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富之与宦萼,千古来两个奇师生。一旦便豁然贯通,可入诙谐录。
侯氏之貌之性,人人皆得而畏之,特宦萼不幸遇之耳。翁解嘲曰:我若遇之亦畏,不但宦萼。
邬合一段,勿谓其形容太过,舔疥舐痔之辈,衣冠中代不乏人。
由窦尚书鸡鸣京兆,拂须参政,嗅中丞之足香,尝太尉之屎苦者,岂非其类耶!又何况于邬合也?但恐世上更有过于邬合者,若不自知,邬合犹不足为贬也。
姚广孝之恶,但有知靖难时事者,人人无不痛恨之。今写他这一番再世之淫恶,更彰其当日之凶毒。谅仁人君子见此一段,只有拍案称快,决无为之称冤者。偶有其人,或亦不是以忠孝为心,乃此秃之类欤?更有畅快者,姚泽民虽是烝他的继母、庶母,却是姚广孝淫他的孙妇孙妾。姚华胄为荣国公之外孙,因可称遥遥华胄。但所生一予民、一泽民,愚者不过只思其身,贼者则今日辱及家庭,后来败及王事,且又生一步武乃叔之贼孙,其覆宗灭族宜矣。
万缘和尚非特写他以见缁流之坏,借这现在的和尚,骂那过去的和尚。那再来的和尚烝继母淫庶母,这现在的和尚就淫他的娇妻艳婢。针针相对,毫厘不爽。
目录云:现报娇妻偷僧人淫侄男,此三字妙到至极,明是姚步武私偷桂氏,此不曰侄淫婶,而曰婶偷侄者,不如此写,不见桂氏之淫,不彰姚泽民丑恶之报也。
盛旺之奸桂氏者,虽极写桂氏之丑,然亦有深意。合而言之,姚泽民之肾不旺,裘氏诸妾不为其淫;姚步武、万缘之肾不旺,桂氏诸婢亦不被其淫也。他一家皆吃了肾旺的亏。
姚泽民奸众妾以莲、榴起者,二花开于炎天,故二人淫心较诸人更热耳。后即接写腊姨者,热极而冷,时序之理然也。到了雪姐,则冷之至矣。腊尽又当春回,故即出丹姨、芍姐矣。终于桂、菊者,二花之后,冬即至矣,花俱尽矣,故以他二人收煞。此书虽系小说,作者胸中原有一番大见解。若大概一看,如何看得出,即此一段中,亦有剥复之理也,勿忽略看之。
素馨同姚步武成奸在佛堂。后同万缘淫又在佛堂,人家修盖佛堂,原来留作此用,笑笑。
此书写各人小传,无有重者。此写侯、宦两家是夹叙法,先叙侯敏,次叙宦萼,正叙候恭凤,又接叙宦实,参差错落得好。
姚泽民访钱贵,不过替钱贵生色,是歇尾的后文,不可作正文看。
写姚家诸妇,姚华胄之妾褚氏者,褚鼠同音,谓鼠均世间第一可憎嫌厌恶之物。且又生下一蠢然之愚子,一狡狯之贼子,此物尚留之奚益?故写其死去,更腾出此位让裘氏。其诸妾丹、芍、莲、榴、桂、菊、腊、雪,及诸婢夭桃、红杏、碧梧、翠竹、红叶、鸡冠、水仙、天竺多人,不过叙四时之景物,显而易见。至于裘氏,裘者,绣球也。绣球系数十朵花攒成一球,故以之居众花之首。后始私姚泽民者,乃为众妾做总结也。素馨之气极香,素馨、香儿共系一花,故二人同为姚泽民之婢。绿萼,花也。青梅,子也。本系一物,故二人同为桂氏之婢。桂氏者,桂花也。桂本极高极贵,古诗云:“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今反写他不堪者。桂至北地则不作花,不花之木,樗栎等耳,贱之可也。故写他淫其侄男,私及牧马之圉夫,贱滥至极。较之诸妾婢犹不及,又借之极骂姚泽民耳。裘氏之婢名春花、秋月者,春花喻其时,谓绣球及春即花也。秋月喻其形色,谓如中秋之月,圆而皎洁也。此等处若不细细指出,看者泛然阅过,岂不负作者之苦心?
第五回谄胁小人承衣钵为衣食计膏粱公子仗富势觅富贵交附:再来和尚蒸继母私父妾现报娇妻偷僧人淫侄男话说戴迁搭船南来的这少卿,他名字叫做甚么?他单名一个敏字。他父亲原任南京太常寺正卿,致仕归家。父子别了多年,他告假回广东省亲,带着家眷一同还乡。他有一个妹夫,是个钱可欺人,势可压众的呆公子,【嗟乎!有钱便可欺人,有势便可压众,二语令人恸杀。】姓宦名萼,表字盛之,现在南京居祝他到了南京,同妹夫妹子相会了。宦萼接了舅母来家,演戏扫尘,不用细说。住了数日,换船起身去了。
且说这宦萼,他父亲名叫宦实,以科甲出身,历仕多年,年将耳顺。先在陕西做了十年布政,后升南京户部侍郎,目下现任北京工部尚书。他不但官居八座,那家中之富也就不下数十万了。真是库有积金,仓有余粟,富贵两个字在南京他家也就要数一数二。后来见魏忠贤威权震主,举朝文武皆为之假子,他恐有差跌,也随众拜在他门下,做个干儿。
魏忠贤因他是齿爵俱尊的儿子,自然又格外垂青,【伏后陈忠参本一案。】因此势焰滔天,威名吓众。夫人艾氏,单只生得宦萼一个。那宦萼自幼生得性质粗顽,面皮丑陋,混混沌沌,就像不曾斫开七窍的顽石一般,他父母却十分珍爱。【世间之父母,任儿子愚丑痴顽,未有不珍爱者,此所谓父母深恩,昊天罔极也。】宦实任南京户部侍郎,自幼就替儿子定了侯敏之父候太常之女为妇。这候太常名恭凤,是广东南雄府人,家住梅岭之下,【是个猴族。】曾中两榜,先任南太常时,【可谓沐猴而冠。】正同宦实在一处。他夫人袁氏所生,二子一女。他长子候敏,任北京苑马寺少卿,次子侯捷,任太仆寺丞。【一胞生两个弼马瘟,奇甚。】他这位令爱,貌既不扬,生得尖嘴缩腮,揸耳短项,且是一双痘风红眼,【是个猴面孔。】喜得身肢还袅娜,手足还纤细,【是个猴形海】却性气甚泼。才七八岁,人恼了他,他力小不能打,拉住混咬,把他的乳媪并丫头们,手上膀子上咬得都是连环血樱【是个猴性情举动。】那袁夫人将过花甲,他是个老女儿,一心钟爱,百般纵容。【世间之物,惟母猴爱子更甚。】侯太常生平虽不叫做惧内,却也不敢违拗夫人,【此二语大约天下皆是也。】心中常想道:“这女儿如此形状,恁般性情,等大了,人若知道,那个富贵人家肯要这等媳妇,定成滞货难嫁,不如小小的,趁我做着官,许下了一个女婿,后来就如他这股丑恶,谅也反悔不得。”又想道:“女儿这个样了,到配个聪明儿郎,不但误了人家儿子。将来决不能相安。倒是觅一个痴痴蠢蠢的为妙。”【侯太常此想,真是择婿良方。不但是想女配夫,且存许多仁德之念,《感应经》云:“人有善念,天必从之。”他不但不曾误了人家儿子,还成全了女儿,一生享福,皆此一念之所致也。】他与宦实是同榜同年,往来契密。他每常也见过宦萼,忽然想起,道:“那孩儿真是个蠢物了。况他父亲既是年谊,且又是现任户侍,恰是门当户对。改日遇巧,须如此如此,不愁他不入我彀中。”想定了主意。
一日,他偶到宦实家来,对坐闲谈。真是个姻缘凑巧,宦萼已八九岁了,偶然出来顽耍,一个将三十来岁的仆妇背着他。【仆妇也,何必下一年纪,因后日教导宦萼,故此处提明耳。】他手中拿着个拨郎鼓儿,【学还未曾上,便知播鼗舞,真神童。】几个丫头跟着,拿着银盘子堆着果子的,拿着鬼脸竹马儿的,还有一个拿着汗巾,贴身跟着,不住替他揩口水鼻涕。【令人笑倒。这个形状画也画不也。】侯太常一见,便笑着对宦实道【这一个笑字写得入神入理。欲说违心之言,故忍不住先笑也。】:“弟看这位年侄生得着实敦厚有福,后来大有造化,不在老年台之下。弟倒有个小女,但恨衙门冷淡,官闲俸薄,不敢攀结。当面失此佳婿为可惜耳。”古人说:知子者莫若父。那宦实岂不知儿子是个蠢虫?但因是独子,不得不疼。况家中富贵二字已将到了极处,只要他大了度得出种来,宗嗣不绝就罢了。心中也虚着,将来显要人家谁肯把女儿配他,门户低微的又不屑同他结亲,正常常以此事踌躇。今听见候太常这话,心中甚喜,忙对道:“老年台尊见差了。弟与老年台何等年谊,多年契厚,何出此言?弟虽知府上有一位闺秀,但恐老年台将来要回贵省,老年嫂不舍令爱远留在此。二者因豚儿顽钝,不足坦府上东床之腹。虽有蒹葭倚玉之心,但不敢启齿耳。倘蒙老年台俯结丝罗,”说到这里,深深一躬,道:“愚夫妇感佩无荆”【心中有欺人之念,故此反被人欺,其宦实之谓欤?然而宦实还算好人。】那候太常忙还礼,道:“既老年台不弃,替女儿结此终身大事,是妙极的了。”二人言下而定。宦实犹恐过后有变,就择了吉期,烦相厚的当道做媒通信,到期拜谢。又择日请酒,纳采下聘,礼币甚丰,定下了才放了心。宦实以为儿子攀了这样一门好媳妇,那里知是亲家翁使的一肚子猴。【祖晋朝阿智故事。】这宦萼到了十三四岁时方延师教训。那先生姓游名系字混公,【名与字俱佳,何今日此辈之多也。】是在宦家一个显要朋友处谋了荐书来的,宦实一来看情面,二来他原不望子成名,不过说我这样大人家,且又是科甲门第,岂有不请先生教儿子之理。图一个念书名色,故不计好歹,就留下他教子。
那游混公是个捐纳的秀才,要他的才学一二三万万不能,四五六是考得起的。【好秀才。】自到了馆中,见宦萼是大老的公子,又是娇纵惯了的。他虽名曰生员,乃畜生之生,圆活之圆,全没有丝毫品行。把这位高徒只是一味奉承,不敢稍加拘管。
那宦萼在馆中每日只好坐得一两个时辰,这一两个时辰之内还是吃果子、打瞌睡而已,读书不过是借他名色上的。一句“人之初”三个字,教上千遍,他只是不会。更有妙处,起先教着他,还跟着念。后来他听厌烦了,任你怎么教,他并不做声,惟点头而已。【生公说法,顽石点头,人以为异僧。游混公竟教得宦萼点头,也算异师。】游混公也没法了,又不敢呵叱他,凭他读也罢,不读也罢。那宦实又是溺爱的人,以为儿子是现成的恩荫,现成的纱帽,何必苦难去读书。况古人说,何必读书然后谓学。他纵一字不识,伏我的财势,将来不愁不富贵,所以总不稽查。那游混公也自有个主意,说:“他父母既不严紧,我又何苦与他为难,况我不过一年,只要束修不少,每日只要酒食充肠。且我名虽秀才,不过名色而已。况这连年替人做干证走衙门,拿轿马折酒饭,把书本久已丢去。若忙忙把《三字经》教完了,教到《四书》时,倘字眼难认,一时教不出来,公子倒也混过去了,若被傍人听出,传入东家耳中,我这肥馆就有几分不妥。况且如今做先生的有五字秘诀,缺一不可,何不遵而行之?
那秘诀头一个字就说道:‘松。’我又何苦去紧他?倘得罪了学生,他望着父母说先生利害,父母心疼儿子,恐怕拘管坏了他,一时把二个山字磊起来,这把馆就像喇嘛的帽子,黄到顶了。非徒无益,反害之。这‘松’字是第一件要遵了。
第二件两个字道是:‘揸鬔。’这两个字妙绝,古至如今的人,不要说是做先生要穿得体体面面,以起东家之敬,就是傍人看见这样体面人,可是混学钱骗饭吃的人?定要揸揸鬔鬔,馆才得稳。就不是做先生,如今人眼皮很浅,势利太重,见穿得略褴褛些,虽至亲好友,他向着你只作半个揖;穿得华丽起来,人见了一躬到地,畏而敬之。况我把持衙门,越要盛服。不但官府肯听说话,人见我体面,他来寻我的更多。这一副齐整行头万万少不得的了。我曾经记得唐朝有一个人,不知叫甚名字,他曾有一首诗:而今不用好文章,只要胡须及胖长。
更有一般堪羡处,衣裳浆得硬帮帮。
当年已是如此,又何况于今日乎。
第三件三个字是:‘不要通’。这个不过说先生太通了,遇见愚卤的学生,难以为情。况且人太通了,满腹珠玑,岂肯做无耻的勾当,去骗馆糓篾东家?馆就有不妥了。要美馆把稳,所以说不要通。但这三个字与我合拍之极,不用去学。此时拿了去上剐桩要我通起来也不能够,可见我做先生,竟是秃子做和尚,天生成的。
第四件道:‘篾片东翁’。这四个字我更在行。不要说叫我奉承,虽使我舔痈舐痔,我的舌头比别人伸得还长些。不但于此,就是叫我尝粪,也只得就学勾践了。
第五件是:‘小心待馆童’。这有何难,我岂但馆童而已哉?连阖府大叔,长于我者兄事之,倍于我者父事之,何愁不得其欢心哉?”
他有了这几种密诀,熟习于胸,所以宦实、宦萼暨阖家之人,莫一个不欢喜他,数年之中毫无闲言。他教那宦萼整整读了三年,一本《三字经》方完,完了从新又理,理了重复又念。又读了二年余,尚犹不能记全。【宦萼读了五年书,《三字经》不能全记,还算好资性。我见人读了一世的书,连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全记不得者多甚,又将奈何?】宦萼自己以为已经读过数遍,普天下才子恐也无赛于我,因此再也不去念别书。那游混公也不敢劝他再念别书。因因循循,不觉宦萼年已二十。虽然长成一条肥壮大汉,还是浑然天性,一毫人事不知。【后之享福,焉知不因此。】他丈人侯太常因年老了,无意功名,告了病要回故乡。女儿也二十岁了,催宦家迎娶。宦实见儿子呆呆牣牣,穿衣吃饭还要佣人,如何娶得媳妇,甚是着急。【宦实尚有知子之明,过马士英远矣。】没奈何了,与夫人艾氏商议,叫自幼带宦萼的寡仆妇,名唤司富,【名甚佳。】有四十来岁了,【即前抱宦萼将三十岁之妇也。宦萼八九岁他将三十岁,今宦萼二十岁他四十来岁。此等无关系处,一笔不错。】吩咐夜间教他成亲的那种妙技。那司富一者不敢违主母之命,二者教会了小主,后来也有个依傍,与其做这不关痛痒之干奶妈,不如做沾皮贴肉之实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