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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清] 魏秀仁撰

  此刻吹打停了,湘帘高卷,十枝花袅袅婷婷,都在两席,也有说笑的,也有理鬓的,也有更衣的。掌班们尽催着他们上去伺候,秋痕道:“我是不上去的。你看一屋子堆着许多人,这般早,上去做什么。”说着,便携着掌珠,从西廊小门向堤边逛去了。这里碧桃、丹翚、曼云三人,只得移步上来,对荷生请了安。荷生知道这些都是花案上及第的,便也世故起来,搀住碧桃的手道:“都非凡艳!”随将姓名年纪一一问过,便说道:“我下轿时瞧见一位穿藕紫衫、葱绿裙的,怎么不见呢?”小岑道:“那是梧仙。”子慎赶着立起身来,走到帘边,传唤梧仙。狗头急忙答应,却四处找寻不见。玉寿道:“他刚才和掌珠从这角门出去。”狗头便从角门去追寻二人,掌珠班长也跟着。一会,才把两人领来。这里却将秋香、宝书、瑶华、玉寿、福奴,都唤上去了。狗头便将秋痕送到帘边。
  看官!你道这狗头是什么人呢?却是秋心院一个掌班,因他生得怪头怪脑,以此都唤他做个‘狗头”。而且他又有个怪相,是两眼下有二黑斑,也像两眼,以此人又唤做“四眼狗”。后来闹得几多事出来,这且按下。
  当下秋痕和掌珠到了帘边,看见一群儿都围在炕前,便推着掌珠先走,自己落后。座上人脸都向上,听着荷生说话,也不瞧见他两个。倒是小岑从人缝中看见掌珠,便问道:“秋痕呢?”于是群花闪开,掌珠携着秋痕,向荷生同请了一安。荷生见秋痕别是一种洒落的神情,因向小岑道:“我却不想并州尽有许多佳丽,就这榜末秋痕,已自出人头地了!”小岑道:“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吾兄赏识,自是不凡”
  再看秋痕,早是秋波盈盈,默然不语。荷生便向群花说道:“站了好一会,今日太难为着二十瓣金莲了,请散开坐坐吧。”子慎便跟着说道:“两旁空椅,你们随意坐着。韩师爷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再不拘你们的。”秋痕早轻移莲步,从东走向窗下花架傍一把小方椅那里去了。大家也有跟着走去的,也有向西窗下去的。
  荷生便向众缙绅谈了一回潼关破贼的事,复又笑道:“人生踪迹,不能预料。两月以前,戎马倥偬,岂知今日群花围绕,玉软香温?但今年花选,小弟不揣冒昧,却要重订一过,诸公以为何如?”剑秋笑道:“吾兄又要翻案了。”众乡绅同接着口道:“这又何妨呢,千金请不到这样名公评定哩!”荷生笑道:“岂敢岂敢!只是这游戏笔墨,各存一说,谅亦无碍。”子慎便说道:“今年花选,本来公论是不依呢。”正说着,家人口说:“酒筵已备。”荷生便立起身来,和小岑、剑秋招着秋痕、丹翚、曼云,阀门外散步。
  这里七手八脚,将席抬上。正面摆着一席,两边排着四席。每席先是三个座。两廊教坊吹打三次,家人捧上酒来,大家送酒安席。正面是荷生,小岑、剑秋陪坐。缙绅们分坐四席,每席两枝花伺候。小岑、剑秋晓得荷生意思,便唤跟班排两个座在下横头,令丹翚、秋痕坐了。于是四席也照样起来。然后大家都换了便衣。
  酒行三巡,曼云等出位,走到正面席前,以次呈上歌扇。秋痕、丹翚
  也站起来。荷生就随意将各人都点了,只把秋痕的扇子握在手中,且令归坐。慢慢的让酒吃菜,听那曼云等或二簧,或小调,抑扬亢坠,百转娇喉,合着琵琶、洋琴、三弦诸般乐器的繁音促节,已是眉飞色舞,豪情勃发了。
  好一会,曼云等以次唱完。小岑笑道:“如今该是秋痕昆腔一开生面了!”荷生便向秋痕笑道:“你这扇上大半是《燕子笺》、《桃花扇》、《西楼记》、《长生殿》,可见是个名家了。只是你有会得全出的没有?”秋痕站着答应道:“只有《长生殿·补恨》旦曲是全会的。”荷生喜道:“好极!我就请教这一出。”剑秋笑道:“我虽不懂这些,只全出旦曲,就是难为人的事。”秋痕道:“不妨。”于是大家静悄悄的。荷生要过鼓板,亲自打着;教坊子弟吹着笛,弹着三弦,听秋痕敛容静气的唱道:
  “叹生前,冤和车,才提起,声先咽。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
  爱叶。他怜我慕,两下无分别。誓世世生生体抛撇。不提防惨凄凄月
  坠花折,悄冥冥云收雨歇!恨茫茫,只落得死断生绝!”[普天乐]
  荷生见秋痕一开口已经眼眶红了,到未了“只落得死断生绝”这一句,竟有忍不住泪的光景,便将青萍才泡上莲心菜亲手捧给秋痕道:“你吃了这钟茶,下一支我唱吧。”便一面打鼓板,一面唱道:
  “听说旧情那些,似荷丝劈开未绝,生前死后无休歇。万重深,万重
  结。你共他两边既恁疼热,况盟言曾共设!怎生他陡地心如铁,马嵬坡
  便忽将伊负也?”[雁过声]
  小岑、剑秋俱拍案道:“好!”荷生笑道:“我们少唱,板眼生疏得很,不及他们的娴熟。”秋痕道:“韩师爷板眼自然是讲究的,我们班里总不免有含糊处。”便接着唱道:
  “伤嗟,岂是他顿薄劣。想那日遭魔劫,兵刃纵横,社稷阽危,蒙难
  君王怎护臣妾?安甘就死,死而无怨,与君何涉!怎忘得定情钗盒那根
  节。”[倾杯序]
  荷生喝声“好”,便说道:“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剑秋道:“词本好的,秋痕又能体会出作者的意思,抑扬顿挫,更令人魂销。”荷生道:“我要浮一大白了!”于是丹翚执壶,秋痕斟酒,剑秋、小岑、荷生俱干了一大杯。秋痕归坐。小岑道:“如今我献丑吧。”便讨一钟茶,漱了口,唱道:
  “你初心誓不赊,旧物怀难撇。是千秋惨痛,此恨独绝。谁道你不
  将殒骨留微憾,只思断头香再薰。蓬莱宫阙,化愁城万叠。怕无端又令
  从此堕尘劫。”[玉芙蓉]
  大家都拍手道:“好呀!”子慎道:“我从来不晓得小岑会昆曲,今日才请教呢。”小岑向秋痕笑道:“贻笑大方!”秋痕便也向着小岑一笑,接着唱道:
  “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千四万转情难灭。双飞若注鸳鸯
  牒,三生旧好缘重结。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小桃红]
  秋痕唱了这支,眼眶又红了。
  小岑瞧着,便说道:“等我再效劳吧。”接着唱道:
  “那壁厢人间痛绝,这壁厢仙家念热。两下里痴情恁奢,痴情恁
  奢。我把彼此精诚,上请天阙。补恨填愁,万古无缺。”
  秋痕背过脸,接着唱道:
  “还只怕孽障周遮,缘尚塞,会犹赊!”[大催拍]
  荷生笑向秋痕道:“以下便是尾声了。”就唱道:
  “团圆等候仲秋节,管教你情偿意惬。”
  当下秋痕向着荷生一笑,也背过脸接着唱道:
  “只我这万种伤心,见他怎地说!”
  秋痕唱完,荷生十分欢喜,教丹翚斟上大杯酒,和小岑、剑秋每人喝了三
  大杯,四席上缙绅也随意饮了几杯。丹翚陪了三大杯,秋痕量小,只得将
  小杯陪饮。荷生道:“先前散步,瞧着堤边预备有船,我们出些酒,到船上去坐一回,也算不负修楔良辰。”大家俱欣然愿意。
  剑秋过:“船上那里容得这多人呢?”子慎道:“早预备过,船有五六支,分开坐吧。”于是五支船,仍是五席。小岑、剑秋陪着荷生下船。一会,荡入水心。遥望着旷远芋绵,水烟凝碧,那秋华堂、汾神庙,楼阁参差,倒影波中,澄澈空明,真令人胸襟漱涤,不着一尘。那教坊子弟打起《十番》,十妓便齐声唱起《采莲歌》来。前后娇声婉转,响遏行云。当下水陆并进,珍错罗列。到了黄昏,方才将船仍落到彤云阁。荷生早已醺然。叫索安将一百两银锞分赏十妓,另将自己身上带的一块翡翠九龙佩,送给秋痕。转身谢了众人,先坐轿去了。各缙绅车随到,也随出了。
  只有小岑、剑秋、子慎三人车久不到,便和十妓说些闲话。丹翚等见
  荷生今日如此看重秋痕,也有妒忌的,也有替他欢喜的,那秋痕终是冷冷的。子慎便说道:“秋痕,你也该懂些巴结。譬如今日韩师爷这样另眼看待你,你就没有一点格外招呼,你们到底是为着什么来呢?”
  秋痕今日因是走开闲逛,误了呼唤,已受狗头一番絮聒,听着子慎教训他,便哭起来,说道:“自己会巴结,尽管巴结;人家不会巴结,必要教人巴结,这是何心呢!”子慎听了,又羞又怒,登时变起脸来道:“你这东西真是个不成材料!我好好的和你说话你为什么哭起来?你到底有人教管没有?”秋痕正要发疾,剑秋忙过来,扯到里间,说道:“你哭什么呢?苟老爷说你,原是好意,你不要认错了。”小岑也将子慎扯到炕上,和曼云一块坐着,说道:“这妮子脾气总是这样,难怪人嫌”子慎道:“我一团好意,倒惹的他抢白起我来叫我怎么不恼!”小岑只得十分排解,剑秋里边也劝了秋痕许多话才把两下的气都平了。好是子慎车先到了,便招呼着大家,上车而去。剑秋力劝秋痕出来送子慎上车,秋痕抵死不肯。子慎去了,小岑、剑秋便叫秋痕班长先送秋痕坐车回去。小岑、剑秋随后车来也就走了。丹翚大家自有各人的班长各人的车马伺候。客都散完,便莺梭燕掠的一般,
  纷纷的分路回家。正是:
  酒阑人散,月上星稀;
  锦天绣地,转眼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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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 翻花案刘梧仙及第 见芳谱杜采秋束装
  话说山右教坊,设自辽金。旧例每年二月花朝,巨室子弟作品花会。其始原极慎重,延词客文人,遴选姿容,较量技艺,既定花选,放出榜来。后来渐渐废弛,以致篾片走狗靠此生活,于是真才多半埋役,尽有不愿赴选者。
  今年是个涂沟富户马鸣盛,字子肃,充作头家,请一南边人,姓施名利仁,字
  芦岩,主持花案。这利仁年纪二十余岁,生得颀长白皙,鼻峰高耸,昆腔二簧,琵
  琶三弦,都还会些,只是胸无点墨,卑鄙刻薄,无所不为。似这种人主持花案,这
  花选尚可问么!到了出榜这日,优婆夷夺地方,彩亭上粘着榜文,是潘碧桃第一,
  刘梧仙第十。案下哗然。奈教坊司早已作县存案,就也没人来管闲事了。
  却说荷生那日回营,勾当些公事,天已不早,便吃点茯苓粥,青萍等伺侯睡下,都退出去。荷生对着那一穗残灯,想道:“今日这一聚,也算热闹极了。丹翚、曼云,自是好脚色,掌珠、秋香,秀骨姗姗,也过得去;只有秋痕,韵致
  天然,虽肌理莹洁不及我那红卿,而一种柔情侠气,真与红卿一模一样!且歌声裂
  石,伎艺较红卿似还强些。不知那花选何以将他屈在第十?我定当另编一过,饬教
  坊司更正才好。”又想道:“芜蓉洲风景,到了五月,荷花盛开,自然更好。我今
  日已约下小岑、剑秋,到那日作一东道,回敬他们。咳!只可惜红卿不在这里。”
  便朦朦胧胧的好像身子还在芙蓉洲船上,又像是席散时候。
  陡然,那边飞过一支画船来,船里一个丽人,倚着船窗看水。荷生便将头探出
  窗来,正与那丽人打个照面,却是红卿。便急问道:“你什么时候到了?”红卿只
  是笑,那船早离有一箭多地了。荷生忙唤人追赶,回头一看,船上静悄悄的,只有
  秋痕一人,背着脸,靠在那边船窗。便问道:“他们往那里去了?”秋痕转过脸来,却不是秋痕,又另是一个丽人: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比秋痕还好!那丽人又只是瞧着荷生笑。荷生待向前说话,只见那丽人说道:“你只认得刘秋痕,那里认得我呢?”荷生正要回答,那丽人却不见了,船中只是自己一人。再一回盼,又见那丽人却携着红卿的手,在岸边亭子上并肩而立,喜得心花怒开,急忙跑上岸来,迎前一看,却是丹翚、曼云。
  荷生此时恍忧惚惚的,便急问道:“你看见红卿么?”只见丹翚沉着
  脸道:“你是什么人?怎的混跑到这里来!”便携着曼云,从亭子上小门进去了。
  荷生想道:“分明这是丹翚、曼云,如何他们变了脸,不认我呢?”再一
  看来,那里是岸,却是一家池亭,想道:“今天我怎的这样迷惑起来,莫非是梦中
  幻境么?”正想着,只见那池边树林里跑出几个回兵,手执短刀,见了荷生,都道:“这就是前日在潼关山上教人放火的人,不可放走了!”荷生吃了一惊,往园中便跑。又见红卿和那丽人靠着池边栏杆,吟吟的笑。荷生此时也不管祸福,忙上亭来,跑向前去。后面那几个回兵,随后赶来,拦腰抱住。唬得满身冷汗,撑开眼来,却是一梦。
  回忆梦境,如在目前,心上犹突突的乱跳。想道:“此自是上床时胡思乱想所
  致。”便自收摄精神,扫除思虑,就也安然睡着了。
  次日起来,午窗无事,便将十花品第起来。也不全翻旧案,只将秋痕、碧桃前
  后挪移,便另是一番眼界了。开首撰一小序,每人名下各系一传,传后各缀一诗,
  即日发刻。数日之间,便轰传起来。
  看官,你道那教坊司敢不更正么!只这几页花选,却是胭脂山的飞檄,氤氲使
  的灵符,早招出一个绝代佳人来。你道这佳人是谁?就是第一回书中说的杜采秋。
  这采秋系雁门乐籍,他的母亲贾氏;那年身上有娠,夜梦一仙女手拈芙蓉一枝,说道:“此系石曼卿芙蓉城里手植,数应滴落人间,在你手里受了二十年魔劫,然后根移绿墅,果证青娥。”说毕,掷花于怀,贾氏腹痛而醒。是夕生一女,因名梦仙,小字采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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