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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清.辽东人曹去晶

屠家是当地有名的赌常这些放赌的都有耳目,知他家有数千之产,就让他掷,一场就输了一百余两。同他顽钱的,不是光棍,就是大老的儿子,到他家门口来要。竹清先也舍不得,见终日来打闹、村辱骂得不堪,声声叫他娘出来剥裤子。竹清受不得,忍着疼,没奈何,替他还了。他见老子替他还得容易,越发放心去赌。【世间多有此类,正经处不舍一文,替儿子还输赢帐则不惜,吾不知是何肺肠也。】如此多次,竹清也替他还过有千余金。又不敢奈何儿子,只自己气得抱生怨死。有相好的亲友叫到衙门去告,他因系独子,又舍不得。一时间疼起银子来要去告,过后心疼儿子,自己又中止。因此竹思宽越发肆无忌惮。他一日同着几个光棍耍钱,他的手气顺,从早至午,赢了有三四百两筹码。歇了算帐要银子,众人道:“绫子磨了水了,把你那妄想心打掉了罢,爷们的钱都是好赢的?只好等你那一日输了,慢慢的抵帐罢。”他急了,道:“每常赢过我的不知多少,输了就要。我好容易今日赢了,想赖我的。”众人道:“实话对你说罢,爷们原想赢你这肿嘴,今日不幸输了,是你的造化。不要讲三四百两银子,你想要三四百文低钱板子,大约还不能够呢。”竹思宽又气又急,就骂了几句。被这三个人齐上,拳头嘴巴打得嘴鼻中都是血,满脸红红紫紫,大包小瘤。把头上的瓦楞帽子,身上的海青,扯得稀烂。
正闹着,恰好他舅舅路过,喝住了。问起缘故,竹思宽将前事奉告。他舅舅向众人道:“这个不长进的奴才,每年来输了头二千两,今日才赢得这一场,列位就没有,也该好说,不犯着就动手。赢了他的要,输了他的打,自己也过不去。这是鼓儿词上说赵太祖的赌法,输打赢要了。”众人见他有些体面,【体面人处处行得去,可慨矣夫。】不敢回言。况自己原也理亏,还洋洋的道:“饶他这一回。再要想问爷们要,叫他试试爷们的利害。”就走去了。【是起光棍的行径声口。】他舅舅送了他到家中,忿怒向竹清道:“既有本事养儿子,怎么就没本事管教?叫他在外边赌钱闯祸,作何了局?你既不敢管他,送到官,连同赌的人一齐处治几个,也戒戒他的下次。”【果真上策。】那竹清半晌吐出一句道:“我何尝不想到?倘送到了官,怕亲戚们看着,没脸面。”【何没脸面之有?老牛心性,令人不解。】他舅子大怒道:“好好好,你儿子这样不长进,倒有脸面?你这等出奇的心肠,【真是奇心肠。】就怪不得有这样好儿子了。亏你怎么活了这样大年纪?”说得越发怒气上来了,道:“呸,【可谓不顾而唾。】孽障,【真是孽障,骂得不差。】后来不知怎么样现世呢。”就忿忿的出去了。竹清望着竹思宽,道:“今日你试着了,输了白白送与他去,赢了不能得,还要捱打。你想你输过了多少?有这两千输过的银子,要开个铺做上生意,又操练出人来,何等体面?今日叫舅舅这样骂我,你也过意么?”【真老牛,还有姑且儿子嗔怒舅子之意。】竹思宽道:“你要肯给我银子开铺子,我好戏得赌钱么?我是闲着没事做,才干这营生。”【人生在世,何事不可做,闲着没事便去赌钱,奇语,非下流人不能说些下流语。】竹清道:“给你银子开铺子,又好拿了去赌。”他道:“要开上铺子,做了买卖,还要赌钱,那也不是人养的,竟是驴子肏出来的了。”【他倒也罢了,难为他令堂。】竹清道:“据你想,做个甚么买卖?”他道:“小本生意,碜滋滋的,我不做他。本钱大了,你又不放心。得五百两银子,开个钱米铺也罢了。”竹清听得儿子说有生意做就不赌了,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巴不得他望成人里做。遂取出五百两来,租了三间铺面,搭了一个伙计看银水写帐目,又替他做了一身新衣服帽鞋之类,择吉开张。他果然竟有三四个月不曾去赌,把个竹清夫妇喜得没入脚处。【真是出奇,不但竹清夫妇欢喜,看书者亦以为异。】竹思宽人物生相也好,口中言谈也好,见人一团和气,又舍得。这些在街上开绸缎铺、布铺、杂货铺的人也都相与,时常请到茶馆中吃茶,或大荤馆中吃酒饭,众人也都还席请他。见他少年圆活,倒都看得他甚高。【偏是伶俐小伙子好干此等下流事,余不解是何心也。】他足足戒了有半年,忽然赌兴又发,忍不得了,走到屠家,一夜就输了五百余两,就把钱米算与了人。【到也爽快。】人来抬钱米的时候,伙计才知道,要拦阻时,竹思宽反拿刀子要同他拼命。伙计无法,只得连忙去报与他父亲。竹清跌跌舂舂跑了来时,钱米已去,只剩了个空铺子,连竹思宽都不见了。捶胸跌足,怨天恨地而回。【可谓:儿子一去不复返,钱米今已空悠悠。】你道竹思宽往何处去了?他把铺子输去,要想翻本,手头无钞了,走向素常相识的这些铺子里说谎道:“水西门外上江到了几船米,客人家中有事急于要回,只照本钱就卖,就照眼下时价也有四五分利钱。家父叫我到宝铺,恳祈暂挪了用,【题目甚佳,可惜把文章错作了。】或五十两,或三四十两。三五日内米一发了,如数送来奉还。”众人见他现开着铺子,也有与他父亲相熟的,又知他家殷实,况他说得甚是委婉,可有不相信的?各铺中三五十两不等,共借了四百有余,拿到屠家,全全送入他人囊中,只落得辛苦了半夜。
这些铺家在他铺子门口过,见关着,还以为是他伙计们同去照料发米。过了四五日,仍然高锁如故。访问左右铺子,方知他做的那些妙处。众人全知道了,约会到他家来问竹清要。竹清见是儿子做的事,又都素常相识,情理两个字都说不去,只得咬牙跌足,如数偿还。这一下,将他生平刻薄所挣之物,尽行罄囊抖出。所剩房产田地不过五六百金,还是他三十多年前的原本。【谚云: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刻薄一生,终归乌有,刻薄者何益?此等处须当着眼。】竹思宽这两场送去了千余两,他虽然不怕父母,自觉无颜,老老在屠家住着不回,零零星星又输了一二百两。众人得惯了济,又来寻竹清。竹清此时囊中已无物了,只得学那脱空祖师妙法,两只推聋的耳朵,一个装哑的嗓子,塞耳弗听,缄口不言。后被辱骂得不堪,他此时也将七十岁了,出来说道:“我几千两的一份家俬,被你众人勾引我那不成器的孽障,弄得精光。如今只剩我一条老命,你们拿刀来杀了我罢。”走到街上大声叫屈,拉着众人撞头磕脑要寻死。众人先还以为他像当日好骗,不想老儿弄光了,着了急,要来拼命。【真叫做人急生智。】谁不怕事,一轰就走了,回来叮着竹思宽要。竹思宽没法,想出个妙策道:“我家的银子虽没有了,房产地土还值千两,但文书在我老爹手中出不来。我写下一张欠约,等老爹死后,磬一响就还钱。今日且叫我掷掷,翻翻本着。”众人知他家的产业还值数百金,就依允了。两三个老把势同他下场,一夜就赢了他七八百两,立逼着将房产地土都写了卖契,同伙许多人做保。这几个赢了的,拿出几两银子来,备了几桌酒酬谢众人,竹思宽却也吃了一饱,欣欣自得。【真便宜,七八百赊帐还了一吨先饱。余有一亲曾锡侯拥资巨万,衣食不浪费一文,头发长约寸余亦舍不得钱剃。到亲友家遇直剃头者,方扰一剃,其吝如此,遇赌则不惜。他有一茶馆,名曰爽月居,连房子器用家伙,系二千五百金所置者,偶一日夜输去三千金,以馆算与他,喜谓人曰:“我二千五百银子的产业算了三千金,岂不便宜?”竹思宽心亦类此。】此后众人知道他是属太监的,净了身了,再不同他大赌,只赌现钱。
他身边一文赌本皆无,着了急,想起他一个表姐夫来。这人姓苏名才,就是黄氏的侄女婿。他有千余金资本,在外路贩买杂货。竹思宽走去看他,苏才见了,甚是欢喜,说道:“你姐姐对我说,你竟改过不耍钱了,开了铺子,这样往成人里走还不好么?这是姑老爹的积行。”他借因儿说道:“开铺子,奈本钱短少,转不过来,老爹放的帐一时又收不起来。今日买了一桩米,差二三十两银子就撅住了。我听见姐夫回来家,一来看看,二来想问姐夫挪二三十两银子权用一时,三两日就送来。”苏才道:“我的货物还没有发动,银子是没的。既等着要用,把你姐姐的头面且当几两用罢。”遂叫妻子拿出几件首饰,说道:“这当得二十两银子了,你拿去罢。”竹思宽道:“一客不烦二主。既承姐夫姐姐美情,索性全美了我的事罢,再得十两就够了,省得我又去求第二家。”苏才想了一想,又对妻子道:“把你我穿不着的衣服借些给他罢。”他姐姐又将新衣服包了一大包袱与他。他说了声多谢,笑嘻嘻拿着去了。【乐哉。】到了乐铺中尽力一当,当了三十五两,走到赌场轻轻送去。
过了半个多月,苏才不见他送来还。竹清待亲戚极淡,人都不甚上他的门。苏才因要问他要东西,借此来看看姑丈姑母。坐下叙了几句闲语,方说起竹思宽借的当头来。竹清听得气得两泪交流,把竹思宽历来所做所为前后细说。苏才听了这话,知道这项物件他万不能还了,去寻他要当票要紧。辞了出来,正走到街上,见二三个屎皮辣子揪住竹思宽在那里闹。苏才看时,他连衣服鞋袜都没有了,上穿一件小衫,下着一条裤子,赤着两片精脚。苏才上前问故,众人道:“他输了我们十多两银子,只将一身衣服给我们,值不得头二两银子,就要罢了,如何饶得他?”苏才道:“列位看他这个样子,还问他要命么?劝列位撂开罢。”众人那里肯依,这个一拳,那个一脚。苏才看不过意说道:“列位不必动手,打死人是不要偿命的么?”向顺袋中掏出有两数银子,递与众人道:“这个列位拿去买杯酒吃罢,放了他。如不肯听凭尊意,我就不管了。”众人先看竹思宽的样子,知是逼不出来的,不过打几下出出气。见苏才拿出银子来解纷,实出望外,做好做歹放下他,向苏才假说了几句好看的话,笑吟吟往酒馆中去了。苏才向他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不成人,如何是了?我的东西你料道不能还了,把票子给我罢。”幸而当票还在身边,取出付与苏才。【疏财之姐夫遇着这不才之小舅,奈何?余阅此,偶忆起一故事,当年祝枝山在京兆,无以度岁,向各亲友家借白领,诡云往人家吊孝,借得十数件,尽送质库。新年人不好来要,灯节后皆来取讨,答云:“早来好来,迟到如今,当票也不知何处去了。”竹思宽当票竟还在,较此尚妙。】苏才道:“你这个样子,还有脸面在街上走么?我送你家去。”他还不肯。苏才拉住不放,送他到了家。把上项事对竹清说了,然后回去。竹清见贤郎这样个形状,也无言可说,只叹了几口气,落了几点泪。老牛舐犊,没奈何,把旧长衣又给他一件穿上。
忽一日,黄氏侄儿骑了头驴子如飞而来,说道:“母亲偶然得了暴病,叫我来接姑妈妈,快家去见一见。”黄氏道:“你快去码头上叫乘轿子来。”他忙忙去了。及至叫了轿来时,驴子已不知何往,找竹思宽也不见。他急得暴跳道:“我怕走得慢,借隔壁磨房里驴子骑了来。这没得说,又是大兄弟拿去做赌本了。”【偷的有趣。】竹清在房中羞得连声也不敢啧。他急了一回,没奈何,只得步行同黄氏去了。
竹思宽把驴子偷去,做了二两五钱银子耍子筹码,顷刻送得精光。他打听得舅母没有了,到六日上黄家,正念首七经,他毫不觉耻,走了去帮忙。他娘舅表兄见他,虽是一肚子的气,家中有许多亲戚男妇,当着人又不好发泄,看妹子、姑娘的面子又不好撵他。到晚间和尚施食,至三鼓方歇,人都困倦了,一齐睡着。次早起来,灵前的供器都没有了,众人不见了许多孝衣,连白布桌围都拿了去。出去看时,门已大开。查点众人,单单不见这位姓竹的贤甥。【这一偷更妙。】他娘舅急得乱叫道:“你宁可把别的东西偷些去罢了,把孝衣拿了去,这忌忌讳讳的如何重做?这是如何说?”忙叫儿子拿了银子到屠家场上找着了他,要了票子赎了回来,把个黄氏羞得要有个地洞也就钻下去了。
过了几日,黄氏归家,把乃郎妙处告诉了丈夫。竹清有年纪了,羞愧气恼齐集胸中,渐渐饮食少进,恹恹成玻这竹思宽从此也不想回家了,在屠家做了帮闲,十日半月积得几文,就同人小耍。他虽输完了家业,却把武艺练精,竟不得输了。屠家见他伶俐,相帮照看赌账,拿拿红儿,倒离不得他。【可谓学成看赌艺,货与放头家。】且说竹清久不见儿子回来,门口也无索赌帐的来闹,家中所余也还尽可供穿吃,眼耳清净,病倒觉好些。久不出门,一日,拄着根拐,到街上茶馆中坐坐散散心。走堂的送上一壶茶来,他忙道:“不用茶,我略坐坐就去。”那掌柜的素常认得他,知是吝啬,怕费茶钱,笑道:“送你老人家吃,不要茶钱的。”他方留下。筛了一杯吃着。见隔座两个人也在那里吃茶说笑。他听了听,是谈他的家务。一个道:“为人在世,银钱谁不爱?要十分刻薄,触了鬼神之忌,远报儿孙近报身,再躲不掉的。像竹思宽的老子那孽障,我虽不曾会过他,听得人说他的刻薄啬细,也就是天地间少有的了,穷苦人吃了他多少亏。挣了一辈子,弄了这么个家俬,也没有享用一日,养了这么个好儿子,轻轻的送了个干净,背后还落了人多少笑。”那一个笑道:“我前日在老屠家,见竹思宽把房产地土都输了,写了文书给人。只等老儿一倒头,都是别人家的。那老孽障不知道儿子的这件事,还坐在鼓里呢。这话,大约也就要气死了。”竹清听了这一篇话,一口气几乎回不过来,把腿都气软了。定了半晌,方挣着回家,向黄氏说知。夫妻悲切了一场,他的旧病原未曾大好,复着了这口重气,成了一个气蛊,又舍不得钱医治。临危时,心中想道:“这个孽障,我同他前世不知是甚么冤家,今生相遇,那里是甚么父子?他同我拗了一生,我如今要说我死后要他埋葬我,他是决不依的。不是烧了,就是弃之于水。我只要叫他火化,然后水葬,他就定然埋了我”烦邻舍到屠家寻了他来到跟前,说道:“我生了你一场,养你三十多岁,我不曾得你一日的孝养。为一赌同下流,我劝了你几千百遍,越劝你越要拗着去做。我如今要死了,也管不得了,任你去罢。但我死后,料道也没人将来到我坟前烧钱化纸,你不必土埋,把我烧了,弃在水里头罢,倒还干净。”说毕,就闭目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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