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噪,不知不觉,早是上灯以后了。小云的管家长福寻来,呈上庄荔甫催请票头。善卿起身道:“倪去罢。”即时与小云同行。金巧珍送至楼梯边,说声“就来叫”。小云答应出门,吩咐长福道:“我同洪老爷一淘去。耐转去喊车夫拉到西棋盘街来。”长福承命自去。
陈小云、洪善卿比肩交臂,步履从容,迤逦过四马路宝善街,方到西棋盘街聚秀堂。进门登楼,只见房内先有两客。洪善卿认得是吴松桥、张小村,惟与陈小云各通姓名,然后大家随意就坐。庄荔甫忙写两张催条交与杨家(女每),道:“一面去催客,一面摆台面。”
比及台面摆好,催客的也日来报说:“尚仁里卫霞仙搭请客匆来浪,杨媛媛搭末就来。”洪善卿问:“阿是请姚季莼?”庄荔甫道:“勿是,我请老翟。”善卿道:“前日仔姚季莼夫人到卫霞仙搭去相骂,阿晓得?”荔甫骇异,忙问如何相骂。
善卿正要说时,适外场又报说:“庄大少爷朋友来。”荔甫急迎出去,众人起立拱候。恰正是李鹤汀来了。大家曾经识面,不消问讯。庄荔甫即令杨家(女每)去间壁陆秀空房里请施大少爷过来。众人见是年轻后生,面庞俊俏,衣衫华丽,手挈陆秀宝一同进房,都不知为何人。庄荡市在旁代说,才知姓施,号瑞生。略道渴慕,便请入席。庄荔甫请李鹤汀首座,次即施瑞生,其余随意坐定。
先是陆秀宝换了出局衣裳过来,坐在施瑞生背后;因见洪善卿,想起问道:“赵大少爷阿看见?”善卿道:“俚今朝转去哉。”张小村接嘴道:“朴斋勿曾转去。我坎坎四马路还看见俚个囗。”善卿讶甚,却不便问明。
施瑞生向庄荔甫道:“我也要问耐:‘双喜双寿’个戒指陆里去买嗄?”荔甫道:“就是龙瑞里,多煞来浪。”瑞生转向陆秀林索取戒指看个样式,仍即归还。
吴松桥问李鹤汀:“两日阿曾碰歇和?”鹤汀说:“勿曾。”松桥道:“晚歇阿高兴碰?”鹤汀攒眉道:“无拨人(口宛)。”松桥转问陈小云:“阿碰和?”小云道:“倪碰和不过应酬倌人,无啥大输赢。”松桥听说默然。
当下金巧珍、周双珠、杨媛媛、孙素兰及马桂生陆续齐集。马桂生暗中将张小村袖口一拉,小村回过头去。桂生张开折扇,遮住半面,和小村唧唧说话。小村只点点头,随即起身至烟榻前,暗中点首,叫过吴松桥来,附耳说道:“桂生屋里也来浪宣卷,教我去绷绷场面。耐搭鹤汀说一声,晚歇搭俚碰场和。”松桥道:“再有啥人?”小村道:“无拨末就是陈小云,阿好?”松桥沉吟一会,方道:“小云常恐勿肯碰。我说桂生搭来浪宣卷末,耐也该应吃台酒哉。耐索性翻台过去吃酒,吃到实概模样,难末说再碰场和,就容易哉。”小村亦沉吟道:“吃酒勿高兴。桂生搭去吃,也无啥趣势。”松桥道:“耐勿晓得!要吃酒,倒是么二浪吃个好;长三书寓里倌人,时髦匆过,就摆个双台也不过实概。像桂生搭,耐应酬仔一台酒,连浪再碰场和,俚哚阿要巴结!”小村道:“价末耐去吃仔罢。我贴耐两块下脚末哉。”松桥道:“耐做个相好,我阿好去吃酒?要末碰起和来,我赢仔我也出一半。”
小村想了一想,便起身拱手,向诸位说明翻台缘故,务请赏光。众人都说奉扰不当。马桂生不胜之喜,即令娘姨回家收拾起来。
这里众人挨肩豁拳。先是庄荔甫打个通关,各敬三拳,藉申主谊,然后请诸位行令。李鹤汀量浅拳疏,拱手求免。施瑞生正和陆秀宝鬼混,意不在酒。张小村因要翻台,不敢先醉,和吴松桥商议合伙摆庄,不过点景而已。惟陈小云、洪善卿两人兴致如常,热闹一会,金巧珍、周双珠各代了两杯酒,同杨媛媛、孙素兰一哄而散。陆秀宝也脱去出局衣裳,重来酬应。张小村乃教马桂生:“先去摆起台面来。”桂生坚嘱:“就请过来。”桂生去后,随即散席。
陆秀宝早拉施瑞生踅过间壁自己房里。捺瑞生横躺在烟榻上。秀宝爬在身边,低声问道:“阿是再要去吃酒囗?”瑞生道:“俚哚要翻台,我勿高兴去。”秀宝道:“一淘吃酒末,生来一淘翻台,独是耐勿去匆好个。”瑞生道:“不过少叫仔、个局,无啥勿好。”秀宝冷笑道:“耐叫袁三宝三块洋钱一个局,连浪叫仔几花?挨着倪末,就算省哉!”瑞生道:“袁三宝是清倌人,陆里有三块洋钱?”秀宝道:“起初是清倌人,耐去做仔末,就勿清哉(口宛)。”瑞生呵呵笑道:“耐来里说自家。我就不过一个陆秀宝,故末起初是清倌人,我一做仔就勿清哉。”
秀宝嘻嘻痴笑,一手伸进瑞生袖口,揣捏臂膊。瑞生趁势搂住,正要摸下,偏值不做美的杨家(女每)进房传说:“张大少爷请过去。”瑞生坐起身来,被秀宝推倒道:“啥要紧嗄?让俚哚先去末哉。”瑞生只得回说:“请张大少爷先去。停停歇就来。”杨家(女每)笑应自去。
瑞生,秀宝搂在一处,却悄悄的侧耳静听。听得间壁房里张小村得了杨家(女每)回话,便道:“价末倪去罢。”李鹤廷陈小云因有车轿前行,张小村引着洪善卿、吴松桥及主人庄荔甫,一路说笑,款步下楼。瑞生向秀宝附耳说道:“才去哉。”秀宝佯嗔道:“去仔末那份嗄?”
一语未了,不意陆秀林送客回来,偏也踅到秀宝房里。秀宝已自动情,恨得咬咬牙,把瑞生狠命推开两脚一蹬“咭咭咯咯”一阵响,跑到梳妆台前照着洋镜,整理鬏髻。秀林向瑞生道:“张大少爷教倪搭耐说一声,来里庆云里第三家,常恐耐勿认得。”瑞生嘴里连说:“晓得哉,晓得哉。”两只眼只斜睃着秀宝。秀林回头见秀宝满面通红,更不多言,急忙退出。
瑞生歪在烟榻上,暗暗招手,低声唤秀宝道:“来囗。”秀宝眼光向瑞生一瞟,却跺跺脚使气作答道:“勿来!”瑞生猛吃一惊,盘膝坐起,手拍腿膀,央说道:“(要勿)!我替耐阿姐磕个头,看我面浪,(要勿)动气。”秀宝听说要笑,又忍住了,撅起一张小嘴;趔趄着小脚儿,左扭右扭,欲前不前;还离烟杨有三四步远,(火欠)地奋身一扑,直扑上来。瑞生挡不住,仰叉躺下。秀宝一个头钻紧在瑞生怀里,复浑身压住,使瑞生动弹不得,任凭瑞生千呼万唤,再也不抬起来。瑞生没奈何,腾出右手,慢慢从腰下摸进去,忽摸着肚带结头,想要拉动。秀宝觉着,“唉”的大喊一声,好像《水浒传》乐和吹的“铁叫子”一般,一面捏牢瑞生的手,抬起头来,与瑞生四只眼睛睁睁相对。瑞生悄问道:“耐为啥再要强嗄?”接连问了几遍,终不答话。好一会,秀宝始喃喃说道:“耐要去吃酒囗呀。晚歇吃仔酒早点来,阿好?”瑞生道:“故歇也空来里,为啥定归要晚歇嗄?”秀宝见问得紧,要说又说不出口,只将手指指自己胸膛。瑞生仍属不解。秀宝急了,撒手起身,攒眉道:“耐个人啥说勿明白个嗄!”瑞生想了想,没奈何叹口气,咕噜道:“咳!故欧就饶仔耐末哉,晚歇耐再要强末,办耐个生活。”秀宝把嘴一披道:“耐阿有几花本事!”瑞生笑道:“我也无啥本事,不过要耐死。”秀宝道:“噢唷!闲话倒说得蛮像,(要勿)晚歇讨气。”瑞生道:“价末故歇先试试看哪!”黄宝见说,慌忙走开。瑞生沉下脸道:“碰也匆曾碰着,就逃走哉。耐个小娘仵也少有出见个!”
秀宝正要回嘴;只听得外场喊“杨家(女每)”,说:“请客叫局一淘来海。”秀宝便道:“来请耐哉。”杨家(女每)送进票头,果然是张小村的。秀宝问:“阿是说就来?”瑞生道:“耐(要勿)我末,我生来去哉!”秀宝大声道:“啥嗄!耐个人末……”说到半句,即又咽祝杨家(女每)在傍帮着憨笑一阵,竟自作主张,喊下去道:“请客就来。”瑞生也不理会。
秀室自去收拾一回;见瑞生依然高卧,因问道:“耐吃酒阿去嗄?”瑞生冷冷的道:“我匆去哉!空心汤团,吃饱来里,吃勿落哉!”秀宝登时跳起身,两脚在楼板上着实一跺,只挣出一字道:“吻”于是重复爬上烟榻,向瑞生耳边悄悄说了些话。瑞生方才大悟,道:“价末耐为啥勿早说囗?”秀宝也不置辩,仍即走开。瑞生立起来,抖抖衣裳要走,却向秀宝道:“我也搭耐老实说仔罢,今朝耐勿曾舒齐末,我就明朝来。故歇去吃仔酒,我要转去哉。”秀宝瞪目反问道:“耐来里说啥?”瑞生陪笑道:“勿呀,我搭耐商量呀,明朝我定归来末哉;,”秀宝嚷道:“啥人说教耐明朝来?耐要转去,去罢!”瑞生不暇分说,回过头去也把脚一跺,“咳”了一声,引得杨家(女每)都笑起来。
瑞生转身,先行告罪;随取出局衣裳,涎皮涎脸的亲替秀宝披在身上。秀宝假做不理,约同秀林径自下楼。瑞生跟至门首,看着秀林、秀宝登轿,方与杨家(女每)在后步行。往西转弯,刚踅过景星银楼,忽然,劈面来了一个年轻娘姨,拉住杨家(女每),叫声“好婆”,说:“慢点囗。”施瑞生因前面轿子走得远了,不及等杨家(女每),急急跟去。比至庆云里,见那两肩轿子早停在马桂生家门首,找寻杨家(女每)瑞生乃说被个娘姨拉住之故。陆秀林生气,竟自下轿进门。瑞生问秀宝:“阿要我来搀耐?”秀宝忙道:“(要勿),耐先进去囗。”瑞生始随秀林都到马桂生房中。众人先已入席,虚左以待。施瑞生不便再让,勉强首座。
等够多时,杨家(女每)才搀陆秀宝进来。陆秀林一见,嗔道:“耐阿有点清头嗄!跟局跟到仔陆里去哉?”杨家(女每)含笑分说道:“俚哚小干仵碰着仔一点点事体,吓得来要死。我说勿要紧个,俚哚勿相信,再要教我去囗。”秀林还要埋冤,施瑞生插嘴问道:“碰着仔啥事体?”杨家(女每)当下慢慢的诉说出来,请诸位洗耳听者。
第二十五回终。
第二十六回真本事耳际夜闻声假好人眉间春动色按:杨家(女每)道:“就是苏冠香哉囗,说拨新衙门里捉得去哉。”陈小云矍然道:“苏冠香阿是宁波人家逃走出来个小老母?”杨家(女每)道:“正是。逃走倒勿是逃走,为仔大老母搭俚勿对,俚家主公放俚出来,教俚再嫁人,不过勿许做生意。故歇做仔生意了,家主公扳俚个差头,难末我孙囡末,刚刚来里苏冠香搭做娘姨,阿要讨气!”庄荔甫道:“耐孙囤阿有带挡?”杨家(女每)道:“原说呀。要是掮洋钱个,故末有点间架哉。像倪阿有啥要紧,阿怕新衙门里要捉倪个人。”李鹤汀道:“苏冠香倒标煞个,难末要吃苦哉。”杨家(女每)道:“勿碍个。听说齐大人来里上海。”洪善卿道:“阿是平湖齐韵叟?”杨家(女每)道:“正是。俚哚一家,就是苏冠香搭齐大人讨得去个苏苹香是亲姊妹,再有几个才是讨人。”
庄荔甫忽然想起,欲有所问,却为吴松桥、张小村两人一心只想碰和,故意摆庄豁拳,叉断话头。等至出局初齐,张小村便怂恿陈小云碰和。小云问筹码若干,小村说是一百块底。小云道:“忒大哉。”小村极力央求应酬一次,吴松桥在旁帮说。陈小云乃问洪善卿:“我搭耐合碰阿好?”善卿道:“我匆会碰末,合啥嗄?要末耐搭荔甫合仔罢。”小云又问庄荔甫,荔甫转向施瑞生道:“耐也合点。”瑞生心中亦有要事,慌忙摇手,断不肯合。
于是陈小云、庄荔甫言定输赢对拆,各碰四圈。李鹤汀道:“要碰和末,倪酒(要勿)吃哉。”施瑞生听说,趁势告辞,仍和陆秀宝同去。张小村不知就里,深致不安,并恐洪善卿扫兴,急取鸡缸杯筛满了酒,专敬五拳。吴松桥也代主人敬了洪善卿五拳。十杯豁毕,局已尽行,惟留下杨媛媛连为牌局。众人略用稀饭而散。
登时收过台面,开场碰和。张小村问洪善卿:“阿高兴碰两副?”善卿说:“真个勿会碰。”吴松桥道:“看看末就会哉。”洪善卿即拉只凳子坐于张小村、吴松桥之间,两边骑看。杨媛媛自然坐李鹤汀背后。庄荔甫急于吸烟,让陈小云先碰。
恰好骰色挨着小云起庄。小云立起牌来即咕噜道:“牌啥实概样式嗄?”三家催他发张。发张以后,摸过四五圈,临到小云,摸上一张又迟疑不决,忽唤庄荔甫道:“耐来看囗,我倒也勿会碰哉囗。”荔甫从烟榻上崛起跑来,看时,乃是在手筒子清一色,系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共十四张。荔甫翻腾颠倒,配搭多时,抽出一张六筒,教陈小云打出去,被三家都猜着是筒子一色。张小村道:“勿是四七筒,就是五八筒,大家当心点。”可巧小村摸起一张立筒,因台面上么简是熟张,随手打出。陈小云急说:“和哉!”摊出牌来,核算三倍,计八十和。
三家筹码交清,庄荔甫复道:“该副牌,阿是该应打六筒?耐看,一四七筒,二五八筒,要几花和张哚。”吴松桥沉吟道:“我说该应打七筒,打仔七筒,不过七八筒两张勿和,一筒到六筒一样要和。难一筒和下来,多三副掐子,廿二和加三倍,要一百七十六和哚,耐去算囗。”张小村道:“蛮准,小云打差哉。”庄荔甫也自佩服。李鸿河道:“耐吸几个人才有多花讲究,啥人高兴去算俚嗄!”说着,便历乱掳牌。
洪善卿在傍,默默寻思这副牌,觉得各人所言皆有意见,方知碰和亦非易事,不如推说不会,作门外汉为妙。为此无心再看,讪讪辞去。杨媛媛坐了一全,也自言归。