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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清] 魏秀仁撰

  荷生正要回答,瞥见春纤站在跟前说道:“妖妇压死了,原来是萧湘东爱的一个大锦鸡。他中了箭,闪入钟山,又做起法来,想要报仇,我将山石打回,就把他压死了。明日叫人抬来看吧。”于是大家安心。
  看官,你道这朱九妹是何人呢?九妹,楚北人,年二十岁,有国色之目,能诗能文。前十年为贼掳来,依个女百长。百长怜爱他聪明伶俐,凡贼挑选识字民女,充个女簿书,把他隐匿不报。后来萧三娘挟了两个妖尼,挑选有姿色的妇女,百长隐匿不住。九妹见是选去为尼,也自甘心,便与同伴姓傅的,名唤善祥,一起出来。云栖得了善祥,月印得了九妹。适逢月印这半月是个男身,欢喜极了,携到桃叶渡船中,就要开荤。
  不想九妹心如铁石,凭他刀割火囗,总不依从。幸是月印意中人多了,将九妹赤身锁在后舱,恰好舱中有把尖刀,到了半夜,九妹便自勒死。月印将尸弃在雨花台下,不准人埋。这夜显灵,救了荷生、采秋性命。虽是二人数该有人救护,终算是九妹功劳。
  荷生后来查出履历,就替他请旌,又建个祠在雨花台下,题曰“朱贞女词”。后人有传其《贼中哀难妇》诗云:
  晨光隐约上檐端,绎帻鸡人促晓餐。
  顾影自怜风恻恻,回头应惜步珊珊。
  虾蟆堆上听新法,蟋蟀堂前忆旧欢。
  明日鸿沟还有约,大家努力莫偷安。
  看官听说:贼以杀戮为事,其茶毒之惨,衣冠涂炭,固不待言,那妇女尤受其茶毒。起先男入男馆,女入女馆。相传江宁城中,有一妇背负婴儿,被驱入馆,这妇人迟回不行,贼骂,妇也回骂,将刀砍倒,儿压肩下,呼娘不绝,呱呱乱啼,惨不惨呢?又有一妇,怀绷数月孩儿,走到街上,忽袖出一剪,将欲自刺,后以泪眼熟视抱中儿,遂大哭,掷剪地上,仍向前走,惨不惨呢?六逆妻妾,唤做王娘,黄绢盖头,骑马跣足,这全是粤西西溪峒村媪。故此伪令,妇女不准裹足,违者斩首。已缠之足,想去束练,怎样走得动呢?而且叫这女人挑砖、背盐、浚濠、削竹签、开煤炭。相传有美妇背盐行烈日中,汗卤交流,肩背无皮,如着红衫一般,惨不惨呢?后来六道相屠,男馆女馆之禁既开。五妖为虐,男色女色之风尤炽。妖尼部下,有受污的女子,忿恨不堪,尼令绣帽,这女子就把污秽的东西来作帽衬,冀得压制妖法,同伴挟嫌出首,尼怒,令点天灯。你道天灯怎样呢?将帛裹四体,渣油,绑于杆上点着,叫唤数日而死,惨不修呢?正是:
  人心有欲,制之为难。
  涓涓横决,万丈狂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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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回 舍金报母担粥赈饥 聚宝夺门借兵证果
  话说这年甲子元旦癸卯,逆计岁一百八十三元,周而复始,为上元甲子。荷生大兵,原是颜、林部的八千,紫沧子弟兵二千,后来又调了淮南北陆师四千、水师四千。这年正月,紫沧、包起、黄如心又带来湖南北精锐三千,连战皆捷。紫沧夺了江东桥,包起、如心夺了七瓮桥,连营江宁东门外。二月,卓然以所部克复镇江、常州诸郡县,直薄浒墅关。果斋以所部从广德、祁门一带复金、衢、严,直薄钱塘江口。金陵孤立,淮南北胜兵星罗棋布。大同健妇就如狼顾鹰疾,四下巡绰,颗粒茎草,无从入城。
  伪王府供给,葱、韭、莱菔、白菜,价与黄金同秤。始而米尽,继之以豆;嗣而豆尽,继之以曲;既而曲尽,继以熟地、薏米、黄精;复尽,继以牛、羊、猪、鸭;复尽,继以海参、鱼翅、枣、栗;复尽,继以芒根、草根,调糖蒸食;复尽,继以皮箱,水泡细切,调蜜煮糜。伪官贼众,奄然一息,肩摩于路,内外城饿殍日以万计。有人捞得浮萍,煮成一盂,伪官抢夺,至相格杀。于是有人食人的事。后人诗云:
  上天降丧乱,兵饥仍游臻。遗民何所食?树皮与草根。二者亦既
  尽,相率人食人。弱者强之肉,股膊味之珍。有子不肯易,骨肉原一
  身。或云食人者,其睛圜且殷。杀人还遭杀,利害仍相因。亦有良懦
  辈,忍饥丸泥吞。囗赢死尤易,未死罹烹燔。上苍胡不仁,驯致人食
  人!后来扫荡伯王府,每府厨房扫出男人阳物、妇人阴户,约有十余担。
  大凡做人,无论是邪是正,总要有个纪纲,着点精神,才办得事。便是做贼,也要有贼的纪纲,有贼的精神。员逆自五逆相屠之后,便宠用了三个宝贝:一个蒙得天,凡搜掠良家子女,这人便先意筹画,始为伪指挥,继得大用;一个罗际隆,他把个妹进员逆为妃,又将自己妻妾也献与员逆奸宿,始为伪侍卫,继加伸后二字,做个侍卫头目,得役使众侍卫;一个黄开元,系女旦出身,员逆嬖之,性极刻毒,贼用火铬火锥、剥皮抽肠、点天灯诸刑,就是这人开端,始为伪监督,继为伪天官丞相。这三个宝贝,贼党背后都唤他做三尸。未几又尊信了五妖。你道这个材料,做个鼠贼,还算不得一个好汉,那里能守城池呢?
  更可笑者,员逆以算命拆字的穷民,起而为贼,借口扫除贪官污吏,救民水火,却奉个天主教,得一处城池,男的呼作兄弟,女的呼作姊妹,便将兄弟姊妹,男归男馆,女归女馆,养活起来。你想剧贼掳抢得几多米粒,能够供得这多人口眷?就使东南各道都占踞完了,这不顺人情、不顾全局,也怎样守得一日呢?至如贼的政令,是无天地宗庙社稷之祭,无父子君臣之教,无天时人事婚丧吉凶之道。其所改之年,则日太平兴国;其所定之时,则改丑为好,改卯为荣,改亥为开,以三百六十六日为一年;其所改之字,则國为国,华为花,火为亮,老为考。蜂衙蚁队,还算什么?
  当下饥民嗷嗷,员道方将伯王府所蒸的芒根草根,将蔗浆蜂蜜调匀,炼成药丸一般,名为甘露疗饥丸,颁给伪官,令民间如法泡制。不想民间芒根啮完,草根掘尽,更从何处找出蔗浆蜂蜜呢?天下饥,何不食肉糜,自古是有此笑话。起先饥民尚是夜里偷自爬城出来,以后贼令不行,竟白日数十队吊城而出。到得五月,员逆挨不得苦,服毒死了。伪王娘与伯丞相等,拥立伪太子范田为王,便每日黎明,大开北门一次,放出饥民。于是城外饥民,如恒河沙般。荷生自三月起,增设粥厂百余座,抚恤难民,尚自瘐死大半。
  却说藕斋夫妇自与采秋别后,便染些寒疾,乍起乍倒,延及一年,竟成老病。这年春间,贾氏过世了。采秋闻讣,自然大恸。这会荷生扎营钟山,采秋扎营聚宝门,相去约有十里路。因采秋有母之哀,荷生便时时匹马驰来。就是春纤、瑶华等,也时时往来慰问。只见一路粥厂,倒毙极多。又见那粥厂门前,饥民四集,每厂约有整万,人多路狭,推排积压,老弱困惫的,不得半碗人口,尽多跌倒,爬不起来。而且道路矢秽,人气熏蒸,远远的就不堪人鼻。
  采秋听说,向荷生道:“我闻古人赈饥,合要使分。你说那担粥的法最好,我三年提督的俸银,留着何用?这会兵荒马乱,也不是斋僧佞佛时候,我便将这担粥的法,行一个月,借此做我娘的冥福。”语毕,珠泪双垂。荷生忙道:“好极。明天我就替你效劳吧。”采秋道:“不忙。从来办赈,最怕中饱,壮哉雀鼠,哀此恂独,我们不犯着吃这亏。你的权重事多,这琐屑也不合大将军斤斤计较,我专派红豆办此事吧。”春纤、瑶华也道:“极是。”
  于是聚宝门边,特设个熬粥所在。红豆管带二百健妇熬粥,四百个健妇担粥,四百个健妇押送。每厂担粥三担,专给那老弱困惫的人,每日就也照粥厂卯申两次开锅。以此采秋也时时单骑出来,或就在钟山营中宿歇。
  一夕,钟山营中,天色靠晚,采秋来了。荷生正携入帐中,春纤提剑突人,采秋就要闪出,春纤举剑便砍。荷生惊慌无措,急行拦住。采秋竟变个白的雌兔,窜出帐外。春纤一剑掷去,兔遂两断。弄得荷生迷迷惑惑,说道:“怎的?怎的?”春纤笑道:“你道是采姊姊么?这便是那妖婢灵素。我再叫你去看一枝萧。”便擎着荷生驾起云来。
  不转瞬,已到聚宝门。遥见瑶华、掌珠、宝书,都拥着采秋在帐前,瞧个似兽非兽、鲜血淋漓的东西。采秋一见荷生,便说道:“不是春妹妹,我们又落了妖人的套。”春纤笑道:“采姊姊,你要子细,这也是个假的。”采秋笑道:“是你带来,我只问你。”春纤笑道:“便我也是个山魈。”指着地下东西道:“再几日,你看我,不就是这样去么?”采秋笑道:“你去那里?”春纤道:“我从去处去。”荷生见他们说话,愈不明白,便向采秋道:“到底怎说?”春纤笑道:“这何难猜?你杀了采秋,采秋就也杀了你。”采秋向着荷生道:“你不要听他捣鬼,我两人的命,都是他杀哩!”瑶华也笑道:“这样看来,你两个竟是个魂魄。”说得采秋、春纤和大家都笑了。
  荷生愈急起来,红豆只得指着地下东西,从实告道:“这是山魈,就是金陵的妖婢灵萧。他幻了老爷的形,来魅夫人,柳姑娘望见,把他杀了。柳姑娘晓得他还有一个叫什么灵素,是去老爷营中,便驾云寻老爷来,想是也杀了。”便向春纤问道:“柳姑娘,到底也是这个模样不是?”春纤笑道:“那个却俊。”瑶华因笑道:“他假你夫人,怎的不俊?”荷生将靴尖向地下的山魈踢两踢道:“就这般糟蹋我,教我铁室铁城,都防备不来。”吩咐抬去剥皮,号令起来。大家答应。随叫人到钟山营中,将那只白兔也剥皮,号令起来。因向来秋大家说道:“这才了妖妇一宗公案,如今干净,真个多谢女镇军。”一面说,一面携着采秋就拜。慌得春纤还礼不迭,说道:“折杀了!”
  这夜又在采秋帐中开起高宴,延春纤高坐,瑶华、掌珠、宝书分陪。荷生领着采秋,斟了三钟酒,都要春纤喝干;又传一班女戏伺候,自己却归钟山去了。
  这里点唱《鲁智深出家》,唱那《寄生草》一支。春纤喝了一钟酒,便微唱道:“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会,点唱《嫦娥奔月》,春纤笑向掌珠、宝书道:“碧海青天夜夜心,自古女仙未能免此。兰香来无定处,绿华去未移时。想你二人禅絮沾泥,当不复悔偷灵药。”掌珠、宝书微微一笑。瑶华笑道:“这也未必。谢自然既要还家,昙阳子更多疑窦哩。”采秋也笑道:“八骏往来穆满,七夕共坐刘彻,西王母不是个女仙领袖么?以我看来,姮娥还是天上共姜。”瑶华道:“姮娥也算不得共姜,他霓裳羽衣,怎样也接了唐明皇?”采秋笑道:“这般看来,天上神仙也和我们一样呢。”大家一笑。
  春纤向瑶华说道:“你说昙阳子,昙阳子原有一真一假。去年并州不有个假秋痕么?”瑶华道:“这是他同乡姓顾的,弄出来笑话。你想,秋痕那样一个脾气,什么人假得?偏这姓顾的要借重他大名射利,没有三天,就给人道破了。哄传出来,倒害痴珠的跟人唤做什么秃头,寄园的佃客叫做什么戆太岁,淘气几天。这假秋痕并州的饭就吃不上,这会不晓得跑到那里?”采秋笑道:“不就在这里?我要认是秋痕,便是秋痕;荷生要认是痴珠,便是痴珠。你们不见今天,山魈也要假荷生,白兔也要假采秋么?”说得大家大笑起来,就也散席了。
  却说谡如、鹤仙经略南北。鹤仙是首办南稔,继办蜀寇,马步齐进。他在蒲东,又练个车战。恰好来剿南稔,数月之间,便已得手。倒是蜀寇费力,芜蔓东西川,出没无定,又踞的石寨,都系丰草长林,囗岩叠嶂,好容易扫除十股,又分出一股。谡如专办回匪苗匪,黔苗渠魁,不数月就也划除干净。其余酋长,都受了约束,不敢为非作歹。
  回部自滇南蔓及秦陇,以及关外,势大猖獗。谡如由黔入滇,驻扎曲靖,先将滇南回汉,分出是非曲直,做个榜文,布示各郡。然后用兵,复了昆明,以次剿抚,大兵直趋大理。鏖战一年,才把回首士文绣擒了。仿着武侯七擒七纵意思,请旨赦了文绣,赏给世袭总兵衔,镇守永北、开化二郡,提督回部。文绣于是率所部三千,先驱开道,自滇及秦,自秦及陇,以至关外,所有回众,无不洗心涤虑,刺面刻肌,誓与汉人和辑。
  谡如入关,鹤仙也将蜀事告竣了,就约于长安会议善后机宜。这二人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把前前后后公事私事,说个十日,还不得尽。此时鹤仙系居太原提督衙署;阿宝娶亲了,阿珍、靓儿也已长大。谡如只想娶个妾,以为娱老之计。不想无意之中,却说起一个亲事:是江南叶姓的女儿,避乱随母,依个胞叔,远宦长安,并无兄弟,年纪十八。经鹤仙说合,聘为继室。入门挈开盖帕,竟与李夫人面庞一毫无二,已自诧异;细细体认志言谈举止、体态性情,都觉得一模一样,就把谡如狂喜极了。鹤仙自然也乐,说道:“这番回到大原,阿宝还认是他娘重生哩!”
  转盼之间,善后诸事也得手了。奉旨:“李乔松给予宫博衔,并轻车都用世袭。游长龄给予宫保衔,并骑都尉世袭。均赏假三个月,仍帅所部驰往金陵,会同韩彝商办东南军务。署宝山镇总兵危至俊,督办海壖屯田,接济西北军饷,著有成绩,着予提督衔,补授宝山镇总兵。”谡如得旨,就将原部四千人委一裨将管领,先赴金陵。鹤仙也将原部三千人,陆续遣往。谡如又出宝山营,发兵三千助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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