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老营贼五鼓拔营,攻城之贼未动。午时,贼马飞奔,呼众贼速走,自西北往东南,扬尘蔽日。
十六日,巡按命启门,遣黄推官、王知县往视贼营。周视贼营中,牛驴头皮腹肺,间以人尸,臭秽满营。内外广八九里,长二十余里。以繁塔寺为聚粮之所,粮深三尺。贼所遗妇女二千三百余人,悉归城下。因收入城内,禁民兵掠夺,俟其亲属认领。次日除领去外,尚存三百余口,悉送尼庵,每日人给麦一升。黄推官、王知县、张伴读、总社李光出城遍视,自曹门至北门十余里,贼凡剜三十六处,几为平地。尸横遍野,断发满地,死伤者不下十万。令地方掩埋,十日未毕。
十九日,马丁张贺四将领兵三千,自汝宁府来赴援。【这三千人好造化,幸遇贼去。若早来几日,未必得保生全。】悉令沿濠结营,看守修城。修完,仍遣之去。【此三千兵只算得来监工,岂算救援?】此一次闯曹二贼合攻汴梁,精贼约有三万,胁从之众有四十余万,攻城死者几半。二贼到朱仙镇点阅精兵,除亡外,中伤者二千八百七十余人,俱以方桌仰舁而去。左良玉兵至杞县,号十万众,贼甚惧,故闻风解围遁去。左兵二日追至郾师白沙河,与二贼连战十八日,屡次俱胜。左镇见贼众不能扑灭,只杀跑了他,解了汴梁之围,便引兵回保襄阳去了。
二贼走至项城,杀西兵三千。汴梁贼方去,黄推官、李光同知县率人运砖烧灰,竭四十昼夜之力,躬视版筑,城垣一新。贼之侦者见金城如故,疑有神助。
任巡按、高巡抚合疏奏李光功绩,奉旨持赐拔贡,【赏太轻。】王知县行取进京。李光辞总社,【此庶几可,而黄推官亦有大功,恩赏竟无。】不许。闯曹二贼连陷十七州县。【有一笑谈,一人误中流矢,请外科看之。此医以锯锯去箭杆,索谢。其人曰:“簇犹在内,奈何?”外科曰:“那是外科的事,与我无干。”左帅是当时驰名大将,将来杀贼,只解了汴梁之围,便回保襄阳。纵贼屠此十七州县,岂此城池非朝庭之疆土耶?揆其意曰:襄阳系我所辖,汴梁既解,各保地汛要紧。此十七州县,非我之属也,亦与外科锯箭同意。】三月二十二日,寇睢州,贼入城搜掠财物,未杀一人。【此城人何幸?】二十七日,攻陷归德府,夷其城,杀戮甚惨。【宋献策即归德人,为闯贼之心腹。视其屠桑梓之中,不出一语相救,真忍心哉?此贼也。】四月,合土贼袁时中抵杞县,屠其城。闯贼欲袁贼先攻汴梁,袁贼惧,夜半拔营东去。闯贼追至毫州界,连战败之,复归围汴。
二十八日,喧传贼将至,众官悉登城守御。
五月初二日,贼头哨先到,马贼徘徊堤上,步贼于堤外曳枝场尘,作疑兵之状。次日,贼老营兵到,屯阎李寨,距城二十里。闯贼屯其中,众贼头目环营其外,纵广约十五里。曹贼屯横地铺,相连不远。贼后队俱到,堤上贼马往来不断,时有游骑下堤,将至城而旋。步贼下堤割麦,或数十百人为一群,官兵亦出城争割。贼东兵西,两不相值。偶然卒遇,兵多贼即走,贼多兵亦走,数日麦俱尽,仅存堤边之麦。
十三日,左镇及杨丁二督帅领大兵援汴,前锋至朱仙镇。贼遣三千骑往探,贼将堤上未割之麦尽行焚毁。左总兵屯营朱仙镇,率大军收服土寇刘扁子等。连营四十里,号四十万,闯贼三千侦骑俱被擒斩。
十六日夜,闯贼踉跄移营驰拒左兵,贼知侦骑被杀,心中怕甚,尽弃营中器物而去。次日,难民自西南来,说贼已夜遁。陈总兵选健卒往探,果是空营,满载遗物而归。贼遗麦豆甚多,鱼鸡鹅鸭猪羊之数,及金银器物床帐车辆衣服,无不尽备。其精好者,皆为兵有,民日担粮二回。数日,兵民约得麦豆二万余石。
二十三日,丁营将官杨维城自朱仙镇逃回,至西城下叫门。缒城上,说丁兵失利,左镇南去,贼将复至。巡抚赏酒食,与公文令投丁督师处。
次日,贼塘马先回营中,诸物已尽,惟有豆麦。【当日在城诸公知贼必然复来,何不即运麦都入城,亦大失着也。】兵民往取,见贼马奔回。
二十五日,闯贼复回阎李寨间或打粮。贼三二百为群,走五十里外。惟曹门外只二十里,惧土兵党一龙截杀,不敢前。
六月初四,城中有一个霍卖婆引一少妇,假做采菜出城,送至闯贼老营。霍婆向贼说王府中事,闯贼大喜,给金四锭,重四十两,元宝两个。嘱他若送王府宫女一名到营中,给银一千两。霍婆进城,有恐惧状。都司张吾锐搜筐中,得金银呈上。巡抚审问明白,寸斩于市,遂禁妇女出城。城中乏粮,各官多方籴散。
推官黄澍结义勇大社,竖大白旗于曹门上,大书“汴梁豪杰愿从吾游者立此旗下”。郡王乡绅士民商贾无不愿入,四方豪杰及土著智勇之士悉至,约得万人。刑牲祭关帝,与众饮血酒定盟。制旗五百余面,每人给社票一纸。凡腰中系无忧绦者,皆大社中人也。器械逐名领给,旗号按五方色,整齐鲜明,扬兵城头。谒见巡抚,巡抚悦甚。郡王乡绅总社及各头目俱下马饮三爵,给银牌一面。周城四十里,人马络绎,旌旗蔽空,众官称赏不已。
初,贼中有一贼将献计掘河灌城,闯贼遂用千余人掘河上流,使逆流而上。水势缓高不过五寸,三日流满海濠。闯贼恨水不能淹城,反将海濠注满。广处四五丈,深三丈余,虽欲攻城,不能飞渡。【此献计贼将是合城人救命王菩萨。瞎贼始终不能进城者,此濠之力。】又拨万余人取土填故道,因杀献谋贼将。【若遇说因果,必谓此贼证西方。】七月初七日,寅时发兵。黄推官领总巡督阵门外,逐贼至土堤外,斩首四十一级,生擒十二贼,夺马九匹,布帐器械百余件,射杀三百余人。土堤贼败,大营贼喊声近,收兵进城献功,巡抚赏银三百两。自此每日出城,往往有小捷。
次日,陈总兵置酒宴劳将领,以牛酒饭饼大飨士卒。五鼓,出击贼营于土堤上,尽杀窝铺中二百余贼,割其首,收其布帐食物。此后各营或交战,或击营,无日无之。
十三日,得河北檄,云十四日援兵渡河,城中整兵接应。次早,东北角烽火连起,未见船只人马。总兵刘泽清过河击贼,两日皆捷。营中忽自惊扰,仍退还河北。【刘泽清亦算当时名将,而乃用兵是此,其彼自知。】汴梁外土城,去城五里。在土堤上,闯贼遣众削平如壁立。前此犹间留一段,至此尽取掘深坑,以防出入。留一二小路,昼则下去城哨探,夜则以草塞之。周围俱步贼,每夜发喊鸣更,火光不断。马贼俱在大堤上。
曹门将官夜劫贼营,被贼断双手,众兵舁回。曹门南北隅有苇城数十顷,兵民日出割苇,贼亦割以饲马,至是贼用毒烟烧三日三夜。城上见烟即起,闻气臭知有毒,各含槟榔甘草,置大缸百余于城头,满贮水及甘草解毒之药,烟毒不能伤人。
贼移三营于曹门外,正南土城外三千贼扎一营,名新营。东北土城外扎二营,伪副将罗贼都司张贼帅领。有壮丁五百人,各负麦三四斗,自城西孤堆过河。夜走大堤外,经贼老营被擒,尽去双手。驱至西门外,望城跪拜,投濠死者半,进城者半。闯贼断手必至□部,曹贼只断手指一半,间有断中三指者,犹不至为废人。城中制车营布帐。
八月初一日,于东盐坡列成阵势,愿为前驱者三千余人,择初三日出师。车营内安大帐房,巡抚上坐,总兵佥坐,余以次列坐,细阅车营。适有卒于城外生擒一贼,于极肥大,即磔车营前。黄推官禀巡抚道:“今城中十两银易麦一升不得,乘此时人尚有力,犹可纵使。推官愿以车营出城取粮,不用官军一人,只义勇大社兵足矣。城以外,推官与李况社任之。但祈总镇发火器手四百,城上左右救援。”总镇微笑不答。巡抚问李光道:“道路岂无崎岖乎?汝能熟识乎?光道:“自北门至河上,大道如砥。路傍草庄被贼前已毁尽,有大树百株,令健儿上树远贼来某处,即大呼某处有贼。”巡抚道:“炮扬起放无力,七里远,能击死贼乎?”光道:“扬头在炮七里外恐不能伤命。中军营甫抵河上,每车取一人,得二千四百人。倚河为背水阵,信炮到城上,城上放炮以四里为的,河边放炮击三里。遣善言者河北请援,河北兵有不飞渡来者乎?河北兵直抵濠外扎营,连放两日夜大炮,贼不能近车营。河北兵有不渡乎?河北兵渡,则粮亦不多运乎?不战功成,贼惟喘喙遄遁。贼未至时,曾诣河上阅视,此路并无坑穴。兵法云:知已知彼。又曰:得地利者必胜。此之谓也。”巡抚道:“西兵前有信,八月出关,中秋前后可到。吾儿前月初四日进京面圣请援,料今已到河北,且再俟半月如何?“众皆默默。
黄推官拂袖出帐外,抗声道:“事不可为矣,莫若尽焚其车,澍跳入火中做厉鬼以杀贼。”吴知府出慰道:“半月亦不为久,姑待中秋未迟。”黄推官道:“此时人有日食半餐者,犹可用力。若半月后,尽成饿莩,能驱饿鬼而用之乎?无论中秋及重阳,亦无援兵也。”巡抚闻而不语,乘马上西城。【巡抚虽老成之见,恐如马谡之死地而后生,不意置之死地而竟死也。然而事有不同,今独守穷城,束手待毙,何不听之使去,在死中求活?图侥幸于万一,有何不可?而半筹莫展,诚碌碌无能之罪也。】各官回汛地,竭二十昼夜之力,竟成画饼,城中粮尽,妇女数十万,昼坐衢路,夜即卧地,死者不可胜数。黄推官见之恻然,于东岳庙施粥三日。城中人相食,有诱而杀之者,有群捉一人杀而分食之者。每擒获一辈,辄折胫掷城下,兵民竟取食之。至八月中九月初,父食子,夫食妻,兄食弟,姻亲相食,不可问矣。
有老夫妇二人商议,欲食儿妇。此妇闻知,跑回父母家中去,云公婆欲食,故逃回。其父母私议道:“我家骨血,为何便宜人家?”遂将女杀而食之。命民间报牛马驴骡充饷,送到城上给价。每兵分肉一斤,准粮一升,五日俱荆开五门放妇女出城。先闻闯贼有令,窝铺中藏匿妇女者斩,故放出三万余口,任其所之,有持数升粮复进城者。人无可食,吃牛皮以及皮袄。又取药肆中山药、茯苓、莲肉为上,次则何首乌、川芎、当归、广桂、芍药、白木、地黄、黄精、门冬、苁蓉、免丝子、车前子,又其次榛子皮、杜仲、川乌、柴胡、白芷、桔梗、蒺藜,无不食之。【谚云:有福之人无病也服药。此时城中诸人无病服药,不知有何病何福?】城四隅有盐坡,水深三四尺,忽生缨络草,鲜嫩可食。男妇入水,手随采随食。水绵本不堪食,亦强吞之。水中小红虫他时取以饲鱼者,皆缝纱布为囊取之。名曰金鱼子,入葱油炒食,味似鱼子,每斤卖八百文,后至三千钱绝无矣。屋上瓦松每斤卖二百钱,后至一千二百亦无矣。粪堆中有,肥白寸长,积一二年者愈多,悉掘食之。食尽食胶泥。有骑马过者,人群食之。拾其粪,炒淡黄色,用水吞之。人食药材,面目浮肿。有妇女在街头卖药酒,用甘草广桂煮汤,如黄酒色,一钱一杯,饮之立愈。一车报理刑张客藏茶甚多,往视之,获八百包。每将弁给十斤,兵一斤。以滚水渍去汁,曝干为末,入面少许,作饼食之。城中白骨山积,断发满地。路绝行人,神号鬼哭,天日为昏。间有一二人枯形垢面,如同鬼魅。栖墙下,敲人骨吸髓。自曹门至北门,兵饿死者,日三四百人。夜则城头寥寥,处处鬼叫。官府与诸郡王将校,旦夕北面而哭。
家将谢廷玺领大社兵出城探贼。巳时点兵,未时收兵,并未见贼。此时大社兵也残废无多人,惟右翼程丹领南兵尚有千人,日夜登城,北望号泣。人尽枵腹,不能负戈,城头奄奄残喘,不能动履。
一老农住曹门下,藏麦一窖,生员张尔猷访知其家。到彼,向他道:“汝有麦不敢食,不敢卖,埋之何为?我为汝起送城头,活官府郡王,其功甚大,更为汝留少许自食。”老农点首道:“在灶前。”尽发之,得三十二石,送巡抚一石,守道五斗,诸郡王将弁分食五日。陈总兵家尚有黄黑豆数石,潜令人撒于街衢及空闲处。次晨,饿民见而食之,群相讶曰:“上天雨豆,救我残黎。”有拾至半升者。
此次闯曹二贼合围汴梁,步贼十万,马贼三万,胁从之众近百万。瞎贼素知汴城富足,意欲困破,以图擒掠,今久围不开,心中忿恨之甚。恰值连连阴雨,河水大涨。十四日夜间,令众贼将黄河上流挖开数处,那溜水一泻而下。城中远远闻得水声,正在惊慌。十五日黎明,水至城下西南,贼俱远遁,东北贼溺死无算。十六日,水大至。黄推官坐城下,李光与张尔猷抱土率两营兵塞门。水从隙入,势不可遏。水声如雷,曹门水高丈余。进门辄南下,是时南门先坏,北门冲开。至夜,曹门、东门相继沦没,一夜水声如数万钟齐鸣。十七日,天黎明,满城俱成河,止存钟、鼓两楼,及各王府屋脊,相国寺寺顶。周府紫禁城惟夷山顶皆干地,逃水者满集。十八日,黄推官遣善泅家丁李用柳体直二人过河请救。泛一木水上。三昼夜始达土堤,监军道:“王燮得推官手书,连夜督二十余船,自乘小舟,从北门扬帆直入。”高巡抚、黄推官各乘船到紫禁城上,见周王,抱头痛哭道:“请王北渡。”宫眷五六百人同行。百姓有在城头屋角树杪者,俱渐次渡河北。到了柳园,煮粥食难民。真古今来未有之苦,亦古今未有之守也。这恶贼因城高固,池宽深,急不得下。屡次进攻,城中地御甚严,倒反伤了许多贼兵。心中恨毒,决开黄河放水一淹,百万生灵尽为鱼鳖之食。先是城中听得贼营得传言,开城之日,不但鸡犬不留,扫帚也剁三刀,因此兵民困守,于死心犹不变。被这恶贼放水一冲,几无孑遗。瞎贼虽出了他的恶气,但耽误了许多日子,又一无所获。他自己的人马也被淹死了无数,一片汪洋,无处存扎,遂统大队乘胜破了毫州。那知州金苏也不知是死了,也不知是逃了,竟无影响。【惊践了的人,自然是吓死了,还逃往何处去呢?】被这些恶贼将一座城池并周围数百里之内杀抢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