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秋痕不脱衣服,殷勤扶侍。不想痴珠大泻两次,病就好了。秋痕次日却大病起来,始只寒热往来,头晕不起。自九月起,到了十月,竟然脸色渐黄,肌肤日减,愈病愈恨,每向痴珠流泪道:“孽由自作,悔无可追!”痴珠百几劝解,总不懂得秋痕是何苦楚,只觉李家礼貌都不似从前,为着秋痕卧病,就也不说,只午间来与秋痕清谈,二更天便走了。
一日饭后,西风片片吹,雨敲窗纸,但听槐叶声在庭砌下如千斛蟹汤湔沸,愁怀旅绪,一往而深。忽李夫人差人送来谡如信件,并有一封系致荷生的,信中备述采石矾胜仗及两次用兵机谋。痴珠喜道:“谡如是个将材。只是这样大捷,怎的邸抄还不见哩?”瞧完了信,便随手作一束帖,将谡如致荷生的一份信件,叫穆升送去大营。
一会,穆升回来,呈上荷生回束并西安的信一大封。痴珠将荷生回柬拆开后,就将漱玉总封拆开,内是泰中诸友覆书,随将漱玉的缄十余页先行展阅,道:
痴珠征君执事:夏初行筛归自成都,适弟有城南之役。读留示手札
并诗,知望云在念,垂翼于飞,良用怃然!中秋既望,从留世兄处得七月
初二来书,甫悉玉体违和,留滞途次。南边兵燹,谁实为之?而令吾兄
故里为墟,侍姬抗节!所幸陔兰池草以及珍(上髟下也)掌珠,均获完善,则远
当亦强自慰藉。人生非金石,愁城岂长生之国哉!总要吃力保此身在,
其余则有天焉。
万庶常赐书,深怪吾兄龙性难驯,锋芒太露;又以人才难得,嘱弟为
作曹邱。嗟夫!庶常失辞矣。昔宋欧阳水叔有言:医者之于人,必推其
病之所自来,而治其受病之处。病之中人,乘乎气虚而人焉。则善医者
不攻其疾,而务养其气。气实则病去,此自然之效也。今天下囗然无复
人气,然则治其受患之处而与之更始奈何?曰:培元气而已。
自势利中于人心,士大夫不知廉耻为何事,以迎合为才能,以恬焰
为安静,以贪暴济其倾邪之欲,以贿赂固其攘夺之谋。坐此官横而民无
所诉,民怨而上不获闻,俾阴鸷险狠之徒,得以煽惑愚氓,揭竿而起。呜
呼!四郊多垒,此士之后也。宜何如各出心肝,以湔国耻?而人心叵测,
其钝者惊疑狂顾,望风如鸟兽散;其黠者方且借兵饷开销,饱充囊橐,
假军功虚报,冒滥梯荣,而天下之气靡然澌灭。呜呼!亦知天下之气则
何以靡然澌灭哉?
古之君子,学足于己,足不出户,中外重之。是故道重势轻,嚣嚣然
以匹夫之卑与君相抗。降及后世,士各以所长取合当世,所求不过衣食
而已。为之上者,习知士之可以类致也,知名之可以牢笼天下,利之可
以奔走天下也,于是徐示以抑扬,阴用其予夺,要使天下知吾意之所向
而止。不取其定命之宏猷,而徒取其浮华之文藻;不勖以立身之大节,
而但勖以侥幸之浮名。其幸而得者,率皆奔竟之徒,迎合意旨,无有龃
龉,恬嬉迁就,无事激昂,是妾妇之道也,是臧获之才也。
嗟夫!士君子服习孔孟,出处进退,其关系世道轻重何如也?而乃
以议妾妇者议之,驭臧获者驭之,则宣其所得者,多寡廉鲜耻、阿谀顺
意,大半皆妾妇臧获之流;而魁梧磊落之士,倔强不少挫者,送困于横
郁,而苦于奋厉之无门。风气安得不日靡,人心安得不思乱,而其祸宁
有疹与?
夫天下如此其滔滔也,有人焉,蹇蹇谔谔,不随俗相俯仰,欲为国家
延此垂尽之气,此何等胸次,何等魄力!国手者出,就此一线,厚以养
之,血脉流通,肤革充盈,蹶然兴矣。庶常翔步云行,习见人集于菀,而
吾兄独集于枯,遂窃非之,此自笃念故人之意。第亿先太傅尝以吾见及
庶常为吾家旗鼓,岂料其出见纷华而悦,以四十余岁老庶常,有何勘不
破,而亦人云亦云如此,天下事尚可问乎?
尤可笑者,嘱弟为作曹邱,弟苦守这园,足迹不出户外,与当世赫赫
奕奕操魁柄者不通音问,何从说项?以从者学贯古今,庶常从朝官后,
不修孔融之表,而致曹操之书,岂将以弟为黄祖耶!军兴以来,白面书
生心不辨寂麦,目不识之无,依草附木,云蒸龙变,弟虽不肖,犹羞称
之。痴人说梦,迷离倘恍,其有刘道民之际遇乎?究竟所处,不过记室
参军。天下之乱亟矣,与其依人作计,成不归功。败且至于归咎,何如携
妓东山,素为名士,实亦不愧名臣也。
西北苦寒,太行尤甚。山中人有立志者,则肌肤实而心地坚朴,视
轻挑便利者,不啻霄壤。他日出而医国,此皆笼中物也,愿君留意焉。
若航海南归,此大失策。东越僻在海隅,与中原消息隔不相闻,纵有三
顾之玄德公,其如草庐窎远何也!若为定省计,则棣鄂众多;若为旨甘
计,则田园已芜。丈夫子盯衡当世事,努力道义,以报君亲,穷达命也。
娟娘大有仙意,闻诸道路,鸿飞冥冥,南朝普陀,西礼峨眉,或者五
台亦将有东来紫气乎?是未可知。弟顽钝如恒,内人于旧腊得一男,近
已牙牙学语,晚景只此差堪告慰。
时事方艰,身家多故。保此身在,国家之元气虽断未断,乾坤之正
气虽亡不亡。言不尽意,而词已芜,伏维垂鉴!
阅毕,说道:“良友多情,为我负气,只是我呢?”就叹口气,将书放下。复将众人的信一一看过,撂在一边。再将漱玉的书沉吟一会。
初寒天气,急景催人,已是晚夕,就不去秋心院了。岂料是夜院里竟闹起一场大风波来!正是:
赏菊持螯,秋光正好。
属国书来,触起烦恼!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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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三生冤孽海生波 九死痴魂寒宵割臂
话说狗头起先系与秋痕兄妹称呼,后来入了教坊,狗头便充个班长。在李裁缝意思,原想将秋痕做个媳妇,牛氏却是不依,一为狗头凶恶,再为不是自己养的儿子,三为秋痕系自己拐来,要想秋痕身上靠一辈子;只自己上了烟瘾,一天躺在炕上,不能管束狗头得住。兼之秋痕挂念痴珠,两日不来,便叫狗头前往探问,自然要假些词色。又有李裁缝主他的胆,这狗头便时时想着亲近秋痕。无奈秋痕瞧出他父子意思,步步留心。狗头实在无缝可钻,爱极生恨,恨极成妒,便向牛氏挑唆起痴珠许多不是来。以此秋痕背地里琐琐屑屑,受了无数缕聒,这也罢了。
十四日,荷生、小岑、剑秋都在愉园小饮,靠晚,便来秋心院坐了一会,痴珠不来,各自散了。秋痕陡觉头晕,荷生去后,和衣睡倒。一会醒来,唤跛脚收拾上床,却忘了月亮门,未去查点。睡至三更后,觉得有人推着床横头假门,那犭呙儿也不晓那里去了,便坐起大声喊叫。跛脚不应,那人早进来了,却是狗头。一口吹灭了灯,也不言语,就搂抱起来。秋痕急气攻心,说不出话,只喊一声:“怎的?”将口向狗头膊上尽力的咬。狗头一痛,将手持着秋痕面颊。秋痕死不肯放,两人便从床上直滚下地来。狗头将手扼住秋痕咽喉,说道:“偿你命吧!”
跛脚见不成事,大哭起来。李裁缝沉睡,牛氏从梦中惊醒,说道:“外面什么事?”一面说,一面推醒李裁缝。李裁缝就也惊醒,说道:“怎的?半夜三更,和丫鬟闹!”急披衣服跳下床来,寻个亮,开了房门,取条马鞭,大声嚷人。见秋痕压在狗头身上,便骂道:“还不放手!”呼呼的向秋痕身上抽了几鞭。牛氏披着衣服,一路赶来,说道:“什么事?”狗头早放了手,把秋痕推翻,自行爬起。牛氏已到,李裁缝扭住狗头,嚷道:“这是怎说?”狗头将头向秋痕胸膛撞将下去,嚷道:“我不要命了!”牛氏见这光景,惊愕之至,接着嚷道:“你不要命,我女儿是要命呢!”李裁缝死命的拉住狗头,两人就滚在东窗下,将窗前半桌上五花瓶碰跌下来,打得粉碎。
牛氏忙将蜡台瞧着秋痕,见身穿小衫裤,仰面躺在地下,色如金纸,两目紧闭。牛氏便嚎啕的哭起来,将头撞着李裁缝,也在地下乱滚,声声只叫他偿命。跛脚和那小丫鬟呆呆的站在床前看,只有打战。厨房中两个打杂和那看门的,都起来打探,不知何事。见一屋鼎沸,秋痕气闭,便说道:“先瞧着姑娘再说吧!”一句话提醒牛氏,便坐在秋痕身边,向打杂们哭道:“你看打成这个模样,还会活么!”狗头见牛氏和李裁缝拚命,心上也有点怕,早乘着空跑开了。
这里牛氏摸着秋痕,一声声的叫。打杂们从外头冲碗汤,递给牛氏,一面叫,一面把汤灌下。半晌,秋痕双蛾颦蹙,皓齿微呈,回转气来。又一会,睁开眼,瞧大家一瞧,又合着眼,淌出泪来。牛氏哭道:“你身上痛么?”秋痕不答,泪如涌泉。此时李裁缝安顿了狗头,就也进来。牛氏瞧见,指天画地,呵觉万端。李裁缝不敢出气,帮着两个丫鬟将秋痕扶上床沿。
秋痕到得床沿,便自行向里躺下,嘤嘤啜泣。打杂们退出。牛氏检起地下的鞭,向李裁缝身上狠狠的鞭了一下。李裁缝缩着头,抢个路走了。牛氏唤过丫鬟,也一人一鞭,说道:“快招!”两个丫鬟遍身发抖,说道“是……是……爷……爷叫……叫我不要关这……这月亮门,姑娘有……有叫喊,不……不准……准……”牛氏不待说完,扬起鞭跑出,大骂道:“老狗头!老娘今番和你算帐,撒开手吧!”李裁缝父子躲入厨房,将南廊小门拴得紧紧,由牛氏大喊大骂,两人只不则声。只可怜那门板无缘无故受了无数马鞭。
且说痴珠早饭后,正吩咐套车,跟班忽报:“留大老爷来了。”原来子善数访痴珠,都不相值。今日偶到秋心院,不想牛氏正和李裁缝父子理论,见子善来了,便奔出投诉。子善也觉气愤,坐定。秋痕知道了,唤跛脚延人,含泪说道:“求你告知痴珠。”只这一句,便掩面娇啼,冰绡淹渍。子善也不忍看此狼狈,立起身来,说道:“你不必着急,我就邀他过来吧。”
看官!你道痴珠听了此话,可是怎样呢?当下神色惨淡,说道:“这也是意中之事,只我们怎好管他家事哩?”发怔半晌,又说道:“我又怎好不去看秋痕呢?”便向秃头道:“套车!”秃头回道:“车早已套得停妥。”痴珠不答,转向子善道:“我如今只得撒开手吧。”便拉着子善,到了秋心院。
牛氏迎将出来,叨叨絮絮说个不休。痴珠一声儿不言语。牛氏陪子善在西屋坐下。痴珠竟向北屋走来,见帘帏不卷,几案凝尘,就觉得有一种凄凉光景,与平常不同。末到床前,跛脚早把帐子掀开。秋痕悲恸,半晌咽不出声来,痴珠心上也自酸苦。跛脚把一边帐子钩上,痴珠就坐在床沿。
秋痕呜咽半晌,暗暗藏着剪子,坐起,梗着声道:“我一身以外尽是别人的,没得给你做个记念,只有这”,一边说,一边将左手把头发一扯;右手就剪。痴珠和跛脚拼命来抢,早剪下一大绺来。秋痕从此鬓发(上髟下兼)(髟兼)矣!
当下秋痕痛哭道:“你走吧,我不是你的人了!”痴珠怔怔的看,秋痕呜呜的哭。跛脚见此情状,深悔自己受人指使,不把月亮门闭上,闹出这样风波,良心发现,说道:“总是我该死!”子善晓得痴珠十分难受,进来说道:“你这里也坐不住,到我公馆去吧。”这一夜,子善、子秀就留痴珠住下。
你道他还睡得着么?大家去了,他便和衣躺下。自己想一回,替秋痕想一回,想着现在烦恼,又想着将来结局。忽然记起华严庵的签和蕴空的偈来,想道:“这两支签两个偈,真个字字都有着落!我从七月起,秋心院、春镜楼没有一天不在心上,怎的这会才明白呢?蕴空说得好:人定胜天,要看本领。我的本领不能胜天,自然身人其中,昏昏不自觉了。”又想道:“漱玉劝我且住并州,其实何益呢?我原想人都,遵海而南,偏是病了!接着倭夷入寇,海氛顿起,只得且住。为今之计,赶紧料理归装,趁着谡如现在江南,借得几名兵护送,就也走得到家。”
左思右想,早鸡声三唱了。便自起来,剔亮了灯,从靴页内抽出秋痕剪的一把青丝,向灯上瞧了又瞧,重复收起,天也亮了。
洗漱后便来看秋痕。才人北屋,秋痕早从被窝里斜着身掀开帐子:绿惨粉销,真像个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痴珠到了床沿,将帐接住,见秋痕着实可怜。秋痕拉着痴珠的手。说道:“这是我的前生冤孽,你不要气苦.”痴珠将帐钩起,坐下道:“你受了这样荼毒,我怎的不惨?”秋痕坐起,说道:“天早得很,你躺一会么?”痴珠就和衣躺下。正是:
锦帏初卷,绣被犹堆;燕体伤风,鸡香积露。侯堕绿云之髻,欹危红
玉之簪。直客网丝,难起全家罗袜;麻姑搔痒,可能留命桑田!莫拿峡
口之云,太君手接;且把歌唇之雨,一世看来。当下竟自睡了。
到得醒来,已是一下多钟。撞着牛氏进来,劝秋痕吃些饭,就将昨晚把狗头撵在中门外、再不准他走秋心院一步,告诉痴珠。痴珠道:“如此分派,也还停妥。”牛氏道:“我如此分派,也为着你,只是你也该替我打算。”秋痕见他嬷说起这些话,想道:“我命真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歪着身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