尼,年三十二岁,法名本空。有一少尼,年二十四岁,法名玄空。其年万历已丑岁,有一宦家,姓田,住于长安,因事被逮。小姐年方二八,因而避入明因寺,投师受戒,法名性空。本空见他性格幽闲,态度清雅,况几席间自多吟咏,丰姿异常,使彼为知客。但是宦家夫人小姐到寺烧香随喜,都是知客陪伴。此寺向灵,游客光棍因而生事,本空具呈本府,求禁游客。太守将宋朝仁烈皇后手书三十二字,与尼贴于本寺云:众生自度,佛不能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
无视无听,抱神以静,罪从心生,还从心灭。
于是门禁甚严,人罕得进。惟每年六月十九日,观音成道良辰。是日,大开寺门,二三女尼集于殿上诵经,人可直抵寝室。
次年庚寅六月十九,满镇男女集聚在寺。但见知客颜色殊丽,体态妖烧,见者无不啧啧垂涎。适值镇上典当铺内,徽州黄廷者,名金色,字焕之,乃当中银主。美貌少年,俊雅超群,慷慨风流,美哉蕴藉。因慕西湖山水,在临平镇上当中读书,便往西湖游玩。也不期十九日观音胜会,他闻知即往随喜一番。
一到殿前,偶见知客,如醉如痴,在殿角头踱来踱去,哪里肯回。本空每因缺乏,往当典钱,见他常在当中,与徽人谑笑,有些面识,因此拿一杯香茶叫道:“相公过来请茶。”那焕之听见,满心欢喜,过来与本空玄空二尼施礼。见了知客,分外深深作揖道:“多谢师父美情,小生正渴,如得琼浆,念小生何敢当之。”老尼道:“清茶何劳致谢。”那焕之口里喃喃答应,眼睛不住的一眼看了知客。性空也动心情,见他不经的一眼看着,恐旁人看觉,托事进去。焕之见去,如失珍宝一般怏怏不乐。不觉天色将晚下来,道场已散,再望不见出来,再住也不象样,祇得别了本空玄空,取道归去。
到得当中,一心想念。次日复去,寺门紧闭无人,求开不得复观矣。到了七月中旬,本空持衣一件,到当中典钱。恰好焕之突出,见了本空,笑容可掬道:“日前重蒙赐茶,请师父到里边待茶。”本空祇得进到书房坐下,命仆烹茶相待道:“师父,你出家人,典钱何用?”本空道:“乃知客命来典的。因他父母是显宦,一时被权臣潜害进京,后来俱故在京师。今乃中元令节,是目莲救母升天之日,各家追荐亡魂,知客思念父母,无钱使用,故着我来典钱。”焕之笑道:“原来知客这般孝顺,不枉缙绅之家。我有钱一千,烦送使用,此衣送还。”本空再三恳留,焕之立意送与。归与知客言及高情,知客已知十九日留茶之人,惟笑而已。未免将钱使用。过得几日,一官家夫人欲诵《法华经》道场一昼夜,受得衬银二两,知客浼本空加利送还黄生。本空送去,黄生留坐于房。焕之笑曰:“师父差矣,我因功名蹭蹬,方将捐资助修殿宇,些须微物要还,前日何不留衣为质。”留吃了茶,坚辞不收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