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升掀开帘子,让心印进去,自己向厨下招呼大家起来。刚由墙囗转过后院,忽听楼下一响,便问:“是谁?”没有答应,已吓得满身寒毛直竖。再听得一声很响,你似左边屋里空棺挪动的声,便觉得通身发抖,两只脚就如钉住,走不动了。林喜、李福闻得声响;拿枝蜡赶来看视,穆升还自站着,心上突突的乱跳。停一停,三人同到楼下,唤醒大家出来前院。烛影里,又似槐树底下隐隐有几多人站在那里。其实,天是阴沉沉的,只听得风吹槐叶,簌簌有声而已。
屋里,秃头带哭检点痴珠衫裤。心印瞧着痴珠两颊飞红,也觉得不好。痴珠早把吩咐秃头的话,与心印覆述一遍,就唤秃头将一小箱交给心印道:“这是我的诗文集和那各种杂著,通共一百二十卷,你替我转交荷生。《玄》文覆瓿,《论语》烧薪,这算什么?只我一生的心血,都在这里,托他替我收拾吧!”心印见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
林喜等满面泪痕,帮着秃头替痴珠擦了身上,换了衣裳,跏趺而坐,向心印道:“你是大解脱的人,何为也哭?我这会心上空荡荡的,只有老母尚然在念。为子如我,有不如无。”便滴下两点眼泪。一会,目神渐散,两颊的红也渐淡了。满屋中忽觉灵风习习,窗外一阵阵细雨。痴珠叫林喜端过一张炕几,向李福要了笔砚,心印检一张笺纸递上,林喜磨着墨,痴珠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了四句道:
海山我旧小游仙,滴落红尘四十年;
一叶随风归去也,碧云无际水无边。
题罢,掷笔倚几而逝。时正卯三刻。
心印大恸,秃头等泥首号啕,却远远的闻得蛮箫之声,经时才出。心印一面哭,一面招呼秃头将痴珠扶下。只见容颜带笑,脸色比生时还觉好看,只瘦骨不盈一把。这会,赞甫、雨农也到,大家帮着点香烛、焚纸钱,哭个泪干声尽。心印领着徒子徒孙,就在秋华堂念起度人经。赞甫、雨农领着穆升,照料衣裳棺椁。用的棺,就是停放楼下那一口。
秃头诸事不管,只在床前守尸痛哭,就如孝子一般。到了人殓,秃头体贴痴珠生前意思,将秋痕剪的一绺青丝、一双指甲,缝个袋儿,挂在痴珠襟上;其余痴珠心爱的古玩,和秋痕的东西,俱装人棺中。将灵停放在秋华堂,秃头等轮流在灵帏伴宿。次日,心印题上一付挽联,是:
梓乡极目黯飞云,可怜倚枕弥留,犹自伤心南望;
莲社暮年稀旧雨,方喜高斋密迩,何期撒手西归!
这且按下。
看官须知:痴珠方才化去,秋痕却已归来。正是:
铁戟沉沙,焦桐人囗;
安道碎琴,王郎斫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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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一刹火光秽除蝉蜕 廿年孽债魂断雉经
话说秋痕自卧病后,敝衣蓬首,垢面癯颜,竟不是个画中人了。那小伙狗头,闲暇无事,结识几个土棍,烧香结盟,便宿娼赌钱起来。先前只乘空偷些现钱,后将现银三百余两都偷完了。一夜,竟把金银首饰、上好玉器皮衣,席卷而去。
次日李裁缝起来,见箱箱都已打开,急得口定目呆,说是被盗,要和店主打官司。闹了一天,四处找寻狗头,不见个影。店王转说李裁缝父子合谋图赖,又见他带了家眷,来历不明,要见官呈告,经旁人劝止。牛氏十年辛苦,剩得这点家私,如今给人搬运一空,气得发昏。数日跟寻狗头,没有踪迹,后来就同李裁缝拚了几回命,到得归结,只是抱怨秋痕。
当下无可奈何,就正定府城里,租了一间小屋暂住。四月后,秋痕的病略好,牛氏想逼他见客,无奈地方生疏,无论秋痕不肯答应,就令妆掠起来,也是枉然。挨到六月初,李裁缝、牛氏都沾瘟病。此时用不起火伴,可怜秋痕要和跛脚自己下锅煮饭,服事两个病人。士宽是就近租个店面,做个小买卖。正拟寄信太原,不想二十二夜,牛氏屋里竟发起火。
你道为何?牛氏挂了一床夏布帐,这一夜就帐中吃烟,把件小衫丢在烟灯傍边,昏昏沉沉,竟自睡着;此时天燥,一引就着,夏布帐、顶桶、纸门,烘腾腾的烧起来。牛氏、李裁缝梦魂颠倒,身上着火,不晓得夺门走出,倒向后壁去寻门路。到得街坊来救,只救出秋痕、跛脚。秋痕、跛脚亦只抢得一尊观音小龛、一轴痴珠小照,其余都归毒焰,就玉环也随着两人化做冷灰。
管士宽当下接秋痕主婢到了自己店中。次日,秋痕替三人寻出骨殖,买地掩埋,想着自己命苦,又痛他三个人枉自辛苦一场,就也大哭数次。
二十四早,士宽雇了一辆轿车,给秋痕、跛脚坐了,自己雇个骡子随走,一路小心看视。秋痕心下感激他,也敬重他,想道:“他领我找痴珠去,只痴珠的病,不晓得好了没有?”又想道:“痴珠倘好了回南,我如今是孤身一人,投在何处?没得法,要向荷生、采秋讨些盘缠,我径到南边找他去。”又想道:“我命就这样苦,受得大十年罪,这回又跑个空?譬如痴珠与我真个无缘,那两个老东西就不该烧死。咳!早晓得有此机会,也不该将身子糟蹋到这田地。”秋痕这般一想,饭也饱餐,睡也安稳,以此路上辛苦,身边空乏,全不复觉。
到了二十八这日,秋痕车中心惊肉跳,坐卧不安。二十九日,又好了。是晚,宿黄门驿。屈指初二,便抵并州。又想道:“痴珠平素要做衣服给我,如今是一下车,便要他替我打扮一身,本来腌腌臜臜得来东西,除个干净也好。”又想道:“说起也怪,二十一夜,我穿的是件茶色的绔夹衫,怎的冒火起来,却是痴珠给我的小坎肩?”合着眼,迷迷离离的想,忽见痴珠笑吟吟的穿着一身的新棉绸的短衫裤,站在床前。秋痕赶着坐起,拉手说道:“你晓得我回来么?”,痴珠不应。秋痕审视一回,见痴珠脚上也没穿袜,一言不发,只向襟前解个小口袋。秋痕道:“你坐下,我替你解吧。”痴珠坐下,秋痕一面替他解口袋,一面说道:“你怎的又不说话?你从那里来?竟不穿袜,不冷了脚!”痴珠只是笑。
秋痕早把口袋解下,检里头纸包,原是自己一绺青丝、两个指甲。秋痕凄然泪荧道:“你就长带在身边?”痴珠仍是不语。秋痕泪珠纷坠,说道:“你不好也是不说话,好也是不说话,实在教人难受。”痴珠盘上脚,哈哈的笑。秋痕一手抹泪,一手摸着痴珠的脚,是冰冷的,说道:“何苦呢,你看双脚,冷得冰人!”转身想将夹被替痴珠盖上,猛回头,却不见了。睁眼看时,只有一灯如豆,跛脚鼻息如雷。起来坐着,将梦凝思一回,也摸不着是吉是凶。见跛脚枕头推在一边,仰着面,开着口,鼻孔朝天;也不理他。剔亮了灯,听得院子里秋虫乱叫,一阵风吹得怪刺刺的响。
吃两袋水烟,重复睡下,合着眼,便见痴珠,撑开时,又不见了。心上十分忧疑,翻来覆去,想道:“敢莫痴珠有甚意外之事?我去时,他原吐血,如今四个月了。”想到此,便把日来高兴的念头,一时冰冷,瞅泪珠珠下滴。一会,又自解道:“我梦见他.都不像病人气色,大约是好了。”又想道:“我和他受了一年苦楚,自然是苦尽甘来。”想来想去,晨鸡早唱,灯也没油,昏昏欲灭。听得跛脚隐隐吃语,好像两门子说话,一会,大声道:“这样讲,韦老爷是成仙了。”停一会,又说道:“姑娘原也可怜。”以后又鼾声大振。秋痕便叫了几声,推了几下,跛脚才醒过来,问道:“做什么?”秋痕道:“你做什么梦?说起韦老爷,又说起我。”跛脚方揉揉眼,坐起道:“我没有梦见韦老爷,也没有梦见姑娘,我却梦见玉环向我要钱呢。”秋痕就不言语。
此时天也发亮,大家起身,收抬上车。这日,秋痕在车里,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好像是和痴珠住在秋华堂光景,醒来却一些儿也记不清楚。是夜,宿石坪驿。初二日,走三十里地就进城了,径到士宽家下车。
士宽教侄儿找那姓顾的,要秋心院钥匙,自己便来秋华堂报信。不想刚到柳溪,逢着李福,穿件白袍,踉跄前走,士宽抢上数步,赶着叫。李福猛回头,见是士宽,惨然道:“你回来么?姑娘呢?”士宽道:“姑娘也来了。”李福道:“咳!爷不在了!”士宽惊道:“怎的?”李福道:“爷是前日去世,你和姑娘什么时候到?却不给爷知道。”
士宽此时气得发昏,半晌才能说道:“姑娘方才下车,还在我家,就叫我给老爷信。如今老爷没了,怎好呢?”李福道:“事到这样,真个没法!”于是士宽垂头丧气,跟李福向秋华堂来。没到秋华堂,早望见大门上长幡。士宽大哭道:“我只怕迟了,老爷已经回南,再不料有此惨变!”
门上大家都迎下来,探问信息。这日,子善才出差回来,也在秋华堂帮忙。子善的跟班赶着去回。一时,子善、心印、诩甫、雨农,都走出月亮门,见士宽只穿件小衫,脚上还是草鞋,跪在台阶上,向痴珠的灵前,嚎啕大哭。秃头也哭得凄惶。大家见此光景,都为酸鼻。一会,劝住了,士宽哀哀的诉。子善叹道:“缘法一尽,就是九牛之力,也难挽回!”心印洒泪道:“凡事是有安排的定数。”赞市道:“秋痕得了这信,可不知要怎样呢?”子善道:“我就同士宽去看。”
且说秋痕在士宽家,歇息一会,料痴珠闻信,必定赶来。恰好士宽侄儿找着归班,开了秋心院大门。秋痕便过这边,略同归班说些家难。归班呶呶不休,秋痕就不大理他。归班没趣,自去探访狗头信息。
当下,秋痕赶着和跛脚拂拭了几榻尘土,说士宽侄儿帮着打扫。见空宅荒凉,又经人住过,家伙位置,都不像从前,也有给人搬去的。秋痕此时虽不暇问,只痛定思痛,愈觉伤心。又想:“自己空无所有,或者今夜就到秋华堂去。”正在盼望,忽见士宽和穆升来了,说道:“老爷病着。”秋痕正要问话,子善进来。
秋痕赶忙迎坐,毗泪盈盈,问着痴珠的病。子善叹道:“病是不好,只你初到,歇一歇,再和你说。”秋痕哭道:“到底怎样?我吃尽千辛万苦,都是为他,你说吧。”子善道:“这两天却也不妨。你如今只剩下一身怎好的?”就吩咐跟班和穆升道:“你看姑娘屋里应用什么,都向公馆取来。”秋痕道:“这却不必。我即刻要到秋华堂看痴珠去。”一面说,一面向穆升道:“劳你替我叫一辆车。”穆升答应,子善止住道:“此刻已是五下多钟,你要去,也等明天。”秋痕道:“子善,你怎说?你想,痴珠听我到了,不晓怎样着??想见我呢l”子善再三劝止,秋痕那里肯依。
士宽是个莽撞的人,禁不住说道:“韦老爷早是……”子善忙行叫他出去。秋痕见此光景,知道不好,呆呆的瞧着子善,半晌,跳起说道:“我千辛万苦,”止说这一句,就急气攻心,昏晕倒了。跛脚大哭.子善帮着叫。停了一停,秋痕转过气来,大哭一阵,握着两拳,将心胸乱打,大家拦住,就向板床歪下。子善连连劝慰,总不答应。
不一会,子善的跟班和穆升搬取铺盖器皿也来了。差不多天就黑了,秋痕才坐起,向子善道:“你请回吧。承你照拂,我来世做犬马报你。”说毕,重复躺下。子善只得吩咐跛脚好好照料,就带跟班回家。穆升怕家里有事,早就走了。士宽被子善叫他出去,心中很不自在,领着侄儿回家歇息。
一间空屋,只剩下秋痕、跛脚两人。只听得梧桐树上那几个昏鸦,“呀呀”的叫个不住;又有一个枭鸟,在秋心院屋上鼓吻弄舌,叫得跛脚毛发森竖。时已新秋,天气昼热夜凉,跛脚身上只一件汗衫,十分发冷,肚又饿,瞧着秋痕,就如死人一般,合着眼,一言不发。猛听得有人打门,跛脚答应,步下阶来,见新月模糊,西风萧械,满院里梧叶卷得簌簌有声。
走到月亮门外,不防廊上栏干有个乌溜溜的大猫跳将下来,把跛脚一吓,“哎呀”一声,栽倒在地,那黑猫一溜烟走了。跛脚战兢兢的爬起来开门,原来是士宽和他侄儿,送来四碟小菜、四碗面、四个饽饽和那油烛盘香。跛脚这回不怕了,便来告秋痕。秋痕坐起,请士宽坐下,说道:“枉费了你大半年的气力!晓得这样,倒不如那一晚也烧死了,岂不是好?”士宽粗人,又吃了酒,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他的侄儿点上灯,就都走了。开门出来,恰好秃头带个打杂,送来帘幕饭菜及点心等件。秋痕见了秃头,也是不哭,只问痴珠临死光景。秃头挥泪告诉一遍,秋痕长叹。秃头劝秋痕用些饭菜,秋痕一点不用,跛脚却饱吃一顿。时已有二更天,秃头也走了。
跛脚拿着烛台,送了秃头,关门进米。刚到一二门梧桐树下,瞥见上屋有个妇人,和秋痕差不多高,走入月亮门。跛脚只道是秋痕出来,也不惊疑,还说道:“娘,你也不点个亮?”到得月亮门,见那妇人已上台阶,不入屋里,却由东边弯去后院。又说道:“娘,缓一步,我照你走。”却不见答应。直跟到梅花树畔,冉冉而没。不觉吓得通身发抖,跑入屋里,秋痕还歪在床上,个动分毫。跛脚回想起来,十分害怕,又不敢告诉,随说道:“娘,你自清早起身,至今不曾吃点东西,喝些汤好么?”秋痕不应。跛脚停一停,又说道:“你要躺,起来一坐,给我铺下褥子,你也好躺。”秋痕道:“你铺在西屋自睡,我就这样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