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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飞香》[清]西湖渔隐主人

两个自斟自饮。云屏道:“姐姐,你脸儿白白的,饮了酒渐渐红上来,恰是好看,不信拿镜子你照?”爱娘道:“好看煞不如耿家妹丈,妹妹明日过门之后,好歹休将妹丈藏过,不许我们一见。”云屏道:“姐姐的人物,姐姐的才学,到后来顺心顺意得了好处,再休忘姊妹相好一常”爱娘道:“妹妹业已顺心顺意矣,又来管甚别人?假如妹妹若不顺心顺意,亦未必这样说话。我还不会忘妹妹,只怕妹妹倒要忘我。妹妹若不忘时,日后见了妹丈就说我的话:妹妹既是顺心顺意,得个外甥,便叫作顺哥儿。或者思命名之源,还不忘我宣家姨母。”说着目视云屏而笑,云屏亦笑而不语。两人又吃了一回酒,又看了一会雪,那雪止了,同下楼来走进上房。花夫人看看笑道:“他姊妹影不离形,形不离影,好似一对小夫妻,偏都是女子,若不然两位姑母正好再结婚姻,省得又商议选择女婿。”两人听了彼此暗笑。须臾用毕晚饭,宣安人坐轿回家,已是掌灯时候。爱娘、云屏复上卧楼,新雪之后,又增暮寒,飒飒凄凄,夜风初起。枝儿剪亮灯烛,才要放下窗前帷幕,忽见窗纸一亮,惊讶道:“天虽晴了,却无月色,这是何处光影?”正说着,却又大亮,窗上一片通红。爱娘、云屏推窗看时,见正东上红堂堂行高行下,火气冲天。密浓浓或黑或白,烟焰入云。
云屏道:“这火烧得势猛,不刮风方好。”爱娘道:“看这方位,似乎在朝阳门内外。那边居人稠密、室宇连绵,如何救法?且今朝又是吉日,咱家既可会亲,人家岂无嫁娶?今夜新人太觉不堪了。”枝儿道:“正是。早间夫人们在前厅吃酒,酒壶倒在炭火上,起有七八尺高,几乎无有烧着顶隔。他这火不知是如何起法,明日打听出来,亦教那些屁孔宽大掉落了心的,从此亦好留神。”喜儿道:“火烧旺地,似这冷清宽大处所,烧既难烧,救又好救。况且夫人慈善,断无成灾之理。你又不作新人,何故发急?”枝儿听得便要与喜儿分辨,爱娘、云屏由不得亦要发笑。看了一回,关上窗子,那火直到三更天气,方渐渐消灭。二小姐就寝,枝儿、喜儿撤出熏笼,送进汤壶,细看过各处锁钥,嘱咐过上夜妇女,关上楼梯门,展开衾与褥,背了小姐同赴高唐去矣。正是:闺帏斗语,毕露出女子真情。市井遭殃,难掩那小人丑态。
第五回说火灾木氏知因误药性燕媛抱恙
燧火原从木上来,相依不谨便堪哀。
可怜兰萼深林下,亦受熏蒸切近灾。
却说爱娘、云屏一宿提过,至次日梳洗已毕,枝儿告诉道:“昨夜起火地方,就是咱家教染布的那任家铺子。今早令人去取布,回来说任家布铺全被火烧,货物俱无救出,气得任财主要死。”爱娘道:“我说那火方位约在朝阳门内外,果然是在东四牌楼。”枝儿又说道:“来人还说,街市上铺子都皆关闭,京营兵弁在各巷口屯札,不许轿马来往,一如前年永乐天子驾崩样子。”正说着,仆妇来请早饭,二小姐到前厅陪林、花二夫人饭毕。林夫人道:“木妈妈女儿柴姐嫁与任财主家人,听见任家失火,今早便告假去看。”云屏问道:“听得大街小巷俱有官军把守,这是何故?”林夫人道:“此乃朝廷有事,怕有奸人,故尔严备。我已令松之盛打听去了。”不半日,松之盛禀说:“昨夜三更时分,洪熙天子上宾,新君不日就要即位。人情晏安,毋须惊恐。”宣安人亦令人来告知爱娘道:“街上下许轿马来往,小姐多住儿日,俟事定后回家不迟,”又有忠诚伯茹连令人来告知花夫人道:“夫人且不可回家,候事定了,令人来接。”于是花夫人、宣爱娘俱不得回家。当下花夫人、林夫人、爱娘、云屏四个人团团坐定,日将落时,木妈妈才来禀说道:“这任财主家眷却住在朝阳门之外,只那布铺在城内东四牌楼。门面五间,到底四层。第一层作柜房,二层作堆房,三层作染房。院内前后有大席棚,大木架。四层乃俺女婿居住,照看买卖。昨夜俺女婿与伙计吃酒,我女儿教一个小丫头在火上热酒,酒沸出来,烧了纸隔,引着纸窗,连接房檐,风势又大,火星飞上席棚,从后望前,连染房一并烧起。伙计们尽都吃醉,又从木架延及堆房,第一层柜房内灯火偏又倒在布阁上面,亦烧着了。从前望后,内外夹攻,两处无路。
俺女儿女婿都跳到隔壁药铺子里的空院内。四层成了一块白地,货物俱皆烧毁,恰好只烧本家,并无连累邻舍。
今日一早,街房上将俺女婿锁去,次后将任财主亦拿了去,说天子驾崩,人心慌乱,万一奸凶乘势,岂不有关大事?要从重治罪,以警愚顽。幸得隔壁开药铺的伊士义,是太医院有名御医,势家俱都认识,替他走通,还不知如何发落。”林夫人道:“这任财主是何等人物?”木妈妈道:“是本京人,名叫任自立。父亲原是秀才,自立幼不读书,只作买卖,四五十年以来,走川广,贩云贵,如今典当亦有,烧锅亦有,又放加一账官利债,以此无人不知任财主名目。他又捐个杂职,带顶头巾,骑匹骡马,呼幺喝六,讨人敬奉。娘子姓冉,亦有五十多岁,称为安人。只生一女,小名香儿,生得花枝儿一般,足可上得图画。人说他偌大家财,只有个女儿,终岂不嫁,还是一味刻薄,今日这火正是报应。”林夫人道:“刻薄固当有报,似这吃酒失火,亦是自不小心,我们昨日险些亦无弄出事来。”木妈妈道:“一福能压百祸。夫人如何比得别人?”按下这边说话,且说伊士义因昨夜布铺失火,慌乱一夜,将一应药材抬了半街,幸而无有延烧过来。次日见任财主被人追拿,恰在门首经过,士义出来慰问,任财主再三求托,且又许下谢礼。这伊士义贪着得银,便望各处讲情。且数日前受了司礼全内相嘱付,诊看燕小姐病症。又收下燕家合药银两,药已丸成,正可随便送去,燕乌台或者不允,全内相必有人情。不想慌慌张张错拿了一包,骑马投燕御史家来。适值燕御史前几日就往门头村里去养静,只得留下药又往全义家去。
话说梦卿自全义给假之后,却当真病起来,全义又荐伊士义看病,好虽好些,尚未起床。这日得了新丸的药,照方便用三钱。至三更之后,肠鸣肚响,泻过几次。第二日又用三钱,便肠拧肚痛,水泻不止,晚间不敢再服。至第三日,令人请了伊士义来,诊过脉,说道:“此系过服走泻之物所致。”前日送来丸药,乃小心斟酌,一派补济之味,如何反倒下行?细想半日,猛然想起与燕小姐丸的药是用红纸包裹,此系白纸红签,乃是与西城外水运使家丸的,错拿了来,却不肯认错,因说道:“想是那药里有甚不到处,拿回去再添一两味就好。”于是又留下一贴汤药,即使辞出。到了家中,故意迟延,过两三日,将红纸换成白纸红签,仍复送来。燕梦卿服过汤剂,又用丸药三钱,泻便止些。一连又服数日,竟不走动。奈因病卧日久,又泻伤元气,急切不得速愈。时值末冬,新君即位,诏改明年为宣德元年。各巷口官兵皆撤,城门大开。
燕玉回家,梦卿身体虽渐次平复,而水泻病根,从此作下矣。是时腊雪连朝,预兆丰年之瑞。市声彻夜,妆成物阜之容。郑文送白梅花一盆与甥女解闷,梦卿着实爱惜,因赋一绝句道:闻说江南并雪开,萧闺何幸一技来。
却怜柔素与奴似,些子春光占帝台。
看这诗,分明是梦卿自比。言自己虽一介弱女,欲与燕京人物分一席也,譬如盆梅虽小,光华有限,然一种绝世之芳,实可分沐帝台之春耳。作毕再三吟咏,忽觉神思困倦,恍惚间走到一个去处,见乔木参天,林深叶密,地下细草纷纷,围绕着一湾流水。水内浮萍被风吹的忽东忽西。走了半天,走不出道路,抬头仰视,从枝间叶底微微透些赡光,方始辨出南北。手内拿着一技萱草,不知何处一声雷响,萍沉草化,林木皆空,变成一块田地。惊得浑身是汗,醒来见窗上日正西下。因自想道:此梦难解。细草乃至微之物,浮萍乃无定之物,萱花虽好,又非尊贵之物。乔木有逮下之势,赡光有妃主之象,莫不由掖庭选入后宫,以沐椒房之德乎?”然亦随遇而安,听命由天罢了。正是红颜自古多薄命,拟将幽意问婵娥。当晚饮粥服药不提。
再说那日伊士义,从燕玉家去求全司礼,恰又不在家。一连伺候数日,皆不得相见。一日少暇,方得拜谒。
座间言友任自立之事,全义道:“那厮昧却良心,损人利己,合当如此,谁去管他!”伊士义道:“实不敢瞒,小子所走人家,总无象老大人气力大者。老大人若不管,不但任自立性命不保,我小子亦无颜见人矣。”全义道:“任自立虽是刻薄,却与我无涉。他又无甚大罪,救亦不妨。只那巡城官员,素不相识,如何说得?”伊士义道:“便是巡城御史吴维,小子未曾走过他家,老大人细想有可以转说者亦好。”全义真个想了一会,道:“吴御史胞兄安陆侯吴酉,我亦无来往,却认得他表兄通政史耿怀,这一路可以说得。再燕祖圭旧与吴御史同寅,且又与耿通政莫逆,这一路亦可以说。还有去世林尚书夫人,将亲女许嫁耿怀之侄耿朗,耿朗系吴御史表侄,甚加亲爱,这一路益发可说。燕祖圭虽不肯徇私,耿通政不受请托,然我以情理相烦,想来断无不允。至于林尚书家,是你多年主道,你可求林夫人托耿家转向吴家说,则内外人情兼到,或者可成。”伊士义领受,再三称谢。全义又问梦卿病势,士义并不提走泻一节,只说”小子用心调理,病已去得七八。”全义大喜,士义辞出。忙到林尚书门首,寻着松之盛,拉到一个僻静酒楼上去吃酒。先是松之盛问道:“伊先生无事不邀,敢问有何见谕?”士义道达来情。松之盛道:“伊先生你岂不知,我家夫人,极是严整。我们从不敢私说人情,且与耿家系属新亲,亦难启齿。
适所见教,断难从命。”士义见之盛不允,急了便取出一张收米票来说:“这是敝友孝敬大叔者。家内若用米时,可往这信顺店取三十石来用。若是说成,尚有重谢。实不相瞒,他一个有名财主,咱不吃他吃谁?”松之盛见事非大重,既先有米票,后又有谢礼,岂不动心?且有木妈妈在宅内,万一他先求了夫人,这便宜岂不落空?”于是又反说些推倭言语。伊士义十分央祈,方才收下。
这一来有分教:市井小人垂头丧气,清华公子偎绿依红。
第六回耿存忠痛哭燕玉任自立急呈香儿
燕子非秋已告归,堪嗟人事动相违。
幽芳何日沾霖雨,小草先经茁茁肥。
却说仁宗升遐,数月内一切喜庆俱不准行。因此耿朗婚事,早又耽过新正。定于宣德元年二月中旬行聘,四月初间迎亲。届期耿林两姓极尽繁华,耿朗与林云屏成就百年之好。真是鼓琴鼓瑟,长传静好之音;宜室宜家,永叶祯祥之梦。自下必提。单说燕玉虽革职家居,知非朝廷本意,不想仁宗即位一年,便已殂落。逆料后来难以复用,遂病至正月下旬,呕血数升而死。郑夫人与二子一女哭泣,以礼殡葬。依时门生故吏,近友远亲,闻讣而至者甚众。倏忽间已到虞祭之期,郑夫人同胞弟郑文领着子女来坟上祭扫。方才事毕,忽见一乘快轿引十数人飞奔而来。先有一人到门首告说:“俺是通政司耿大人家家人,俺家老爷因颁诏到汉王处,不知燕大人病故,今日特来祭奠。”管家禀知郑夫人,夫人令子知、子慧出迎。耿怀下轿,看见他兄弟两个,便含着泪道:“我因奉使在外,不闻令尊凶信。昨日回家,方知弃我而逝,可悲可悲!”于是走至墓前,从人设下祭礼,宣读祭文。其文曰:常变经权,君之才也。刚方正直,君之行也。才行如斯,天顾不使之寿而褫其算耶!噫!君之卒也,岂仙职乏人,必待总于君耶?抑先帝有灵,贲君为在天之佐耶?吾不可得而知也。闻君之讣,闻先帝也。
哀号累日,呕血数升,君之忱悃谁则知之,谁则鉴之耶!然而乾吾父也,坤吾母也,全而受之,全而归之,君之自成其身大矣哉!夫何?焉!呜呼!奉此壶觞,酌彼椒浆,君乎恤我,尚来格而来享!
读毕耿怀大哭,二公子哀痛不止,夫人小姐硬咽难言,内外仆夫侍妾无不挥泪,多时耿怀方收泪止哀。只见郑文从外边两个人扶着进来,原来郑文曾作过一任侍郎,因病休致仕,故此与耿怀亦相熟识。当下将耿怀让入客厅,以酒相慰。耿怀道:“祖圭与我平生莫逆,不期一病便至如斯。再四思之,不觉令人心冷。”郑文道:“弟自病废,不与世事。祖圭之得安,全皆存忠力也。”耿怀道:“吾人奔走仕途,多历年所,同类不无骄情肆志之徒,属员岂少谄笑胁肩之辈。使非一二好友互相指示,其不流于炎凉内者几希。夫念祖圭作古,指示无人,能不痛哉!”说毕又拍案大哭。郑文劝道:“人生如白驹过隙,何须自求困苦。存忠能如曼倩之诙谐,则大隐于市朝,且加祖圭一等矣。人世之云雨,乌足称翻复哉!”耿怀止哭,连饮数怀,起身告辞。郑文送出,上轿回家。才至中堂,侄儿耿朗迎进内堂,便道:“吴表叔昨日对侄儿说,任自立罪案可以开脱,教侄儿回禀叔父。”耿怀道:“这事原可从轻,因他有些钱财,又兼为人刻薄,当事有意锻炼,故耽延至今。旧岁全司礼央我同燕祖圭与你表叔说时,他已满口应允,你可再到他家去催。”当日耿朗去见吴维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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