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秋听荷生叫得大声,也出来瞧。只见痴珠笑道:“我那里是疯,我记那碑文。”荷生三人见他好端端说话,便也好笑,都问道:“是什么碑文?”痴珠道:“我四月间草凉驿作了一梦,见个双鸳词碑记,当时默了出来,只忘一半;至梦中光景,合着眼便见那个人,那个地方。自潼关以后,病了两场,把梦通忘了。这会碑文也只记得‘则有家传汉相,派衍苏州’十字,你道可恨不可恨!”荷生道:“你既然默了一半,便有底了,记他作甚?”秋痕道:“这有什么要紧事,也值得这样用心去想!人家说我傻,我却不傻;你唤作痴珠,不真个痴么?”采秋道:“这梦也奇,确确凿凿有篇碑记。”荷生笑道:“你信他鬼话!不过是他有这一篇游戏笔墨,编这谎话骗人!”痴珠道:“我要编个谎,什么编不得,却编个不完不全的梦?你不信,我明天检那碑记给你瞧,还是草凉驿饭店五更天写的。”采秋道:“这碑记就说的是姓韦,却也古怪!”秋痕道:“那碑记说这姓韦,是怎样呢?”痴珠道:“这姓韦的也同我们一样吧,就中叙的曲折我通忘了。”正说着,丫鬟们端上饭,四人小饮,到了二更方散。
这一晚,痴珠心上总把《金络索》两支填词反复吟咏。不想秋痕另有无数的话要向痴珠讲,却灯下踌躇,枕边吐茹,总不好自己直说出来,忽然问着痴珠道:“妓女不受人污辱,算得是节不算是节?”痴珠道:“怎么不算得是节?元未毛惜惜,明末葛嫩、楚云、琼枝,那个敢说他不是节!”秋痕道:“你晓得我这个人怎样结果?”痴珠道:“我自己结果也不知道,那里晓得你。你今日不听荷生说那江南光景?给我看来,普天下的人也不知作何结果,何况我与你呢!”秋痕便默然不说。
痴珠枕上听着阶畔窗前虫吟卿卿,反来覆去,一息难安,吟道:“人生半哀乐,天地有顺道。”秋痕在枕边,便将“哀”、“乐”、“顺”、“逆”,字字要痴珠讲出,痴珠含笑不语。一会,做成《秋子夜》三章云:
寒蛩啼不住,铁马风力紧。
明月人罗帏,梦破鸳鸯冷。
捐弃素罗衣,制就合欢帐。
一串夜来香,为欢置枕上。
依似秋芙蓉,欢似秋来燕。
燕去隔年归,零落芙蓉面。
秋痕听了,叹口气道:“芙蓉间断,你却不管!”痴珠笑道:“你叫我怎样管呢?”
秋痕道:“你听四更了,睡吧。”正是:
天涯芳草,目极伤心。
干卿底事?一往情深!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二十回 陌上相逢搴帷一笑 溪头联步邀月同归
话说逆倭骚扰各道,虽大河南北官军叠次报捷,而釜底游魂与江东员逆力为蛩蟨,攻陷广州,掳了疆臣,由海直窜津沽。谡如起先以南边军功荐升参将,后来带兵赴援并州,又晋一级,就留大营。元夕一战,应升总兵,此番朝议以谡如系将门子孙,生长海壖,素悉贼情,故有宝山镇之命。
临行,向痴珠谆问方略,痴珠赠以“爱民”、“礼士”、“务实”、“攻虚”、“练兵”、“惜饷’、“禁海”、“争江”八策,约有万言。大意是说:南北诸军连营数百座,都靠不住,必须自己携带亲兵,练作选锋,才可陷阵;其平定大局,则以内治为先,内治则以扫除中外积弊为先。积弊扫除,然后上下能合为一心,彼此能联为一气。庶几旌旗变色,可复武汉以踞贼上流,可定九江以剪贼羽翼,可清淮海以断贼腰隘。三者得手,直攻贼巢,金陵唾手可复。后来韩荷生平倭、平江东,谡如平淮北、平滇黔、平秦陇,以此战功第一,并为名将。
如今且说谡如临行这日,夫人不曾出城,痴珠却是前一夕先赴涂沟。涂沟绅士见说秋华堂韦师爷来了,他是个武营领袖,便招就近团甲,迎入行馆,摆起盛筵,转累痴珠无缘无故的酬应起来。酒半,谈着那年贼陷平阳,若何防堵;那年回部做反,若何戒严。便取出所储火器枪棒,召团丁中勇猛肥长,排立阶下,指说这个善射,这个善拳,这个能飞韩刺人于阵,这个能跃丈墙获贼于野,口若不尽其技,而阶下眉目手足各跃跃欲动。痴珠不免谬赞一番,真是苦恼。
次日又累赘了半日,谡如方到。俟得谡如见过各官各绅,已是人夜,才得畅谈。黎明,痴珠怕与大家酬酢,便是洒泪分手,苍茫归路。想着羁旅长年,萧条独客,桑榆未晚,蒲柳先零。不齿之精神,瞀乱颇同宋玉;无聊之言语,蹇吃更甚扬雄。桂欲消亡,桐真半死。值此离别之时,一鞭残照,几阵归鸦,更觉面热心寒,魂销骨化。坐在车上恍恍惚惚,到了一处,却挤了车,方知已是进城。刚腾开了,劈面又有一车,垂着帘子,辚辚而来。
只见车里的人陡然把帘子一掀,露出一个花容来,喜动颜开,笑了一笑道:“久不见了!”痴珠瞥目,略一迟疑,忆是曼云,便也辗然道:“你去那里呢?”曼云尚未回言,两下早已风驰电掣的离远了。痴珠这会才把已前的心事略行按下,想起荷生、秋痕数日不见,便吩咐李三:“到菜市街去!”刚到愉园巷口,恰好荷生的车停在一边,就也下车,步行进去。见过荷生、采秋,知两人病已渐愈,因说些谡如交情及自己伤感的话。
荷生、采秋都安慰一番。此时丫鬟已掌上灯,荷生道:“你的车叫他回去,在此吃过饭,我送你秋心院去吧。”痴珠正待答应,忽报:“欧老爷来了!”荷生大喜。四人相见,各述了这几天情事。荷生就向剑秋道:“你这几天访‘彩波几次哩?”剑秋道:“我方才去看他,他给余观察传去陪酒了。我因此步行来找你。”痴珠道:“我刚进城逢见彩波,原来黻如今天请客。”当下四人对着楼头新月,浅斟低酌。
大家俱说起谡如,荷生因谈着江南须若何用兵,若何筹饷,所见与痴珠都合。痴珠也自欢喜,说道:“此十余年用兵,一误于士不用命,再误于此疆彼界,三误于顿兵坚城。大抵太平日久,老成宿将悉就凋零,大官既狃恬嬉,后进方循资格。天道十年一小变,你看这一二年后,必有个人出来振刷一番,支撑半壁,所谓数过时可。”正欲说下,剑秋突然说道:“安知非仆?”荷生、采秋不觉大笑起来。
痴珠正色道:“座中总有其人,却看福命如何哩!”采秋就也正色道:“这是阅历有得之言。”剑秋道:“蕤宾之铁跃于海内,黄钟之铎动于地中,有则类必识之。”荷生道:“这也难言!”痴珠便接道:“天之生才,何代无有?何地无有?只士大夫生逢其时,有恰好不恰好哩。恰好的,便为郭、李,为韩、范;不恰好的,便橡栗拾于白头,桄榔倚于儋耳,这又有什么凭据呢!”说得剑秋俯首无词了。荷生道:“古今无不平之贼,在先求平贼之人。萧何荐韩信,便拜大将,一军皆惊。光武帻坐迎见马援,恢廓大度,坦然不疑。你要拘牵资格,修饰边幅,这还得非常的才么?”痴珠柑掌笑道:“使君故自不凡!”于是畅饮起来。
直至十下钟,曼云回家,打发保儿来探剑秋,荷生、痴珠十分高兴,要跟着剑秋同去曼云家来。此时曼云已卸了妆,赶着接人。因讲起黻如这席是为痴珠、秋痕而设,缘痴珠涂沟去了,秋痕不来,今日只有子秀、子善、掌珠、瑶华和曼云五人,于是说些闲话。
曼云无意中却又叙起秋痕出身。原来秋痕系豫省滑县樱桃村人,三岁丧父,家中一贫如洗。生母焦氏改嫁,靠着祖母侯氏长成。后值荒年,侯氏饿死,堂叔阿虎领着逃荒,到了直隶界上,鬻在章家为婢。章家用一媪,即秋痕现在的妈牛氏。彼时秋痕年才九岁,怯弱不能任粗重,又性情冷淡,不得主人欢心,坐此日受鞭朴。牛氏本非好女人,孀居后素有外交。恰好有个李裁缝,就在章家斜对门开一小铺,牛氏也为他主人待他无恩,便乘机和李裁缝商量,引诱秋痕逃走。李裁缝原是娼家走狗出身,也会唱些昆腔,奈年老了,将平日私积娶妻马氏,是个门户中人,生下一子,就是小伙狗头,才有数岁,马氏就死。狗头自少凶悍,无恶不作,却怕牛氏。如今拐下秋痕,认作女儿,和牛氏做了夫妇,跑至并州,想要充个裁缝度日。奈耳聋眼花,想做生理,又没本钱,便逼秋痕学些昆曲,把狗头做个班长。
看官!你想秋痕情愿不情愿?大凡一个人,总是一死为难。当秋痕受饿时,能够同侯氏一死,岂不是一了百了?再不然,作了章家奴婢,拚个打死,就也干净。无奈幼年受人诓骗,这也是他命中该落此劫,又前世与李家父子和那牛氏有许多冤债,故此饿不能死,打不能死,该一一偿了清楚,然后与痴珠证果情场,所以百折千回,不能解脱。
秋痕先和曼云极说得来,背地把这出身来历哀诉曼云。曼云这会通告诉痴珠、荷生。痴珠听着,与秋痕所说大同小异,就也罢了。其实秋痕就里还有一件大苦恼,旁人不知道,就秋痕自己也不能出口,痴珠从何晓得?只见狗头便不喜欢,说他会做强盗。
当下夜深,荷生自回愉园。痴珠便来秋心院,阖家通睡,半晌叫开大门。狗头披着衣服出来,说道:“老爷怎的几天不来呢?”痴珠道:“我跑了徐沟一遭,来往三日。”就在南庑栏干边等了一会,觉得风吹梧叶,籁籁有声;久之,(犭呙)儿狺狺,跛脚开了月亮门。里头窗昏竹响,帘动燕醒。只见秋痕早拿个蜡台,站在东屋门边,笑盈盈的道:“差不多三下钟了,从那里来的?”痴珠也含笑抢上数步,携着秋痕的手,一面进去,一面告诉他这几天的事。
秋痕道:“你就也不给我信儿!”痴珠说话时候,秋痕已将西洋炖交跛脚去炖开水。这会开了,秋痕便酽酽的泡上一碗莲心茶来;又替痴珠卸了长衣服,见身上还穿着茶色湖绉薄绵袄,说道:“不凉么?出城也该换一件厚些的。”痴珠笑道:“是你替我穿上,我就舍不得卸下。”秋痕笑了一笑,便挂起帐来。痴珠瞧着锦被撒在一边,便拍着秋痕的肩,含笑道:
“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
秋痕沉着脸道:“你怎说?难道我心上也有个施利仁么?你就看我同碧桃一般!”言下已吊些泪来。忙得痴珠再三陪笑,秋痕含泪也吟道:
“何当巧吹君怀度,襟灰为土填清露!”
痴珠泫然道:“你的心我通知道,我的心你也该知道才好呢。”秋痕道:“我可也不是这般说!”痴珠喝了茶,秋痕伺候他睡下。这一夜绸缪就说不尽了。但见:
腰知学舞,眉正斗强;沉沉之帐影四垂,光含窈窕;峭峭之鬓云不
动,色益妖韶;铜镜欲昏,窗纱上白;檀槽一抹,记寻春色于广陵;睡脸乍
新,知污粉痕于定子;亭亭玉树,未怜亡国之人;耿耿秋河,直堕双星之
影。
这且按下。
再说花选十妓,自秋痕外还有九人。销恨花潘碧桃,后来自有表见。其余占凤池薛宝书,这个池却为士规占去。玲珑雪冷掌珠,这个珠却为夏旒抓住。婪尾春王福奴,春归于苟子慎。紫风流楚玉寿,风流在卜长俊、胡苟两人,后来亦自有结果。锦绷儿傅秋香,萎蕤自守,几回将为马鸣盛、钱同秀攥取,幸他妈高抬身价,同秀、鸣盛就也不敢下手。曼云和丹翚,都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见荷生、痴珠不忍以教坊相待,便十分感激,又见荷生、采秋,痴珠、秋痕如许情分,便也有个择本而栖的意思。丹翚、小岑本系旧交,曼云就与剑秋订了新好,全把当妓女的习气一起扫除。以此剑秋直将张家作个外室,这也罢了。那燕支颊薛瑶华,齿稚情豪,两足又是个肤圆六寸,近与洪紫沧款洽,得了他拳诀剑术真传,就爱柬发作辫,着一双小蛮靴,竟像红线后身、隐娘高弟。《花月痕》中有此了一人,顿觉韩掾之香、韦郎之抉,犹不免痴儿女常态。
光阴荏苒,早是八月十三了。此时荷生、采秋病皆全愈,李夫人亦已移徙县前街新屋。县前街咫尺柳溪。原来谡如三世单传,只有族弟,谡如又带去了。夫人跟前两男一女:长男七岁,乳名阿宝;次唤阿珍,女唤靓儿,都在五岁以下。夫人又身怀六甲,以此必须居近秋华堂,以便痴珠照管。
一日傍晚,小岑、剑秋向愉园访荷生不遇,说是才回营去。两人乘着明月初上,步到大营,恰好荷生公事已了,便唤青萍烹上几碗好茶,三个人就在平台出坐赏月。小岑、剑秋议于十五日公请痴珠过节,荷生进:“我和采秋如天之福,病得起床,又是佳节,这东道让我两人做吧。只是痴珠十来天通没见着,今晚月色如昼,柳溪风景必佳,我们三个何不就访痴珠?”剑秋道:“我怕是秋心院去了。”荷生道:“且走一遭。”
于是三人步出夹道,从大街西转,便望见汾堤上彤云阁上层。荷生因说道:“我十五的局,就在彤云阁吧。你们替我约着紫沧,说是巳正集,亥正散。各人身边带一个人,做个团(外囗内栾)会,你两位说好不好?”小岑道:“好得很。”剑秋道:“如今真个有酒必双杯,无花不并蒂了。”三人踏着柳荫月色,湾湾曲曲,也有说的,也有笑的,早到了秋华堂。见大门双闭,槐影筛风,桂香湿露。剑秋道:“何如?我料定秋心院去了。”荷生道:“我们步月从汾神庙进去瞧一瞧吧。”
刚进殿门,远远见一昆卢拿个蝇拂,在殿下仰头高吟道:
“月到中秋分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