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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作者:韩邦庆

莲生见小红并无违拗,愈觉喜欢,吃不多几口烟,就怂恿小红吃稀饭。小红道:“倪是自家燉个火腿粥,耐阿要吃?”莲生说:“蛮好。”小红乃喊阿珠搬上稀饭,阿金大也来帮着伺候。稀饭吃毕,莲生复吸足烟瘾,便和小红收拾同睡。
次日初七、十二点钟,来安领轿来接。王莲生吃了中饭,坐轿而去;干些公事,天色已晚,再到沈小红家点卯,然后往公阳里周双珠家赴宴。先到的,主人洪善卿以外,已有葛仲英、姚季莼,朱蔼人、陈小云四位。洪善卿因对过周双玉房里台面摆得极早,即说:“倪也起手巾罢。”王莲生问:“再有啥人?”善卿道:“李鹤汀匆来,就不过罗子富哉。”当下入席,留出一位。周双珠敬过瓜子,问王莲生:“阿要叫本堂局?”莲生道:“俚有台面来浪,勿叫哉。”
比及上过鱼翅第一道菜,金巧珍出局依然先到,随后罗子富带了黄翠凤同来。子富已略有酒意,兴致愈高;一到,便叫拿鸡缸杯来摆庄。偏又拣中姚季莼豁拳,说是前转输与季莼拳酒,至今尚不甘心再交交手看如何。姚季莼也不肯相让,揎袖攘臂而出。无如初豁三拳,全是罗子富输的。黄翠凤要代酒,子富不许,自己将来一口呷干,伸手再豁。此次三拳,季莼输了两拳。
那时叫的局,林素芬、吴雪香、沈小红、卫霞仙陆续齐集,霞仙团代饮一杯。罗子富却嚷道:“代个勿算!”霞仙道:“啥人说嗄?倪是要代个,耐代勿代随耐便。”黄翠凤遂把罗子富手中一杯抢去,授与赵家(女每),说道:“耐个伉大末,再要自家吃俚!”
罗子富适见妆台上有一只极大的玻璃杯,劈手取来,指与姚季莼道:“难倪说好仔,自家吃,勿许代。”随把酒壶亲自筛在玻璃杯内,尚未满杯,壶中酒罄;一面就将酒壶令巧囡去添酒,一面先和姚季莼豁拳。季莼勃然作气,旗鼓相当,真正是罗子富劲敌。反是台面上旁观的替两人捏着一把汗。
两人正待交手,只听得巧囡在当中间内极声喊道:“快点呀,有个人来浪呀!”合台面的人都吃一大惊,只道是失火,争先出房去看。巧囡只望窗外乱指,道:“哪!哪!”众人看时,并不是火,原来是一个外国巡捕,直挺挺的立在对过楼房脊梁上,浑身元色号衣,手执一把钢刀,映着电气灯光,闪烁耀眼。洪善卿十猪八九,忙安慰众人道:“勿要紧个,勿要紧个。”陈小云要喊管家长福问个端的,却为门前七张八嘴,嘈嘈聒耳,喊了半天喊不着。张寿倒趁此机会飞跑上楼,禀说:“是前弄尤如意搭捉赌,勿要紧个。”
众人始放下心。忽又见对过楼上开出两扇玻璃窗,有一个人钻出来,爬到阳台上,要跨过间壁披屋逃走。不料后面一个巡捕飞身一跳,追过阳台,轮起手中短棍乘势击下,正中那人脚踝。那人站不稳,倒栽葱一交,从墙头跌出外面,连两张瓦“豁琅琅”卸落到地。周双玉慌张出房,悄地告诉用双珠道:“弄堂里跌杀个人来浪!”众人皆为嗟讶。
洪善卿见双玉的吃酒客人业经尽散,便到他房里,靠在楼窗口望下窥觑。果然那跌下来的赌客躺在墙脚边,一些不动,好像死去一般。众人也簇拥进房,争先要看。惟吴雪香胆小害怕,拉住葛仲英衣襟,道:“倪转去罢。”仲英道:“故歇去末,拨巡捕拉得去哉囗。”雪香不信道:“耐瞎说!”周双珠亦阻挡道:“倒勿是瞎说,巡捕守来浪门口,外头勿许去呀。”雪香没法,只得等耐。洪善卿因道:“倪去吃酒去,让俚哚捉末哉,无啥好看。”当请诸位归席。
周双珠亲往楼梯边喊巧囡拿酒来。巧囡正在门前赶热闹,那里还听见?双珠再喊阿金,也不答应。喊得急了,阿金却从亭子间溜出,低首无言,竟下楼去。双珠望亭子间内,黑魆魆地并无灯烛,大怒道:“啥样式嗄,真真无拨仔淘成哉!”阿金自然不敢回嘴。双珠一转身,张寿也一溜烟下楼。双珠装做不觉,款步回房。比及阿金取酒壶送上洪善卿,众人要看捉赌,无暇饮酒。
俄而弄堂内一阵脚声,自西祖东,势如风雨。洪善卿也去一望,已将那跌下的赌客。扛在板门上前行;许多中外巡捕,押着出弄;后面更有一群看的人跟随围绕,指点笑语,连楼下管家、相帮亦在其内。一时门前寂静。
楼上众人看罢退下,洪善卿方一一招呼拢来,洗盏更酌。罗子富歇这半日,宿酒全醒,不肯再饮。姚季莼为归期近限,不复豁拳。众人即喊干稀饭。吴雪香急忙先行;其余出局也纷纷各散。
忙乱之中,仍是张寿献勤,打听得捉赌情形,上楼禀说:“尤如意一家,连二三十个老爷们,才捉得去哉,房子也封脱。跌下来个倒勿曾死,就不过跌坏仔一只脚。”众人嗟叹一番。适值阿德保搬干稀饭到楼上,张寿只得快快下去。
饭罢席终,客行主倦。接着对过房里周双玉连摆两个台面,楼下周双宝也摆一台,重复忙乱起来。
洪善卿不甚舒服,遂亦辞了周双珠,归到南市永昌参店歇宿。次日傍晚,往北径至尚仁里黄翠凤家。罗子富迎见,即问:“李鹤汀转去哉,耐阿晓得?”洪善卿道:“前日夜头碰着俚,勿曾说起(口宛)。”子富道:“就匆多欧我去请俚,说同实夫一淘下船去哉。”善卿道:“常恐有啥事体。”说着,葛仲英、王莲生、朱蔼人、汤啸庵次第并至,说起李鹤汀,都道他倏地回家,必有缘故。
比及陈小云到,罗子富因客已齐,令赵家(女每)喊起手巾。小云问子富道:“耐阿曾请李鹤汀?”子富道:“说是转去哉呀,耐阿晓得俚为啥事体?”小云道:“陆里有啥事体!就为仔昨夜公阳里,鹤汀也来浪,一淘拉得去,到新衙门里,罚仔五十块洋钱,新衙门里出来就下船。我去张张俚,也匆曾看见。”洪善卿急道:“价末楼浪跌下来个阿是鹤汀嗄?”陈小云道:“跌下来个是大流氓。先起头,三品顶戴,轿子拉出扛进,海外哚!就苏州去吃仔一场官司下来,故歇也来浪开赌场,挑挑头。昨日勿曾跌杀末,也算俚运气。”罗子富道:“故是周少和(口宛),鹤汀为啥去认得俚?”陈小云道:“鹤汀也自家勿好,要去赌;勿到一个月,输脱仔三万。倘然再输下去,鹤汀也匆得了哉囗!”子富道:“实夫勿是道理,应该说说俚末好!”小云道:“实夫倒是做人家人,到仔一埭上海,花酒也匆肯吃,蛮规矩。”洪善卿笑道:“耐说实夫规矩,也匆好,忒啥做人家哉!南头一个朋友搭我说起,实夫为仔做人家,也有仔点小毛玻”陈小云待要问明如何小毛病,恰遇金巧珍出局坐定,暗将小云袖子一拉。小云回过头去,巧珍附耳说了些话。小云听不明白,笑道:“耐倒忙哚(口宛),前转末宣卷,故歇烧路头!”巧珍道:“勿是倪呀!”复附耳分辨清楚。
小云想了一想,亦即首肯,遂奉请席上诸友,欲翻台到绘春堂去。众人应诺,却问绘春堂在何处。小云说:“在东棋盘街,就是巧珍个阿姐,也为仔烧路头,要绷绷场面。”巧珍接说道:“阿要教阿海先去摆起台面来,一淘带局过去?”众人说:“蛮好。”娘姨阿海领命就行。
罗子富国摆起庄来。不意子富豁拳大赢,庄上二十杯打去一半,外家竟输三十杯。大家计议,挨次轮流,并帮分饮,方把那一半打完。
其时已上至后四道莱,阿海也回来覆命。金巧珍再催请一遍。黄翠凤尚有楼上下两个台面应酬,向罗子富说明,稍缓片时,无须再叫。罗子富、葛仲英、王莲生、朱蔼人暨六个倌人,共是十肩轿子同行。陈小云先与洪善卿、汤啸庵步行出尚仁里口,令长福再喊两把东洋车。小云自坐包车,啸庵也坐一把。
善卿上车时,忽见那车夫年纪甚轻,面庞厮熟,仔细一看,顿吃大惊,失声叫道:“耐是赵朴斋(口宛)!”那车夫回头见是洪善卿,即拉了空车没命的飞跑西去。善卿还招手喊叫,那里还肯转来。这一气,把个洪善卿气得发昏,立在街心,瞪目无语。那陈、汤两把车已自去远,没人照管;幸而随后十肩轿子出弄,为跟轿的所见。阿金、阿海上前拉住善卿,问:“洪老爷来里做啥?”善卿才醒过来,并不回言,再喊一把东洋车,跟着轿子到东棋盘街口停下,仍和众人同进绘春堂。
那金爱珍早在楼门首迎接。众人见客堂楼中已摆好台面,却先去房内暂坐。爱珍连忙各敬瓜子,又向烟榻烧鸦片烟。金巧珍叫声“阿姐”,道:“耐装烟(要勿)装哉,喊下头起手巾罢,俚哚才要紧煞来浪。”爱珍乃笑说:“陆里一位老爷请用烟?”大家不去兜揽,惟陈小云说声“谢谢耐”。爱珍抿嘴笑道:“陈老爷客气得来。”
巧珍不耐烦,先自出房闲逛。迨爱珍喊外场起上手巾,众人亦即入席,连带来出局皆已坐定。金爱珍和金巧珍并坐在陈小云背后。爱珍和准琵琶,欲与巧珍合唱。巧珍道:“耐唱罢,我匆唱哉。”爱珍唱过一支京调,陈小云也拦说:“(要勿)唱哉。”爱珍不依,再要和弦。巧珍道:“阿姐啥实概嗄,唱一支末好哉(口宛)!”爱珍才将琵琶放下。
爱珍唱后,并无一人接唱。却值黄翠凤出局继至,罗子富便叫取鸡缸杯。娘姨去了半日,取出一只绝大玻璃杯。金爱珍嗔道:“勿是呀!”慌令娘姨调换。罗子富见了喜道:“玻璃杯蛮好,拿得来。”爱珍慌又奉上,揎袖前来,举酒壶筛满一玻璃杯。罗子富拍案道:“我来摆五杯庄!”众人见这大杯,不敢出手。陈小云向葛仲英商量道:“倪两家头拼一杯,阿好?”仲英说:“好。”
小云乃与罗子富豁了一拳,竟输一杯。金爱珍即欲代酒,陈小云分与一小杯,又分一小杯转给金巧珍。巧珍道:“耐要豁,耐自家去吃,倪勿代。”爱珍笑说:“我来吃。”伸手要接那一小杯。巧珍急从刺斜里拦住,大声道:“阿姐(要勿)囗!”爱珍吃惊释手。小云笑而不辨,取杯呷于。葛仲英亦取半玻璃杯饮讫。接下去,朱蔼人和汤啸庵合打,王莲生和洪善卿合打,周而复始,至再至三。五杯打完之后,罗子富虽自负好量,玉山将颓,外家亦皆酩酊,遂觉酒兴阑珊,只等出局哄散。众人都不用干稀饭,随后告辞。
其时未去者,客人惟洪善卿一人,倌人惟金巧珍一人。陈小云、金爱珍乃请二人房里去坐。
第二十八回终。
第二十九回间壁邻居寻兄结伴过房亲眷挈妹同游按:洪善卿跟着陈小云,金巧珍跟着金爱珍,都到房里。外场送进台面干湿,爱珍敬过,便去烟榻烧鸦片烟。小云躺在上手,说:“我来装。”爱珍道:“陈老爷(要勿)囗,我来装末哉(口宛)。”小云笑道:“(要勿)客气。”遂接过签子去。爱珍又道:“洪老爷,榻床浪来(身单)(身单)。”善卿即亦向下手躺下。爱珍亲自移过两碗茶,放在烟盘里;偶见巧珍立在梳妆台前,照镜掠鬓。爱珍赶过去,取抿子替他刷得十分光滑,因而道长论短,秘密谈心。
这边善卿捉空,将赵朴斋之事诉与小云,议个处置之法。小云先问善卿主意。善卿道:“我想托耐去报仔巡捕房,教包打听查出陆里一把车子,拿俚个人关我店里去,勿许俚出来,耐说阿好?”小云沉吟道:“勿对,耐要俚到店里去做啥?耐店里有拉东洋车个亲眷,阿要坍台嗄!我说耐写封信去交代俚哚娘,随便俚哚末哉,勿关耐事。”
善卿恍然大悟,烦恼胥平,当即起身告别。金巧珍向小云道:“倪也去哉(口宛)。”小云乃丢下烟枪,慌的金爱珍一手按住,道:“陈老爷(要勿)去囗。”一手拉着巧珍道:“耐啥要紧得来?阿是倪小场花,定规勿肯坐一歇哉?”巧珍趔趄着脚儿,只说:“去哉。”被爱珍拦腰一抱,嗔道:“耐去呀,耐去仔末,我也匆来张耐个哉!”小云在傍呵呵讪笑。洪善卿便道:“耐两家头再坐歇,我先去。”说着径辞陈小云出房。金爱珍撇过金巧珍,相送至楼梯边,连说:“洪老爷明朝来。”
善卿随口答应,离了绘春堂,行近三茅阁桥,喊把东洋车拉至小东门陆家石桥,缓步自回咸瓜街永昌参店。连夜写起一封书信,叙述赵朴斋浪游落魄情形,一早令小伙计送与信局,寄去乡间。
这赵朴斋母亲洪氏,年仅五十,耳聋眼瞎,柔懦无能。幸而朴斋妹子,小名二宝,颇能当家。前番接得洪善卿书信,只道朴斋将次回家,日日盼望,不想半月有余,毫无消息。忽又有洪善卿书信寄来,央间壁邻居张新弟拆阅。
张新弟演说出来,母女二人,登时惊诧羞急,不禁放声大哭一常却为张新弟的阿姊张秀英听见,踅过这边,问明缘由,婉言解劝。母女二人收泪道谢,大家商量如何。张新弟以为须到上海寻访回家,严加管束,斯为上策。赵洪氏道:“上海夷场浪,陌生场花,陆里能够去囗!”赵二宝道:“(要勿)说无囗勿能够去,就去仔,教无(女每)陆里去寻嗄?”张秀英道:“价末托个妥当点人,教俚去寻;寻得来,就拨两块洋钱俚也无啥。”洪氏道:“倪再去托啥人嗄?要末原是娘舅哉囗。”新弟道:“娘舅信浪为俚勿好,坍仔台,恨煞个哉,阿肯去寻嗄!”二宝道:“娘舅起先就靠勿住,托人去寻,也无么用;还是我同无囗一淘去。”洪氏叹口气道:“二宝,耐倒说得好。耐一个姑娘家,勿曾出歇门,到上海拨来拐子再拐得去仔末,那价呢?”二宝道:“无(女每)末再要瞎说!人家骗骗小干仵,说(要勿)拨拐子拐得去,阿是真真有啥拐子嗄、’新弟道:“上海拐子倒无拨个,不过要认得个人同得去末好。”秀英道:“耐说节浪要上海去呀?”新弟道:“我到仔上海,就店里去,陆里再有工夫!”二宝听见这话,藏在肚里,却不接嘴。张新弟见无成议,辞别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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