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觉愕然,采秋问道:“什么事呢?”荷生向秋痕道:“你吃饭么?”采秋道:“他刚才吃了半碗饭。”荷生道:“也罢,痴珠今天是不能来了。”采秋道:“为着何事?”秋痕早伏在几上哭了。荷生道:“穆升来说,昨晚我走后,痴珠呕了数目淤血。早上起来,已经套车,突然吐了几碗血,晕绝数次。我叫贾志、青萍……”荷生刚说到这里,只听秋痕大叫一声:“痴珠,你苦呀!”将饭一起吐出,便栽在地下,手足厥冷,牙关紧闭。忙得采秋、瑶华叠声叫唤,丫鬟仆妇挤在一堆。
闹得好一会,才把秋痕救醒,复行大哭。瑶华道:“人还没有死,何必这样?”采秋道:“痴珠抑郁得很,能够把郁血吐净,倒好得快。”于是大家扶着秋痕,到屋里将息。秋痕只是哭,也没半句言语。荷生没法,教采秋避入别室,引着爱山到了上房,教瑶华陪着秋痕出来,画个面庞。就吩咐门上,格外赏给狗头十吊钱,差个老嬷送秋痕出来。
采秋谆劝秋痕从长打算,又送了许多衣服及些古玩,秋痕只说个谢字,其实是瞧也没瞧。自此,荷生、采秋、瑶华与秋痕也没见面了。虽瑶华后来飓风打舟,吹到香海洋,得与痴珠、秋痕一叙,然已隔世。
是晚,荷生带着青萍,便衣坐车,来看痴珠。痴珠要坐起来,荷生按住,说道:“不要起来。”就床沿坐下,烛光中瞧痴珠脸色,心上十分难受,便说道:“你这会怎样呢?”秃头道:“服了几许藕汁,血是止了。麻大夫开的方,等小的取给爷瞧。”痴珠一丝没气的说道:“秋痕回去么?”荷生道:“五下钟时,你既不能来,我就打发他走了。他听说你病得厉害,就晕倒在地。譬如救不转来,怎好哩?”痴珠默然。
秃头递上方,荷生见方上开有人参,便问道:“我先前送来两枝参,还用得么?”秃头道:“麻大夫看过,说好得很。这回服的药,就是配那大枝的。”荷生道:“那大校的我还有,你往后用完了,即管去取。”穆升端上茶,荷生点头道:“你们好好服事,我往后总给得着你们好处。”痴珠道:“你便衣出门,也只好一两次,怎好天天晚上这样来呢?”荷生道:“今日我原可不来,为着你病,不亲来瞧,心上总觉得不好。我往后也只能十天八天出来一遭。还好这个差事是没甚关防,就给人知道,也没甚要紧。”一面说,一面向靴页中取出秋痕面庞,给痴珠瞧,说道:“我今天只为你办了这一件事。”秃头拿着蜡台在旁,说道:“不大像。”痴珠叹道:“得些神气就是了。”就交给荷生,说道:“我病到这样,只怕连这纸影儿就也不能常见!”荷生只得宽慰一番,听得挂钟已是八下了,便谆嘱痴珠静养,出来上车而去。这是三月初一的事。
次日,痴珠少愈,拈一笺纸,写诗两绝以谢爱山。诗是:
卷施不死亦无生,惨绿空留一段情。
樵悴双双窥镜影,药炉烟里过清明。
生花一管值千金,微步珊珊若可寻。
从此卷中人属我,少翁秘术押衙心。
初三日辰刻,阿宝行丧,奉李夫人的灵囗,停寄东门外玉华宫。痴珠不能出城,也坐着小轿到县前街,排个祖奠,看过灵囗出门,才回西院,已是一下钟了。一人躺在里间,忽听得外面报说:“留大老爷来了。”林喜引人,痴珠抬身延坐。子善说道:“你这两天有人去看秋痕么?”痴珠道:“撒手了!叫谁去呢?”子善道:“我听说昨日三更天,他全家都走了。”痴珠怔怔的望着子善“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来,也不说话,就自躺下。
子善忙邀心印过来,只见痴珠坐起道:“风尘氵项洞,天地邱墟,何况秋痕!”心印就也说道:“你通人,再没有参不透的道理、勘不破的世事。”子善接着说道:“本来你也要走,他不过先走几天哩。”痴珠不语,只叫秃头,不见答应。穆升四处找遍,全没踪迹。痴珠翻笑道:“这个呆奴,怕是找秋痕去哩。”等到二更后,子善走了,秃头影子也无,大家惊愕。心印道:“你们不要着忙,秃头不是逃走的人。倒是痴珠今日呕了一口血,他外边强自排遣,内里不知怎样难过,大家留心点儿。”心印便也回去方丈安歇。
这里穆升、林喜就在痴珠卧室前一间下榻。到了五更天,听得痴珠说道:“秋痕,你怎不等我断了气就走呢?”一会,又听得说道:“如今你的心换给我,我的心换给你,好不好呢?”接着又吟道:
“人间独辟锺情局,地下难埋不死心!”
走进里屋照料,却是睡着鼾呼。
次早,池、萧也走进来,见痴珠神色照常,便问道:“今肾动上觉得好些么?”痴珠皱着眉,说道:“我的心虚飘飘的,也没甚好,也没甚不好。秃头还不回来么?”大家答应。雨农道:“这事也怪!秋痕走了,我听说李家隔壁屠户酒店都关了门,连那戆太岁、酒鬼也不见。”痴珠道:“怎的?”大家也难分解。
晚夕,荷生差青萍探视,穆升就把这事通告诉了青萍,自然一一回了荷生。荷生顿足道:“我却料不出有此变局!”马上传呼伺候,来看痴珠。因为痴珠卜了一卦,是《损》之《小畜》,说道:“今天是辰月甲申日。”又沉思一会,说道:“卦象甚佳,这月十二,有见面之象,你不要急。”痴珠说道:“我如今通没要紧了!见面也是撒手,不见面也是撒手!”
荷生道:“不是这般说。秃头,戆太岁,酒鬼,他三人是一气的,自然可以赶得回来。而且我的占卜,十分灵验。如今只要他回来,我情愿替你出二千两银子。我先前是为着采秋的事没有办妥,舍己耘人,情理上也说不去。而且我的局面,也是依人糊口,如何独力办得来?这回原想替你圆成此事,不想你们已散了局。其实散后,此事也还易办,那里料得出又有此不测的事!不是我说句范直的话,这一场是非,通是秋痕自闹出来。你不想:秋痕和你讲个‘情’。他一家人和你有什么‘情’!不留些银钱,图个什么呢?秋痕孩子气,太不通达世务,自然步步行不去。”痴珠道:“这是我错了!那造作谣言。”
荷生不待说完,笑道:“水腐而后蠛蠓生,酒酸而后醯鸡集。本来你两人形迹,实在可疑,所以他们编出谣言,人人都信。我想李家这一走,不特怕你拐他,并且疑心到我和你办事哩。”痴珠道:“夜行者自信不为盗,而不能使狗无吠。”又叹口气道:“青蝇纷营营,风雨秋一叶。心印说的,凡事有数,这一件事,原是数该如此。其实我于娟娘能割得断,再没有秋痕又割不断的道理。我的爱弟爱妾尚死于贼,岂能保得秋痕!只是我何苦做个人呢?”荷生道:“算了,不用说,只愿他好好回来吧。”说着,便走了。
到了十二这一天,痴珠刚打心印方丈回来,穆升递上一轴的画,一封的书,说是大营黎师爷送来的。痴珠晓得是秋痕小照,忙展开一看,见一脸含愁,双眉锁恨,神气很像;画的衣眼,上是浅月色对襟衫儿,下是粉红宫裙,手拈一枝杏花。恍恍惚惚忆起草凉驿旧梦来,却不十分记得清楚。就拆开书,看了一遍,是两首和诗。便检一小笺,随手作数字致谢,交给来人去了。重把小照细看一番,忽然想着荷生卜的卦,便拍案道:“我今生再见不着秋痕!孰是这一轴画儿,应了荷生的占验吧!”正是:
水覆留痕,花残剩影;
翡翠楼成,鸳鸯梦醒。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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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焦桐室枯吟萦别恨 正定府沥血远贻书
话说酒鬼姓聂名云,戆太岁姓管名士宽,这二人自三月初二日起,竟没消息,就秃头也自??然。
一日,留、晏二人同来,子秀向靴页中取出两张旧诗笺,递给痴珠道:“你瞧!”痴珠接过,展开,见是《秋心院本事诗》,向日粘在秋痕屋里,便惨然说道:“这两纸怎的落你手里?”子善道:“今天听说园里有新戏开台,我拉子秀去看,不想走到菜市街,恰遇着秋痕住宅开着大门,说是王福奴要移入居住。我两人同进去,前后走了一遭。见月亮门左侧,你镌的菊花诗赋石刻还在,秋心院中,床榻几案,也照旧排着,我同子秀,相顾惘然。见案下掉落诗笺二纸,子秀检起,是你旧作,竟把我看戏的心肠都没了。”痴珠听了,十分难受。
诗是七律二首,七绝二首。七律云:
无端鸿爪到花前,正是西风黯黯天。
放浪形骸容我辈,平章风月亦神仙。
空余红粉称知己,长向青娥证夙缘。
早岁绮怀销欲尽,为君又惹恨绵绵。
黯绝并门一叶秋,桐阴小语便勾留。
聘钱有恨衔牛女,蓝缕何人识马周?
青鸟回翔难得路,绿珠憔悴怕登楼。
昨宵珍重登车去,知汝晨妆懒上头。
七绝云:
罡风吹不断情丝,死死生生总一痴!
忍冻中宵扶病起,剔灯苦诵定情诗。
强将红烛夜高烧,鬓影撕磨此福销。
欢喜场成烦恼恨,青衫红袖两无聊。
常说“日之所思,夜之所梦”。这夜,痴珠梦中大哭而醒,见残灯一穗,斜月上窗,回忆梦境,历历在目,十分凄楚。
次早,心印来看,痴珠因说道:“我昨宵却记得两个梦。前一梦,是到了秋心院,见一个女人,年纪约有二十余岁,身子既高,脸儿又瘦,就如枯竹一般,自说姓王,小字惺娘。后一梦,大是不好!梦见秋痕扶着病,和我携手在阴湿地上走。两人脚上都沾是泥,走有几里路,觉得黑XuXu的,上不见天日,下面又尽是滑滑没胫的泥。秋痕两手按在我肩上,说道:‘我走不得,鞋底全裂,怎好哩?’我便扶他坐在石板上。随后重走一箭多路,便是一道河,拦住去路。沿河走有一里,两人的足都软了,才见有个孤木板桥。秋痕先走上去,扑落一声,秋痕竟跌下去!我眼撑撑的,看他沉到没影去,一面哭,一面叫救,却没个答应,我便号啕大哭,醒了。你想这梦凶不凶?”
心印道:“梦要反解,梦吉是凶,梦凶或反是吉。大凡有眼界遂有意识,有意识即有窒碍,恐怖变幻,颠倒梦想,相因而至。你要先把情魔洗除干净,那梦魔便不相扰。咳!你万里一身,关系甚重,南边家里……”痴珠不待说完,便说道:“亲在不许友以死,何况秋痕原是儿女之情,不过如风水相值,过时也就完了,那里有天长地久,尽在一块儿的?就算今生完全美满,聚首百年,到得来世,我还认得秋痕,秋痕还认得我么?而且他又是走了,明知无益事,翻作有情痴,我更不这般呆!我此刻打算,病愈立即回南,以后再不孟浪出门了。”心印道:“这一节再作商量。凡事有个定数,该是什么时候回去,该是什么时候又出来,你也不能自主。”痴珠不语。心印坐了一会,就走了。
是日,天阴得黑沉沉的。夜来冷雨敲窗,痴珠辗转床头,因起来挑灯搦管,作了《怀人》诗八首。次日,作一柬,将诗封上,差李福送给荷生。
恰好荷生正在筹云楼和采秋看花,青萍呈上痴珠的绒。荷生与采秋同看了信,采秋将诗念道:
“断雨零风黯黯天,客心憔悴落花前。
算来缘要今番尽,过此情真两地牵。
银汉似墙高几许,沧波成陆浅何年?
除非化作频伽去,破镜无端得再圆。”
采秋眼眶一红,道:“这一首就如此沉痛!我念不下,你念吧。”荷生接着念道:
“一春愁病苦中过,肯信风波起爱河,
韙囗几声花事谢,杜鹃永夜泪痕多!
能营三窟工囗兔,谁拨明灯救火蛾?
从此相思不相见,拔山力尽奈虞河;
畴昔频频问起居,每逢晨盥晚妆初。
药炉熏骨眉偏妩,镜槛留春梦不虚。
坐共挥毫忘示疾,笑看泼茗赌搜书。
红窗韵事流连惯,分袂将行又揽据。
而今红袖忽天涯,消息沉沉凤女家。
十日纪纲迟报竹,几回鹦鹉罢呼茶。”
就叹道:“秋心院的鹦鹉,这回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了。”又念道:
“燕寻梁垒穿空幕,犬拥金铃卧落花。
翻似闭关长谢客,不堪室迩是人遐”
采秋道:“我去年回家时候,愉园不也是这样么?只你没有他这般苦恼。”
荷生道:“冤人不冤?我去代州那几天,苦恼差不多就同痴珠。”采秋道:“你苦恼处便是热闹处,难为痴珠这一个月颠沛流离!”荷生笑一笑,又念道:
“一树垂垂翠掩门,判年春梦了无痕。
娥眉自古偏多嫉,鸩鸟为媒竟有言!
山后愚公空立志,海填少妇总埋冤。
昨宵月下亭亭影,可是归来倩女魂?
今生此事已难谐,噩梦分明是玉鞋。
苓术纵教延旦夕,藁砧无计为安排。
魂销夜月芙蓉帐,恨结春风翡翠钗。
半幅罗巾红泪渍,一回检点一伤怀!”
荷生惨然说道:“泪痕满纸。”瞧着采秋,已经是滴下泪来,见荷生瞧他,便强颜笑道:“替人垂泪也涟涟。”
荷生往下念道:
“并门春色本凄凉,况复愁人日断肠!
月满清光容易缺,花开香艳总难长。
剧怜夜气沉河鼓,莫乞春阴护海棠。
拚把青衫轻一殉,孤坟谁与筑鸳鸯,
五夜迢迢睡不成,灯昏被冷若为情。
名花证果知何日,蔓草埋香有旧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